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深夜的病房,冷清而寂静,医生们走后,房内只剩下滴滴答答的水声,是从盥洗室传来的。
走廊上,段从祯跟医生的交谈隐隐传来,听不真切。
“段医生,你我都是同行,我也就不委婉着说了。”
“您讲。”
“从刚刚的症状看,病人应该是患有很长时间的惊恐障碍,并且我们推测病人曾经接受过治疗,并且服用过药物。”
段从祯沉默了一下,“是精神病吗?”
医生停顿片刻,“噢,不是,这个不属于精神疾病,是焦虑症,属于心理障碍。”
段从祯皱眉,“病因?”
“这个我们也没办法知道,需要专业的心理医生介入诊断。”
“他吃了什么药?”段从祯问。
“我们也没办法现在就查清,或许问问他能更快知道。”医生说。
段从祯摆摆手,有些烦躁,“吃药了怎么还会发病?”
“可能是中途停药了。”
“病没好为什么要停药?”
“这……我们也无从得知啊……”
医生有点为难,对男人的不断逼问感到难堪的压力。
看他这样,段从祯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让医生先走了,转身推开病房的门。
即鹿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被送上救护车之前,他还是一直挣扎,甚至抓到了段从祯的手臂,段从祯把人压着打了一点点安定剂,才顺利把人塞上救护车。
剂量不多,这会儿药性应该也已经过去。
段从祯坐在椅子上,低头看手机,偶尔抬眼看一看即鹿的状况。
过了十分钟,床上才有了动静。
房间里十分冷清,即鹿打了个寒颤,缓缓睁开眼,入目就是惨白的天花板,霎时瞳孔一颤,手忙脚乱地要从床上爬起来。
手背一阵刺痛,即鹿低头,看见手上插着针头,不知道在注射一些什么药品。
吓了一跳,正要伸手拔下来,耳边传来低冷的声音,
“想扯就扯吧,反正痛的是你自己。”
微微一顿,即鹿抬眼,看清坐在床边的人。
段从祯懒散地窝在椅子上,十分放松,偏着头,手指微曲抵在额角,没看他,目光落在手里的手机上,慵懒而性感的模样。
即鹿回过神来,猛然记起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段哥……”他喊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在呢。”段从祯拖腔带调地应了,意义不明地抬眼扫他,像是对他这种小孩子一样的行径感到好笑。
“段哥……这是什么药?”即鹿颤着手指,指了一下架子上的吊瓶,声音有点干。
段从祯终于抬起头,淡淡地看着他,声音平静,“这是葡萄糖。”
“……哦。”即鹿小心翼翼地打量他,试图从他神色中找出点什么,却始终徒劳。
段从祯的表情太过平淡,甚至跟平时没有区别,让他却一时心里打鼓。
无意识地抠着病床的被子,即鹿吸了吸鼻子,只觉得身上汗涔涔的,被风一吹就冰冷无比。
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即鹿低声开口,“对不起。”
“嗯?”段从祯笑了一声,抬眼,“对不起什么?”
“耽误你的时间。”即鹿声音小小的,带着内疚。
“你耽误的还少?”段从祯轻笑,古怪地看着他。
“……嗯。”即鹿眼中闪过失落,温顺地点头,顺着段从祯的话往下说。
段从祯没再接话,过了一会儿,开口喊他,“斑比。”
“……嗯?”即鹿忙抬起头。
段从祯却没说话了,审视的目光迟疑地扫过他上半身,在接近腰的地方停顿一下,而后染上些微不耐,又低下头去,不再理他。
即鹿没懂,有些茫然地低下头看着身上的病号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懊恼地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对不起段哥。”
段从祯不喜欢他做这个动作,说是看着让人心烦,他总是忘。
看他已经改了,段从祯才收了手机,重新抬头,“给我解释一下今天晚上发生的事。”
闻言,即鹿一顿,肉眼可见地僵硬,有些为难地扯了扯唇角,声音带着苦涩,“……医生没有跟你说吗?”
段从祯眼神凛下,直勾勾地盯着他,“再反问一下试试。”
“……对不起。”即鹿低下头,望着插在血管里的针,轻轻叹了口气,“今天晚上做了一个噩梦。”
“哦,噩梦。”段从祯慢条斯理地重复他的话,好奇地偏头看他,“所以噩梦就是你惊恐障碍的诱因?”
听他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即鹿脸色渐白,半晌,还是摇了摇头,“不是。是……是进东青山之后,才开始的。”
被母亲接出青爱福利院,即鹿像是失去了生活目标似的,浑浑噩噩,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给段从祯写信,以及守着家里那个老旧的破电话,期待他给自己来电。
后来母亲脾气愈发暴躁,也越来越讨厌他,即鹿即便在家什么也没做,都会被狠狠辱骂。
受不了这种高压控制,即鹿心理状况每况愈下,很快便确诊患有轻微的焦虑症。
这种程度的病症其实并没有要到疗养院的地步,可母亲为了方便,还是把他送了进去。
本来只想在里面待一年,可一年之后,母亲没有如约来接他,即鹿也没办法出去。
待在那种地方,没病也得治出病来。
他给段从祯写了好多信,告诉他疗养院的地址和电话,祈求他来看看自己,或者能给他打个电话。
可信一封封寄出去,全部石沉大海。
在东青山待了七年,他没有接到过一通来自段从祯的电话。
听他说完,段从祯沉默片刻,然后开口,“精神病院为什么不治病?”
即鹿摇摇头,有气无力的,“我不知道。”
进东青山之前,他也以为这个地方能治好他,可站在生锈的铁门前面,被医生连拖带拽地拉进去,他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原本一年就能出来的,可他足足待了七年。
段从祯没说话了,缄默地看着他,半晌,才继续问,“你吃的什么药?”
“……我不知道。医生开的,我不认识药瓶上的文字。”
“为什么停药了?”段从祯又问,语气冷硬,审判似的。
“吃完了。”
“病好了?”段从祯笑了一下,有点讥诮的意思。
“没有。”
“那为什么不继续吃药了?”
“……”
即鹿沉默片刻,轻轻舔了舔唇角,声音低不可闻,“因为你说,你就是医生,我不需要看别的医生。”
病房里霎时安静下来,连段从祯捏着打火机敲在桌上的声音都停下。
即鹿甚至听见他的呼吸声顿了一刹,似乎有些轻讶。
“我说过这话?”段从祯反问,声音带着一点难以抑制的怀疑,明明没有多大声音,却还是让即鹿感到压迫。
段从祯平静的时候很可怕,即鹿以为他要生气,但他没生气的时候,更可怕。
因为这种时候段从祯往往在思考,在酝酿,要怎么惩罚他。
即鹿猜不透段从祯在想什么。
“……好像,说过。”即鹿小心翼翼地答。
段从祯瞥了他一样,面无表情,“你记错了,我没说过。”
即鹿微微一顿,“可那天……”
“自己没去看医生,怪我身上?”段从祯打断他,眼神淬了冰似的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醒悟似的笑出来了,像是了然,“斑比,你是不是没钱看医生啊?”
“我……”即鹿有些惊愕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得出这个结论。
“没钱跟我说啊,我又不是不给你,”段从祯冷笑,“你也不能冤枉我吧?”
“……”
“你这么脆弱,耽误你治病,我可付不起这个责任。”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难道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吗?我有必要跟你撒谎吗?”段从祯不耐烦地扫他一眼,低声警告,“下次再这样我真生你气了。”
“……嗯。”即鹿点点头,不再辩解,“我错了。”
鉴于他认错态度良好,段从祯也不再冷脸,给他倒了杯水,“你的咨询师电话多少?”
“要、要干什么?”
“帮你预约心理咨询啊。”段从祯对他磨磨蹭蹭的态度很是不耐,声音稍微有些烦躁。
没敢再惹他,即鹿摸出手机递过去。
段从祯一边存号码,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从没告诉我你的病还没好。”
闻言,即鹿一怔,本就憔悴的脸色霎时苍白,惊恐地望着他,“我……”
“蓄意隐瞒病情,你想干什么啊?”段从祯皱了皱眉,“万一你在我家发病,出了什么事,我是不是也要担责啊?”
“我不是。”即鹿慌乱地摇头,听见他这么严厉的指控,有点慌张,怕他误会,只好连声解释,“我之前一直在吃药,也在配合治疗,已经快好了,我以为没大事,才……”
“哦,意思是我又让你旧病复发?”段从祯气笑了,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不是啊……”即鹿苍白无力地解释,却发现自己怎么说都说不清,反而越描越黑。
“行。”段从祯冷笑着点头,“是你自己要到我家来的,是你缠着我的,现在你又开始怪我,你什么意思啊?”
“不是啊,我从没怪过你……”即鹿眼睛都急红了,喉咙干得不行,说话都有火辣辣的痛感,“我没怪你啊,段哥……我只是以为自己快好了,是我自作聪明……我怕你知道了之后就不要我了,你别误会……”
段从祯冷眼看着他,不出声,没有任何回应,漆黑的眸子蕴着浅淡怒意,带着深不可测的危险意味,让即鹿脊背发凉。
片刻,段从祯从椅子上站起来,作势要走。即鹿心里一慌,慌不择路地抬手攥住男人衣袖,“段哥,你别走。”
段从祯没说话,也没用挣开。
“是我不对,我不该隐瞒的……”即鹿什么错都一并认下,也不管手背上针头怎么移位,什么都顾不上,“你别走,别不要我,我在精神病院待了七年,每天都在想你,每次活不下去的时候都在想你……段哥,你别走好不好?”
男人的声音颤抖着,带着隐晦沙哑的哭腔,放弃所有的自尊一样哀求,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卑微低贱,却怎么都不肯放开他的手,好像害怕一松开,他就再也不回来。
段从祯垂眼,唇线紧抿,望着即鹿手背的针管里,因为剧烈挣扎而回流的血液,眼神微恍。
片刻,才转了手腕,握住男人冰冷颤栗的手,声音低沉冷冽,却到底还是软了语气,“我如果想不要你,当初就不会天天央求我妈带我去福利院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