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苑松青还是没有醒来
苑之明没有等来李一恺。
凌晨一点,邱鹤风尘仆仆赶到,带给他一部旧手机,一袋衣服和过敏药、洗漱品,看上去是为了他陪护在病房准备的。除了人没来,其他一应俱全。
他让路西法先回家,自己陪在邱鹤身边,隔着玻璃窗其实看不太真切,里面躺着的人身上插满仪器,不说话也不动作,苑之明甚至有种,躺在那里的并非是苑松青的错觉。
苑松青一直是充满生命力的,即使中气不算十足,也总是没完没了地开玩笑、停不下来折腾。
再转过头,邱鹤也老了,近看两鬓冒出没得及染色的白发,长途开车的疲惫让他扶着后背才勉强站直。
“其实过来也帮不上什么,但是就想看看他”,邱鹤锤着腿,退后两步,坐在长椅上。
苑之明虚扶着他跟过去,过了会儿道:“我爸要是知道,肯定又要骂我不懂事。”
“你要是不让我来,就是我骂你了”,邱鹤无奈笑了笑:“你爸一辈子乐善好施,但有时太过,只许别人欠他,不许自己亏欠别人。”
苑之明点头,然后又说:“他知道这样不好,不让我学他。”
邱鹤看他:“要是你和他不一样就好了。”
“其实我没有那么像我爸”,苑之明说。
他手里握着两部手机,一只是苑松青的,只一个晚上,他病倒的消息似乎就传遍了,数不清的电话打进来,明天应该也少不了来探望的人;
另一只是李一恺给他带来的旧手机,没有电话卡,联网登陆了社交软件,也是静悄悄。
苑之明想,如果有天躺在里面的是自己,可能也是如同手机一样,丢失了也没有多少人知道。
“当年我和你爸上学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停不下来的人。我们经济条件都不好,他总是想办法去外面接美工零活,接到了也不独吞,总是拉着我们一起挣钱。”
“他经常说起”,苑之明说,“说自己是学校的包工头。”
“对,他凭借这些,也算是个风云人物”,邱鹤笑了:“后来,我们有一个老师极力劝他,让他不要把时间都用在这些小事上,要积累作品,目光长远。”
苑之明点头:“这些话,多半我爸不会听吧?”
“听,当然听”,邱鹤却说,“你爸爸年轻时也是很有冲劲的,而且那个老师虽然年轻,但是功底好、混得开,他说话对我们来说很有威信,那一阵,我们停了很多零活,便跟着他画主题作品,去参展参加交流会。”
邱鹤仰头看灯光,三十年前的碎片渐渐清晰,他自嘲笑了:“我们两个,总觉得自己有些天分,都很想闯出名堂。”
在苑之明的记忆里,苑松青不和人比,不与己争,工作是为了赚钱,写字画画是为了高兴,最多对儿子有些不切实际的盼望。他从没提到过这样的过去。
“后来呢?”苑之明问。
邱鹤没有看他,依然望着虚空中的地方,似乎穿透这些,可以看得见过去的种种:“后来这个老师名气越来越大,却是他先把时间都用在了交际联谊上,那时候没有现在经理人这些职位,我和你爸爸就开始替他分担这些……”
苑之明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邱鹤看他:“是,这就和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了。但是那时候我们年轻,他又很会鼓舞人心,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自己其实是在厚积薄发。”
“第一次察觉到不对,是他开始准备自己的第一次个人展,但是那一阵他没有时间画新作品,主题作品也不完整,他就提出,让我们两个替他分担一部分。”
“没人愿意做他人代笔,但不知道怎么,在他的引导下,我们又觉得这场展其实就是属于我们三个人,如果成功,我们与有荣焉,失败,也是每个人的责任。”
“你们同意了?”苑之明问。
“同意了”,邱鹤说,“我画了三幅,拿出两幅以前的画,你爸爸则是直接承担了一个主题。”
苑之明遥遥朝着病房看去,他想到苑松青摄影、写字、画画,偶尔也有朋友邀请他参展,但是全被他摆手拒绝,只笑说自己不够格;又想到那时赵凯思被迫为大师“代拍”,苑松青替他义愤填膺,却对自己的遭遇只字不提。
“这种事,有些人年纪越大越不在乎,我们是越老愈发觉得不齿”,邱鹤说。
“那他”,苑之明看着苑松青的影子,又说:“你们,是因为这个,所以不再画了吗?”
邱鹤轻轻摇头,无奈笑了一声:“画展很成功,成功到我们没有时间反思,当然,也是我们自己的蒙昧和迟钝,只顾着庆祝和幻想未来。”
“直到,这件事被传开。”
苑之明的瞳孔放大,他隐约觉得这件事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影响深远,邱鹤在这个时候同他聊起,也不只是怀旧而已。
邱鹤自顾自说:“我们那老师风头正劲,这个圈子派别之争这么严重,被人抓把柄不罕见。只是好在当年媒体不发达,他也没到举世皆知的程度,圈内的传言很容易控制。”
“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要我和你爸爸,去承认是我们嫉妒加上喝醉,自己说了谎话。”
“他很擅长威逼利诱,说如果答应了,我们只会被人骂几句冲动无知,但是依然能借着他的光成名,但不答应,大家一起背着污点——他还可以凭着现有的名声再拼一拼,我们就很难翻身。”
苑松青和邱鹤在诱惑和威胁间挣扎,挣扎间,那些被麻痹的底线和尊严、被巧妙隐藏的利用,也渐渐破土而出。
以他们的年纪阅历,也许很难在当下清晰分辨,但仅凭借着直觉,他们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搭乘这条偏航的船。
“我们决定拒绝,也劝他大事化小。但是很失败。”
当年学校分配工作,决定权很大一部分掌握在老师手里,他原形毕露,直接以此作为要挟,苑松青和邱鹤都有经济压力,即使在书画圈无法继续,也必须找到工作糊口养家。
“我有弟弟妹妹要上学,你爷爷长年在病床上”,邱鹤闭了闭眼,“两难间,你爸爸觉得这件事源头在他,是他一开始拉着我投入门下,于是他抢了一步,去找市书画报,刊登了一篇报道,揽下了所有错误。”
再之后的事情,就是苑之明所熟悉的——邱鹤去往静海文化馆工作,不再提笔,但从事着艺术行业;而苑松青断了自己的后路,转行摄影师,打了很多年零碎的工作……
他望着面前的整齐的地砖,看似平坦光滑的表面下,埋藏着金属水泥,那些平行的排列,渐渐因为目光失焦而扭曲,绞成一团……
“那个老师……”苑之明已经猜到,只是问:“他后来呢?”
邱鹤看着他,蓦然叹气:“他一路名声大噪,很快从美院辞职,离开怀州。那些和他竞争的人已经无法和他相提并论,我们这些人,都主动被动地与他断了联系,成为他身后微不足道的存在。”
苑之明了然,点点头,冷笑说:“他也还是没变,这套招数,不知道成功了多少次。”
邱鹤不置可否,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起身再去看了一眼苑松青,然后在苑之明的陪伴下,缓步离开医院。
“邱伯伯”,苑之明送他到车旁,扶着车门,却没落手关上,站在车外终于开口:“我不知道……我爸爸这样做,你当时怎么想?”
“我很生气,有那么几年,我和你爸几乎没有联系。”
他抬头看着苑之明,一字一句道:“于事,我希望我们都能守住底线,而不是继续助纣为虐;于朋友,我觉得他的独揽并不会让我感激,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无力。”
“而且这么多年过去,就算我和你爸放下了,但内心深处,我依然觉得自己是帮凶,甚至于会觉得你遭遇这些,也有我们当年种下的恶果。”
苑之明松开了握着车门的手,他低垂头,卷曲茂密的头发遮盖着眼睛。
邱鹤看不清他的表情,这番话说得很重,他来之前却已经想好,如果苑之明不问,他是不会说出口。
“你爸他,很早之前知道你和古长风往来,我劝他告诉你这些事,他说你会有自己的判断”
“来之前,我也把这些讲给了李一恺,他的想法是希望让你知情,但是不要逼你,给你时间自己决定。”
他语气放缓,还是二十多年温和的伯伯:“小明,你比我们幸运,你身边最重要的人给你的支持和自由,这世界上没有几个能做到。所以你和我们当年也不一样,不要把自己逼成这样。”
苑之明曾经想过,自己那点开朗礼貌,多半是后天从苑松青身上习得,实际内心深处,他远不及自己父亲热情,也没有苑松青的洒脱。
他从小喜欢一个人,比起交朋友更爱发呆和画画,他也总是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争强心,遇到在乎的事情就竖起一身刺,而没有苑松青一笑置之的豁达。
然而时间像是绕了一个轮回,直到境遇交叠,原来困境中他和父亲的选择如出一辙。
他回到熟悉却空荡的家里,绕过客厅,另一个房间是苑松青的书房。
正对门口的墙壁上挂着四个大字——【大闹一场】。那是苑松青前几年自题的一副字,开玩笑说如果有天走了,要苑之明便把这副字刻在墓碑上。
苑之明一直以为,这是他给自己人生的定语——除去伦理养育之责,其他琐事全不挂心,离开时了无牵挂,只留下大闹一场。
直到现在再看,他想,这是否也是苑松青最大的遗憾?
原来当年的苑松青也曾闷声吞下苦果,违背本心求全。而远不是他后半生这样的肆意任性。
如果再来一次呢?他是会继续坚持,还是换成大闹一场?
苑之明忽然很想看看二十多岁的父亲是什么样子。他踮起脚,苑松青有一面柜子的摄影照片,没什么规律地乱堆在一起,但是他知道最上层是年代最久远的那一堆。
灰尘没有想象中多,也许它们的主人经常翻来回顾,苑之明掀开厚厚的封皮,找到一张毕业合照——彩色照片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失真,那些当年色彩鲜明的年轻人,也都和现在的模样相去甚远。
他逐一辨认,看见几个似乎熟悉的叔叔阿姨,看见邱鹤,他身边是略高一点的苑松青。再往前两排,还有一张脸,是从未老去的。
苑之明手指轻轻抚过去,像是从小那样,很多不想开口的事情,就这样和照片上的袁茗烟诉说。
“妈妈,你当时也知道这些事吧?”他看着她的波浪卷发,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棕色眼睛:“你有没有劝过我爸?有没有比他更早看出古长风的心术不正?还是你也被蒙在鼓里?”
他脑中一半清醒,一半混沌,捧着照片靠坐回床边,喃喃道:“你说,我又该怎么选呢?”
他迷迷糊糊睡去,梦里见到大学时的苑松青,但是不像现在这样乐呵呵,反倒是斜眼看他,似乎觉得他不怎么顺眼;接着又见到了袁茗烟,她认得他,问他功课成绩好不好,有没有考上美院……
再然后又见到了李一恺,是十几岁青少年时期的。美院的操场变成了静海市的那片荒草地,青春期的李一恺比现在臭脸得多,一个人低头走着,苑之明和他打招呼,他也是面无表情。
梦里的李一恺太可爱,苑之明凑过去逗他,但是小屁孩始终没有反应,直到苑之明抓他手,说要带他去涂鸦的时候,李一恺忽然甩开,直勾勾问他:“苑之明,你是不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厉害?”
这句话让他瞬间从梦里惊醒,梅雨季暗沉沉的天气,苑之明人也浑浑噩噩。
他在医院一整天,办理手续、接待探病的朋友、听医生讲解病情……叔叔伯伯们和他互相安慰,说他长大了,让人放心。苑之明却猛地,脑子里又是梦里这句话。
苑松青还是没有醒来,李一恺也没有音信。
第二天太阳勉强露出来一些,路西法帮他排上了两天后的全身体检,苑之明被允许进病房探望,他向苑松青坦白了所有的经历,但是没有回应。
晚饭的时候,邱伯母从静海过来,带来两大保温盒的饭菜,苑之明努力地每一样都吃了很多。
直到电话响起——李一恺带给他的旧手机装上了新的电话卡,这几天异常安静,不管是同事还是古长风都没有来过消息。
所以铃声他也还没太习惯,苑之明差点把筷子弄掉在地上,接起来时又碰倒了水杯——因为电话是护士打来的,告诉他苑松青醒了。
但等他赶过去,却看到苑松青只是睁开了眼睛,看着自己一眨不眨,又很快再次陷入沉睡。
第三天,阳光已经从窗台照进屋子,苑之明翻出为数不多的母亲的照片,带去医院等苑松青再次醒来。
这天他朝着苑之明笑了笑,看见照片的时候又掉了眼泪,然后又抬起眼皮,看医院外面盛开栀子花。
卢医生来检查的时候,告诉他已经可以转去特护病房。
苑之明很高兴,他问这是否代表苑松青的病情已经大好。
卢医生和他走出病房,摘下口罩的同时摇了摇头:“我必须告诉你实际情况,你父亲的脑出血得到了控制,不会危及生命,所以才能转出重症监护室。”
“但是他的肾脏衰竭,已经到了终末期。”
这样的状况,在ICU与否已经没有意义。
转移病房的动作干脆利落,苑松青身上依然插着仪器导管,但是躺在单人病房,窗边看得见更多的栀子花。
只是这时太阳已经开始西落,他又醒过来一次,叫了一声“小明”,没等答话,又睡了过去。
苑之明没办法控制住情绪的时候,就一个人跑到病房外坐着,椅子是空落落的,只有坐在地板墙角才有安全感。
眼下的情况是维持一天算一天,肾脏像是能源耗尽的零件,没有新的换上,任凭谁也无力回天。
他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阴影和光的交界线在缓缓放低,路西法跑过来,蹲在他身边拍了拍他,告诉他卢医生又去问询了外市肾源,也许会有好消息。
苑之明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他一直嘲笑路西法迷信,这时只想问他如何祈祷才虔诚。
他还想问年纪大一些的伯伯阿姨,在这样的时候,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给父亲安慰。
或者,苑之明又想,苑松青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的事业,短时间毫无起色,乱麻的事情也许该尽快了结,至少让苑松青知道他的选择;
生活不需要担心,钱够用,只要自己不生病,还能支撑很长一阵;
其他人,亲人所剩无几,朋友都已经来过;
还有吗?
他脑中想起,还有一个人,苑松青念叨很久,却一直没有见过。
苑之明把头埋在膝盖,他想了很久,太阳最后一道光线快要落下的时候,才终于抬起头。
他抬手在衣兜里摸索手机,但铃声比他的动作更快一步。
面前长长的走廊上,明暗交界的光线从墙根隐入地面,在即将消失之前,他看见李一恺匆匆跑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