第66章
即鹿摆好花篮,等着花店的车子来拖。
韩朔前段时间接到了单子,说是有个组织在市中心的会堂开会,订了许多花篮装饰。
这一批花篮是即鹿跟韩朔一起做的,花了前后三天,天气好的时候,两人就坐在店外面,往花篮里插花,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坐在里面,点着灯,两人认真地做着手上的事,时不时说几句话。
即鹿还是空着手,没戴手套,自从上次听说他对丁腈手套过敏,韩朔就再也没有让他处理过带刺的花类了,做这批花篮的时候,都是韩朔在修剪,即鹿只负责插花。
即鹿觉得内疚,他本来就是给韩朔工作的,况且工作并不繁重,现在承蒙他这样的照顾,即鹿多少有些心虚。
“没事呀,”韩朔咧嘴笑,手上动作很快,剔掉那些刺和蔫了的花朵,修剪成长短合适的样子,递给即鹿,“最近我也闲,正好找点事做。”
即鹿抿唇,淡淡地瞥他,“你其实不用这么照顾我的。”
“还好吧。”韩朔浑然不觉。
望着男人俊朗又朝气蓬勃的面孔,即鹿笑了一下,而后有些无奈地垂眼,接过他手手中的花。
到了送花的时候,即鹿无论如何不能让韩朔去了,那样真显得他不知羞耻了。
坐上花车,韩朔还追上来叮嘱他路上小心,搬花篮的时候仔细别把手伤了之类的。
即鹿摆摆手,让他快点回去。
“鹿哥,路上小心!”
韩朔站在原地,用力朝他挥手,笑得格外爽快,就像跟好多年的故友告别似的。
望着后视镜里男人挥动的手臂,即鹿揉了揉眼睛,突然笑了一下。
韩朔这人也真是奇怪。
明明看上去比即鹿年纪还要小一些,但事事都操心,老好人,脾气好得实在是太过分了,照顾他像照顾孩子一样。
即鹿没被照顾过,但他见过那些被父母疼爱着长大的小孩,他们的父母,大概就是像韩朔那样,有求必应,生怕他伤了碰了。
低低叹了口气,即鹿失神片刻,又很快恢复淡然神色。
市中心离花店有点距离,加上路上堵车,到达会堂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即鹿摸出手机,确认了一下地址,招呼着工作人员帮忙搬花。
会议大厅在六楼,电梯留给参会人员用,即鹿抱着花篮往上走,无意间扫到摆在楼梯休息台上的海报。
目光扫过,他喘了口气,正要继续往上走,突然顿了一下,猛地回头。
海报上写着八市药企联合协会召开会议,邀请了业内知名企业参会……
抱着花篮的手一抖,擦到墙上,一朵百合花掉到地上,染上尘埃。
即鹿喉咙一紧,目光死死盯着那张海报,反复看了好几遍,企图从中找出参会公司,可海报只写了几句话,看不出什么。
身后陆陆续续有工作人员经过,即鹿面色微僵,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手臂颤抖不已,抖得篮子里的花都在颤。
望着地上的百合,即鹿紧紧闭眼,说服自己是他想多了,把掉下来的花踢到一边,即鹿深深地呼吸,抬腿上楼。
会议厅里人不多,大概是还没到时间的缘故,参会人员都在茶厅,即鹿刚上楼,就有穿着西服的工作人员上前接过他手里的花篮,往会议厅走。
即鹿站在楼梯口边等了等,拿着签收的单子,打算等他们忙完了再找负责的人签收。
空隙间,即鹿突然想起要给韩朔打个电话。
听说他已经送到了,韩朔也很高兴。
“太好了,鹿哥你都可以接管我的店子了。”
被他这么夸,即鹿有点面热,僵硬地扯了扯唇角,没言语。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一起去吃饭吧?”韩朔问。
“过一会儿。”即鹿说,看了一下时间,“还在等他们签收。”
“那我先订位子好不好?就是上次我听朋友介绍的日料店,他们说味道很不错的。对了鹿哥,你对贝类不过敏吧?”
“嗯。”即鹿没拒绝,“不过敏。”
“太好了。那晚点我发位置给你,你直接打车过来,车费店里报销。”
“好。”听他语气欢快,带着年轻人的爽快不羁,即鹿眼中也染上笑意。
挂了电话,即鹿又原地等了一会儿,实在是等不住了,试探着抬手拦住走过的领班。
“先生,我们是送花篮来的,麻烦您签收一下。”即鹿把单子递过去,从口袋里摸出笔。
领班匆忙经过,看了他一眼,敷衍地接过签收单,上下扫了一下,“签哪?”
即鹿指了指文末的空白处,“请签在这儿。”
即鹿站在一边,等着领班签字。领班粗略看了一下单子,按开笔,正打算签上,突然看见会议厅里有人走出来,面色一变。
“那个服务生!你搞错了!”领班扔下笔,一边疾步走过去一边喊,“段医生的座位在左边!你把名牌摆错了!”
话音一落,即鹿脑中倏地嗡响,猛然怔在原地。
领班抢过服务生手里的名牌,摆在正确的地方,即鹿死死盯着男人的手,呼吸都屏了几分,一动都不敢动。
望着领班的手臂挪动,慢慢露出摆在桌上的名字,一点一点被即鹿看清。
段、从、祯。
手腕蓦地一抖,圆珠笔掉到地上,即鹿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足跟撞到垃圾桶,摔到地上砸出哐啷声。
立刻有工作人员跑过来收拾,问他需不需要什么帮助。
“不、不用……”即鹿摇头,脸色苍白,抖着手把单子塞进他手里,轻声催促,“麻烦你签一下。”
他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工作人员接过单子,很迅速地签字。
即鹿攥着纸张塞进口袋里,转身按电梯,双腿都是软的,喉咙干涩,极度不安地四处张望,只觉得到处都是危险。
段从祯居然到这座城市来了,就在这幢建筑里,或许就在会议厅,或者茶水间,或者休息室,或者盥洗室……
他真的没想到,他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待了。
越是心急,越是所有事都与他作对,电梯久久不来,即鹿心跳得越来越快,呼吸急促,手脚冰冷。
焦躁地等了一会儿,即鹿余光瞥见客梯已经开始下客,里面陆续走出西装革履的人。
即鹿攥着拳,心悸地低下头,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着头往楼梯口走。
低头穿过人群,努力把自己的脸藏起来,即鹿面色僵硬而苍白,只觉得余光所及之处,任何一个西装的衣摆都像是那个男人的,任何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像段从祯。
匆匆走进消防通道,霎时宽敞许多,即鹿正松了一口气,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啊,最近在玩啊,反正都没事做。”
“段医生说笑了……”
即鹿动作一僵,眼睛倏地大睁,盯着苍白的墙壁,猛地转头,惊恐目光捕捉到会议厅转角处经过的身影。
高大硬朗,光是一个侧过的肩膀就能看出体态挺拔,看上去矜贵而清傲,只看得见一张侧脸,却也足以让即鹿辨认出那人是谁。
一闪而过的模样消失在大盆龟背竹后,即鹿秉着一口气,确定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才悄悄往后退,直到再也看不见会议厅的大门,才猛一转身,不管不顾地往下冲。
疾步走在巷子里,即鹿不停地走进小路,转来转去,步伐越来越快,不停地在巷道里绕,试图摆脱身后纠缠不已的梦魇。
他明明早就跑掉了的,他明明都摆脱了的,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又会被他找到……
风吹到脸上,凉嗖嗖的,即鹿胡乱抹了一把脸,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掉下眼泪来,可怜地糊在脸上,看上去就像狼狈的弃犬。
即鹿漫无目的地在狭窄的道子里穿,却不敢停下,他不敢回花店,也不敢去任何热闹的地方。
那些地方好像都有段从祯的影子,处处都是他的眼睛,盯着自己,攥着自己,要把他绞死,然后碎尸万段。
他不明白为什么段从祯不肯放过他,是不是非要把他逼死才甘心。
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耳边是滴滴答答的水声,即鹿坐在地上,双目无神,盯着潮湿肮脏的水沟,脸上没有情绪,只一个劲地掉眼泪。
他真的好害怕。
他恨不得钻到那些虫子身上,跟着污水一起冲进下水道,一起逃。被人踩死也好,被药毒死也好,总好过在这里等着段从祯带给他的煎熬。
缩在角落里,身上干净的衣物也变得脏兮兮的,即鹿靠在墙上,瑟抖着,哽咽着,那种久违的濒死感又涌了上来,狠狠地掐着他的脖子,让他闻到血腥味。
自从离开段从祯,他再也没发过病了,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可他没想到,会再次见到那个人,仅仅一眼,就击溃了他这段时间以来艰难重建的正常精神。
为什么,为什么……
段从祯就好像横亘在他与现实世界的一道厚障壁,只要有那个男人在,他就永远别想过上正常生活。
他永远都是个精神病,永远都别想成为一个正常人。
即鹿咬着牙,死死蜷缩着,埋脸在臂间,呼吸急促,一呼一息都是血腥味,夹杂着压抑不住的,几近绝望的哭腔。
他好想去死,就像段从祯说的那样,带着他满脑子的病,带着他畸形的躯体,带着他永远不配拥有希望的人生,一了百了。
段从祯回来了。
他苦心经营的,为自己吊着一口气的生活又被打乱,被折磨,被撕裂得一点不剩。
段从祯又找到他了。
他一点希望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