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听见这话,即鹿愣了一瞬,一直灰暗无神的眼睛里也难得有几分光亮,淡色薄唇翕动着,却没说出话。
把他的手扯下去,段从祯睨着他,说了一句“出去抽根烟”,把他一个人留在了病房里。
即鹿手上还插着针头,不敢乱动,却也仍挣扎着坐起来,倚在枕头上往外张望。
段从祯没走远,站在走廊的露台边抽烟,指间的烟卷散发着猩红的光,看上去危险又迷人。
见他没有走的意思,即鹿才松了一口气,又躺了回去。
脑袋疼得不行,输液的速度好像有些快,他肚子不舒服,却也没力气去厕所吐一吐,只能徒劳地用手捂着,期待这阵钝痛感尽快过去。
门外隐约响起孩童的哭声,大约是隔壁病房住着的孩子,经受不住病痛,又睡不着,在吵吵闹闹,过了一会儿就停歇下去,或许是苦累了。
孩子的哭声格外尖锐刺耳,即鹿听得心烦,却也忍不住有些羡慕。
他也好想哭,但他已经没资格哭了。
段从祯回来,看了他一眼,又在椅子上坐下,“还不睡?”
“马上睡了。”即鹿悄悄打量他,下颌藏进被褥下,飞快闭上眼,轻声重复,“马上就睡。”
段从祯没应声,淡漠地看着他,垂眼,望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门外又响起孩童的哭声,断断续续,穿透力极强,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清晰。
即鹿闭着眼,忍不住皱了眉,呼吸重几分,忽然听见坐在病床边的段从祯似乎不耐地啧声。
睁开眼,即鹿看见段从祯站起来,在他身边的柜子上找些什么。
柜子上放着的都是医生开的药,让他明天早饭后吃。
“段哥,你去哪?”即鹿半撑着身躯,有些茫然地看着往门外走的人。
“我去看看谁家小孩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哭。”段从祯把刚刚挑出来的药攥在掌心,拉开病房的门,“一会儿回来。”
“……”即鹿心里一紧,本想叫他别去,又怕惹他生气,只得生生咽下,点了点头。
他知道段从祯一定是生气了,他不喜欢看人哭,更不喜欢小孩子,刚刚那小孩哭声这么大,一定是惹段哥不耐烦了。
即鹿想不到,段从祯会把那小孩怎么样。
恍神间,哭声戛然而止。
即鹿微愣,眼神重新聚焦,担忧地望向门边。几分钟后,病房门被推开,段从祯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关上房门。
“段哥,”即鹿听着外面已经没声音了,喉咙紧了紧,“那小孩怎么了……”
段从祯轻飘飘扫他一眼,“掐死了。”
“……”即鹿一时错愕,“你……怎么……”
“他打扰到你睡觉了。”段从祯理所应当,脸上甚至没有一丝起伏,语气也稀疏平常。
即鹿苦笑,声音都有点发颤,“段哥,你在开玩笑吧……”
“嗯。”段从祯说。
“……”
看他一脸茫然,段从祯勾了勾唇角,像是讥诮,“就是给他吞了两粒药,没动他。”
“什么药?”即鹿小心地看着他。
段从祯不耐于继续回答,啧了一声,“关你什么事?不哭不就得了?吵得要死,我让他闭嘴还不好?”
即鹿低着头,被他骂得心寒,嘴上还是温顺应了,“……嗯。”
“那你怎么还不睡?”段从祯看着他,眼神冰冷,“你也想吃药?”
“不、不想。这就睡。”即鹿连忙否认,滑进被子里,迅速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又缓缓睁开,犹豫着偏头望向段从祯。
察觉到他的目光,段从祯抬眼,淡淡地看着他。
“能不能牵一下我的手?”即鹿咽着口水,小声询问。
没说话,段从祯垂眼,望着男人露在被褥外的,插着针头的手。
手腕瘦削,手指修长,皮肤冷白,埋在皮肤下的血管或紫或蓝,看上去有些病态,手上还有数不清的细小伤口。
久久没有听见回答,即鹿恍神一瞬,手指也有些抖,蜷缩起来,像是这样就能藏起自己的不安。
半晌,段从祯才懒洋洋地开口,“怕我跑了?”
话是反问,语气却并不愠怒,即鹿听出他在开玩笑,也大着胆子摇头,“不怕。”
“斑比,”段从祯深深地看着他,“你知道我能看出你在撒谎,对吧?”
“……”喉结上下滑动,即鹿垂眼,眼睫抖了两下,还是老老实实说,“怕。”
怎么可能不怕,他最怕的就是段从祯因为他有病把他扔了。
他最黑暗的那七年就是靠着段从祯这个名字活下来的,段从祯就是他唯一的念想,怎么可能不怕呢?
听他说了实话,段从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却仍然伸手,虚虚地握在他打了针的手上,“这么喜欢我?没我睡不着?”
即鹿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里尽是不加掩饰的倾慕和欲望,听见他这么问,毫不犹豫地点头。
就是太喜欢他了,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即鹿好不容易从肮脏不堪的泥里爬起来,就为了见他一眼。
太喜欢了。都快不受自己控制了。
指腹轻轻摩挲即鹿的手腕,段从祯避着针头,难得温和下来,“睡吧。”
“嗯。”即鹿唇角扬起,屈指勾住段从祯的手指,“晚安。”
没有回应他的晚安,段从祯像是想到什么,突然问,“斑比,你知道福利院那么多小孩,为什么我会挑中你吗?”
手腕一顿,即鹿蓦然睁眼,呆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
但是整个福利院,的确,段从祯只对他友好,从来没有跟别的小孩子接触过。
“因为我妈妈喜欢你。”段从祯看着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点隐晦不明的情愫。
话音一落,即鹿立刻就明白了。
段从祯的母亲是一个特别温柔良善的人,资助福利院,还让那些小孩子上学,因为她喜欢即鹿,所以她的儿子也会受到濡染,对自己友好。
即鹿怎么都没想到,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会遭受那种无妄之灾。
这还是段从祯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母亲二字,即鹿看着男人眉眼间藏不住的低落,心口泛疼。
不管还插在手背上的针头,即鹿翻转手腕,轻轻握住段从祯的手。
段从祯低睫,不置可否地望着他动作,没阻止,沉默一瞬,问他,“你还记得她吗?”
“记得。”即鹿点头。
“她对你好不好?”段从祯问。
“好。”即鹿说着,补充了一句,“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阿姨对我的好。”
段从祯的母亲那样爱他,即鹿现在以无从报答,他只能将那种感激之情转移到段从祯身上,尽力对他好,以此报答段从祯母亲的恩情。
段从祯没说话,只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抬眼望着即鹿,“那我对你好不好?”
即鹿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喉咙莫名一紧,却没了声音,好久,才嗫嚅着说,“……也好。”
指腹无意识抚过即鹿冰冷的手指,段从祯摇头,“我对你不好。”
即鹿心一沉,紧张地看着他,却见段从祯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你恨不恨我?”段从祯盯着他,缓缓开口,“我那么对你。”
话音落下,整个病房都安静下去,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被刻意压低。
即鹿不确定地望着他,手心不可避免地沁出冷汗,有些拿不准他到底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说一点都不恨,那真的是假的,他也觉得不公平,也觉得难以忍受,可心里又总是矛盾,总在说服自己,这人是段从祯,他为自己做了很多事,所以为他这样付出是值得的,这都是他应得的,他想要,自己就要给。
段从祯的眼神锐利而深邃,好像能扒开他的皮,直击深深藏住的心脏。
不安地舔了舔嘴唇,即鹿垂眼,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呼吸都紊乱几分,声音低沉,“段哥,我爱你。”
他不想谈恨,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能谈到什么程度,只能避开,他不能谈,不能再用那种尖锐刻薄的话去伤害段从祯。
如果怨恨是一把刀,那他宁愿自己咽下。
听见他说着重复过无数次的话,段从祯并没有过多的反应,只轻轻嗤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斑比啊……”他叹着。
“段哥?”即鹿有些犹疑地看着他。
“我生日,你能送我一份礼物吗?”段从祯说。
听他提起这一茬,即鹿一愣,又想起之前听说的,段从祯很讨厌别人提他的生日,因为在他生日这天,他母亲车祸去世了。
心脏一疼,即鹿忙点点头,“好,你想要什么?”
“随便送。”段从祯声音平静,带着一点过分冷漠的调子,“你再跟我去看看母亲,好不好?”
听着男人难得的温和语气,还是询问他的意见,即鹿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好,我陪你。”
段从祯总算是不再绷着脸,淡淡笑了一下,帮他将被子掖好,又坐下来,握住他的手,“睡吧。”
“晚安。”即鹿看着他。
“嗯,”段从祯点点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