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胆小鬼给自己判了一个缓
苑之明以为李一恺会生气,会和他继续争执,或者转身就走。
在这些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懊恼,懊恼之余却找不到其他的出路——至少在当时当下。
然而李一恺没有,他的眼神暗了下去,脸色渐冷,却还是动作轻柔地抱了抱苑之明。
“我把你说的当作气话,累了就休息几天,冷静之后我们再说这件事。”
说完,他没等苑之明作何反应,站起身进了洗手间。
浴室里传来水声,苑之明默默收拾吃完的食物,垃圾分类的时候不小心把勺子扔进了湿垃圾里面,戴上手套赶忙去捡的时候,怀里抱着的餐盒也掉了出来,冷掉的馄饨汤洒了满身,地上也是。
他蹲在一片狼籍的地上擦拭,浴室的水声停了,李一恺出来,似乎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这里的动静,径直走向了卧室。
苑之明手里捏着抹布,一直擦到地上没有一丁点的痕迹,自己衣服上的油渍快要凝固。
他站起身,脱下T恤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阳台的窗户还开着,风吹进来,屋子里很快冷得静悄悄,像是他刚刚回来时那样。
直到进了浴室,残存的水蒸气挽留着上一个人的温度,花洒喷出热水,狭小的空间弥漫开高压。
苑之明觉得快要呼吸不过来。
热水越来越烫,身上的油迹似乎怎么都洗不净,他关掉水,又一次蹲下去,无声地大口呼吸,在雾气中拼命吸取氧气。
但四周的空气如同实体的墙壁,围绕着挤压着,把他紧紧困在这样的窒息之中。
卧室里的灯关了,只有那盏微弱的呼吸灯,照着李一恺侧躺着的身体,从门缝间流出引人耽溺的暖光。
苑之明知道他没有睡,不理他是因为生气,不发火是想等他主动低头。
如果他这时爬上床,从身后给李一恺一个拥抱,就算什么都不说,也许一切就会随之一笔勾销,如同过去几个月的夜晚一样,两人在夜晚里无声睡去。
但是他没有,而是随便套了一件衣服,关上客厅的灯,只留下轻轻关门时的咯哒一声。
他怕明天一早,他便会彻底无法离开,只能做个瑟缩在李一恺身体旁边的懦夫。
今年的梅雨季来得有点迟,似乎是从那一晚离开,才勉强开始了淅淅沥沥的雨水。
苑之明在潮湿的老楼里醒来,洗漱,吃饼干,画画。
没有人在微信里找他,也没有电话。似乎过去几个月的时间只是一场幻觉,或者是这个世界终于对他报以同情,送给他一天假期。
到了又一天,他给古长风主动打了电话,被约到对方的住处见面。
离他所在的老破小很近的一个高档小区,拐过一个街口便是,苑之明坐电梯到达27层,电梯门打开直接面对的就是空荡宽敞的客厅。
古长风正在接受一个媒体采访,苑之明站在角落等候,注意到这个独占一层的大平层房子里,除了书画,几乎没有多少生活的痕迹。
他见过很多艺术从业者的家,大多是凌乱拥挤的,藏着一些主人的喜好——植物动物、或者茶道香道之类,以及家人的空间。却是第一次见到如古长风这样的生活环境。
记者问:“您这么多年独身一人,在艺术事业之外,有过孤独的时刻吗?”
古长风简单两个字:“很少。”
记者又问:“那您是有意去维持这样生活上的极简吗?”
“潜意识里也许是,艺术创作是站在悬崖边的,现实的生活、情感、琐事,对我来说可以观望,但不能沉浸,它会毁掉创作者的想象力。”
苑之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对古长风个人生活没有什么兴趣,他回忆自己的成功史,反而更让人觉得讽刺。
“那是什么契机,让您辞去了美院老师一职,决心跨足艺术商业和设计领域呢?”
“生存吧,艺术家需要生存,除了在拍卖会上被买卖之外,应该有更多的生存方式,学校的环境无法进行这样的探索。”
“听说您近年还在大力扶持新人,以及探索更多的艺术商业化模式?”
“是的”,古长风点头说。
苑之明望过去,听见他继续道:“不说达则兼济天下,也想为后来的人铺一点路。我这几年确实在做这样的事,联通艺术和商业市场,实践一套可以运作的规则,让年轻艺术家有更多空间生存,能够顺畅完成商业转化……”
除去那些空话,听到这里,苑之明肯定的是,他和李一恺的愿景几乎完全一致——但方式大相径庭。
古长风的目光转向他,说到最后指了指:“那边站着的,就是一位我近期很欣赏的新人画家,我希望自己的经验,能够帮到他。”
苑之明低头,没有躲过闪光灯。
媒体一行人很快离开,古长风坐回原位置,招呼苑之明过去。
他问:“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苑之明准备好了自己的谈判,但是被他这样一问,开口却在提刚刚的言论:“生存空间不只是金钱,还有创作空间。”
他知道自己说这些,也许根本没有用,古长风的价值观并不是他可以撼动的。
可是他还是想说出口:“如果为了商业化,只能局限在固定的套路里,而且把套路据为己有,以这样的行为,又成为行业标准模范……那是在毁掉生存空间,我是创作层面的。”
古长风淡然道:“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这个争辩不会有结论。”
“好吧,也许吧”,苑之明垂下头,他本来没抱希望,如此并不失落,也无遗憾。
“但是李一恺和你并不是竞争关系,他没有想要涉足艺术家的经营,我是说,他不会干预创作,也没打算独家签约,只是在做一个嫁接双方的代理。”
古长风笑一声:“你还是太天真,不如直接说,你想要什么?”
苑之明说:“短期内,我想让你不要干预他现在的项目,长期,我只是想提醒你这点。”
“这个提醒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古长风回道:“至于短期,你想好了?”
“嗯,我已经给缪加提交了离职,冰雕的创作版权,我的个人名义内,都可以授权给你”,苑之明打好了腹稿,此时说出口已经没有了情绪:“条件就是不要牵涉其他人——和缪加的合作正常进行,李一恺的项目可以顺利完成。”
“就这些?”
“还有价格”,苑之明在手机上敲出来:“我要这些钱。”
古长风看了一眼:“可以,但这是冰雕的价格,你自己的呢?”
苑之明收回手机:“我不会和你签约。”
“这可和我想的交换条件不一样。”
苑之明低头吸口气,继续说:“我知道冰雕的创意是已经确定的,你必须要做。如果你想完成这个项目,如果你不想让我在社交媒体里发什么,让这件事变得不好看的话,你只能答应。”
古长风看着他:“谁教你的这些?”
苑之明摇头:“没人教我。”
“也是”,古长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他探身去桌上,从几本刚刚给记者拍照用的旧相册下,翻出一叠合同:“这是一个授权合同模版,你回去看完填好,联系我助理签约。”
苑之明一直是不远不近地站着同他讲话,这时才迈步过去,伸手低头接过。
他垂眼看去的时候,不经意见到了相册里被抽出来的老照片,黑白的一角,写着“怀州美术学院”几个字。
巧也不算巧,国内知名美院寥寥几所,周边省市的画家可能都和怀州美院有渊源……苑之明没做他想,很快收回目光。
外面又簌簌落起雨来,苑之明没有带伞,好在雨不大,他把合同装进书包,飞快地在树底下穿梭跑着。
小区里绿化很好,园林一样的弯曲回廊和植物分隔空间,也挡住了很多视线。
李一恺和赵凯思各自撑着一把伞,从便利店买了啤酒和水果回来,周行打电话催他们快点,李一恺正不耐烦地应承,感觉手臂被人碰了一下。
赵凯思呆呆看着一个方向,用胳膊肘撞了撞李一恺:“那人好像小苑啊。”
“看错了吧”,李一恺挂了电话。
“没有吧”,赵凯思想了想,忽然更加笃定:“没有没有,他那个书包每个颜色都是孤品,我不可能认错,诶你去叫他一起……”
李一恺的目光也循着方向过去,但是他拉住了想要呼喊的赵凯思,转身继续往小区深处走去。
“怎么了?”赵凯思听话收声,追上:“吵架了?”
“嗯”,李一恺没多说,沉默着收起雨伞,进楼道,摁电梯。
小赵在感情方面近乎空白,尤其是李一恺的感情问题,他深知自己更无能力可以开导。
于是上了楼,他转身便把这件事告诉了周行。
周行很兴奋,穷追猛打地问:“说说啊,我们帮你解忧。”
“走开”,李一恺烦躁道。
“别这样恺,你不想自己也想想赵凯思,他这么担心你,看见你这样,怎么放心自己去日本?”
李一恺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赵凯思要去日本上学深造,这个机会来得突然,决定也很快。他得知后心里既高兴,也有些怅然若失。
似乎就是短短这么些时间里,很多人和事都在骤变。
周行这计不成,又换了一人:“那祁究是不是有机会了?一恺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谁知祁究笑着推了下眼镜:“我不做备胎。”
周行自讨没趣:“一个两个都这么高傲,滚滚滚,别在我家吃饭了。”
刚刚被情绪压下的线索在心中忽然冒出,李一恺转头问周行:“你这小区还住着谁吗?”
“你怀疑苑之明出轨?”
“你能不能正常一点周行?”李一恺愤而起身。
“好好”,周行摆手让他冷静:“我就是说哈,如果你们吵架,你放不下架子,我可以打个电话叫他一下,见面说开了就好了嘛……”
李一恺置若罔闻,他在手机上搜索查询,结果似乎和自己最担心的一致。
“行不行啦?”周行问,“我给他打电话了?”
“别”,李一恺制止他。
他脑子里有些乱,两天的逃避,终于好像来到了那扇门前。
他害怕迈过去,所谓冷静也许是借口,因为他太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许自己相信和了解的人,真的有着另外一面。
可是他不能不迈过去,就算如此,李一恺也不允许这些事情,是在自己不明不白的时候囫囵发生的。
他挣扎了一阵,终于想到另外一个人也许可以帮忙。
胆小鬼给自己判了一个缓刑,他在拨通电话的时候,自嘲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