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苏醒(1 / 1)

王谢留燕华 月光船 4999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十六章苏醒

  因药料稀少,这是最后一丸“鬼见愁”,此药不可多用,三丸已是极限,要再不建功,自己怕真是失败了。王谢心里惊涛骇浪,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将替换下的布料团了团搁置一旁,把被子重给苏文裔盖上,道:“现在,你我用酒浸湿白布,给他擦足底。”而后又报出一串药名,叫人按常法煎了,始终温在火上,随要随取。

  江海连连点头,换绷带时他看见伤口处糊着大团污物,血肉模糊腥气扑鼻,也不敢问,手都是颤抖的。直到一床被子隔开视线,才缓过少许。

  接了白布,一人一足,江海仿照王谢的手法,按揉起来。

  足足半个时辰,江海手臂都是软的,看看王谢,也是满头大汗,然而双目仍精光闪闪。

  江海暗道惭愧,自己比谢少爷还年长几岁,气力明明更足,谢少爷都不停手,自己怎么就想着累呢,况且现在,是在救文裔的命啊,谢少爷不过是非亲非故的外人,尚如此用心,自己哪能拖人后腿。想到这里,又加了把劲。

  王谢自是不知他的心思,满脑子想到的,就是这人不能死,只要活了就证明燕华也不会死,所以就算使尽浑身解数,也得保住这条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文裔惨白的足背在手里微微动了一动,却是血脉跳动,王谢两只眼睛睁大了,放手,起身,骈指探向苏文裔脖颈,沉声道:“拿药来。”

  依然给苏文裔卸了下巴,灌进大约两三口,放下碗。

  “可以给他擦擦身体,记住千万不能移动。”王谢退后一步,几乎坐在地上,此刻方觉得筋疲力尽。

  床上苏文裔呼吸平稳,脸色虽然还是惨白,但已经没有死气沉沉的模样了。

  “每隔一个时辰,喂一次药,每次就两三口的量,绝不能多。”王谢说着,够到了酒,冲了冲自己双手,反复捻揉拍打,“江叔,你也来,不然过阵子十指胀痛。”

  “好。”

  “叫人在旁边守着,听见他肠鸣排气,就将汤药兑上一半水,加少许糯米和盐,煮粥,要软烂,要稀不要稠,也是隔一个时辰喂上两三口,记住,千万不要移动!”王谢郑重强调了两遍。

  “好。”

  看看天色将明,王谢晃晃悠悠站起来往外走:“江叔,我回去歇一会,不用管我,您也歇会罢,大家过去看一看,也各自去忙罢。”

  屋外苏掌柜等人,夜里得知凶险,一颗心险些从胸口跳出来,好容易王谢发了话,道过谢争着凑到床前。

  江海连忙将王谢的吩咐说了一遍,苏氏不放心,便要先守着丈夫,几人商议轮班不提。

  王谢一脚深一脚浅回房,比燕华往日起身的时间还早点,燕华迷迷糊糊听见动静,紧张问了声“谁”,王谢嘟囔一句“是我”,然后就一头栽到床上,哼哼着诉苦:“燕华,我给少掌柜按脚底按了快一个时辰没停手,手指头又木了,疼……”

  燕华心疼地摸索到他的手,细细按摩起来:“少爷,再歇会吧。”

  “嗯,燕华陪我再睡一会。”王谢说着闭了眼,往燕华身边挤挤。

  原来累极了的少爷也会撒娇啊。燕华在黑暗中勾起唇角,红着脸,摸索着给自家少爷掖掖被子,又细心按摩起了少爷的手。

  一觉醒来,王谢先是觉得双手被束缚着,于是挣脱开,睁眼,看到的是身旁燕华拥被而坐,两手空空,还留着抓握的姿势,面上愕然和紧张并存。王谢连忙把手又伸过去,道:“燕华,我醒了。”说着握住燕华双手,凑到对方耳畔,“你一直给我按摩,是不是?燕华真好,谢谢。”

  燕华果不其然脸上一红,王谢暗乐,燕华脸皮薄,每次这样靠近了说话都脸红,甚是可爱。

  “少爷,起身么?”

  “嗯。”王谢看眼滴漏,自己睡了一个多时辰,还不算晚。

  小厮还在门外候着,看见王谢开门,赶紧行礼,转身下去,不一时送洗漱之物过来,跟着问是不是和苏掌柜一起用饭。

  王谢连忙答应这就过去,跟燕华到厅里一看,好么,全家除了苏氏和江海,都在,不敢惊动谢少爷,就等他醒呢。王谢一边道谢一边问苏文裔的情况,早有小丫头上来说,少掌柜一直睡得安稳,也喂过一次汤药。

  王谢见众人眼睛是红的,眼圈是黑的,感叹了一下家和万事兴,顺便将昨夜的险情说说,苏文裔这条命暂时是没问题了,虽然吐出了淤血,但是失血实在太多,要想缓过来,只能靠养,估计今夜之前,若能肠鸣排气,明日清醒的可能性很大。

  这已经是天大的希望了,大家不住道谢。王谢又问有没有报官,苏掌柜为难道:“东方管事已经报官了,但是文裔始终昏迷,这事一时也没有头绪。”

  王谢也只能叹息。

  用过不算早的早饭,王谢便要告辞。苏掌柜怕极了昨夜之事,实在是不愿放人,苦苦说了半晌,王谢想想,也担心有个万一,写封信叫小厮送到康安堂,顺便带些药回来,自己安心在苏家住了。

  小厮回来不久,忽然有人拜访,苏掌柜一看认识,一位是洛大夫,另一位便是日前给苏文裔看过诊的大夫之一,姓裴,裴大夫年纪也不小了,六十多岁,清矍消瘦,看着仙风道骨的一个人,便是他给开的“三味吊命汤”。

  普通吊命汤,只用老参一味,加水煎成,三味则是从皇家流传出来的方子,效力自不必说。

  裴大夫见了苏掌柜,拱手行礼,声称想看看苏少掌柜病体,并向王谢请教。

  苏掌柜请遍医馆之事,春城人家略有耳闻。面对失血过多,内腑受损,万里有一治醒了还是废人的苏文裔,裴大夫也是束手无策,然而今早叫小僮去药铺取些药材,小僮正进的康安堂,就听见洛大夫在说,苏少掌柜绝对能痊愈。

  小僮回来当笑话说了,裴大夫自然不信服,亲身去了趟药铺。正赶上苏掌柜家小厮在抓药,裴大夫一问,小厮虽然不懂药理,好歹还是能将王谢昨天下午的话重复一遍,裴大夫心里好奇得很,正好洛大夫想去看看师父,便一起过来了。

  有大夫过来看病人,不算坏事,但问题苏文裔是由王谢看诊,从死治到生的,苏掌柜还没有换一位大夫的打算,迟疑了下,叫小厮进去通报一声。

  小厮没多大工夫就回转,说谢少爷请两位稍等,练过功就来,要是急事,就直接到后院找他。

  练功?两人一听,不约而同想去看看。

  到了后院,见一人负手而立,面前一个人缓缓打着拳,看见有人过来,站着的那人向大家略微一点头,又继续看打拳了。洛大夫在裴大夫耳边介绍,站着的是王谢,打拳的是王谢家的燕华——洛大夫起初也只道燕华是个小厮,可是接触多了,隐隐觉得不像,就王谢待燕华的紧张劲儿,说是尊长又没那么敬,说是朋友又没那么有进退,王谢一直说燕华是家人,他就点头应着了。

  裴大夫很客气的对苏掌柜说,一会自己上前请教,苏掌柜不必陪着。苏掌柜虽然觉得不合适,想想三个大夫在一起,定是讨论医道,自己又不懂,便告了罪离开,两位大夫,连同裴大夫带着的小僮儿,肩并肩欣赏燕华打拳。

  原来是王谢看院子还算宽阔,土地也够平整,想着练功不可一日间断,领过燕华,叫他继续使那套养身功法。燕华当然是他说什么就听什么,当下依言而为,打起拳来。

  裴大夫也听过谢少爷“美名”,现在这么一看,是位年青公子哥儿,风度翩翩,笑容和煦,气质又颇沉稳,胸中自有丘壑的样子,只是精神略显疲倦。再看燕华,一下子就认出燕华眼疾腿疾,双手问题更不必说,可是气色颇佳。他动作虽慢,一招一式甚是流畅,隐隐有种韵律,裴大夫看着看着,忽然目光不可置信地一震,再看向王谢时,眼中已经多了深思。

  燕华听到有人过来,但是王谢没动,也没叫停,便一直打完一趟拳,收势,伸出手去,接到了熟悉的手巾。

  王谢也很满意燕华这一习惯动作,等燕华擦完脸,收回手巾,这才向裴大夫行了礼,洛大夫在旁介绍后,几人便都到王谢屋里坐了。

  裴大夫先开口道:“听闻谢少爷妙手回春,老朽特来请教。”

  王谢赶快说“不敢当”,心里猜测这位是上门探讨来的,还是不服过来挑刺的。

  裴大夫捻须微笑道:“前夜老朽也曾为苏少掌柜诊过脉,确实是力有不逮,谢少爷仅凭一人之力,便扭转乾坤,且听说日后不留隐疾,可是真的?”

  王谢斟酌着道:“现下苏少掌柜尚未清醒,若是清醒过来,在下确实有几分把握。”

  “老朽能否见一见病人?”裴大夫道,“因为谢少爷手段高超,所用药物也非同一般,听闻一些手段超出了常规……咳,老朽实在想长长见识。”

  按理说裴大夫这么大年纪,很清楚别家的病人自己不该看,可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儿眼巴巴望着你,还真是不好拒绝。

  王谢没多想便答应了,回头问燕华要不要一起去,顺带着提示:屋里全是血腥。燕华赶紧摇头,王谢于是叫昨天那个小厮过来陪他聊天,洛大夫听说屋里有血,吓得腿软,也留了下来。

  苏文裔旁边守着的人换了,还是小舅子江海,见到王谢过来,急忙让到床边。

  裴大夫的确见多识广,对着满屋血腥味连眉毛都不皱一下,捏了脉验看,果然脉象虽然微弱但是平稳,又看看头面上的针痕,若非外伤包扎得严严实实,简直要解开绷带了,过一晌,赞道:“果然高妙。却不知哪位前辈名师,教出谢少爷这样的高徒?”

  此话一出,就连江海都竖耳朵听起来。

  王谢淡淡笑道:“家师声名不显,在下暂时不能告知,裴先生勿怪。”

  “哪里哪里……”裴大夫说着,向江海道了别,又向王谢告辞,“老朽原以为传言不可信,今日方知世间隐士,俱是有大能为之人,真是佩服佩服。”

  一直走到了门口,才拱手对王谢道:“谢少爷杏林圣手,怎不开馆行医,济世救人呢?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兴安医馆远近闻名,裴家一族也有百年的传承,谢少爷如不嫌弃,可以入我医馆,挂名行医,切磋医术,互相也有照应,不知意下如何?”

  王谢微微笑道:“苏少掌柜尚未清醒,此事,不急。”

  “那好,老朽告辞。”

  王谢回了屋,洛大夫问:“裴先生呢?”

  “回去了。”王谢笑道,“他来看看苏少掌柜,似乎觉得我做得很好,有些招揽的意思。”

  “师父,您不能过去——”洛大夫立刻反对,“兴安医馆虽然是家大馆,里面十几个大夫也有本事,可是互相都看不顺眼,乱得很,而且规矩多,一进去就要做足至少五年,况且师父可是和康安堂有合约的……”

  王谢含笑道:“你别急,我又没立刻同意。只不过担心他们会不会打压同行啊……”

  洛大夫苦着脸道:“确实——我去跟我家掌柜说道说道。”

  “都说了你别急。”王谢慢悠悠道,“吃过饭再走么?”

  洛大夫是个急性子,哪里坐得住,匆匆忙忙走了。

  王谢坐在燕华身边,炫耀:“看,我很有本事了吧。”

  “少爷最厉害。”燕华含笑应着,方才他在一旁听得明白,自家少爷医术高明,大医馆的人都感兴趣。

  “这才是第一步。”王谢道,“燕华,只告诉你一个人:我会的,不仅仅是医术。”

  当日无话,夜间苏文裔也没有任何动静,苏家上下轮流守着,从天色渐暗到雄鸡报晓的一夜,再从旭日东升到斜阳西坠的次日整整一天,众人脸上焦急担忧愈发的明显,对这位谢少爷的医术从佩服,渐渐也变成将信将疑。

  还好在午间,苏文裔腹中咕噜噜的响了好几下,随即通了下气,正好与王谢说过的肠鸣排气之状相符。苏夫人忙命人将早已熬得软糯的糯米药粥端去,苏氏含羞哺了两口。

  王谢心里也有些着急,提心吊胆只怕苏文裔长眠不醒,燕华将来就可能遭遇不测。他一下午哪也没去,只在燕华身边呆着,燕华虽看不见,也感到了他的紧张,静静陪着他,两人相依而坐。

  事情在晚间有了转机。

  当天晚上,大家刚拿起筷子吃了两口饭,小丫头就急冲冲跑进来报讯:苏少掌柜,醒了!

  一听这话,所有人放下碗,心神不宁地看向王谢。王谢点头:“别让他移动,我马上过去。把我的金针银器也拿过去。”

  一桌人都没心思吃饭了,依次起身往后堂走,王谢看看燕华:“燕华……”

  “燕华过去也帮不上忙,就在这里等少爷。”燕华很自觉地笑笑。

  “——抱歉。”王谢拥了他一下,因为燕华看不见他的表情动作,只有身体接触,才能让他将自己的一些感情,更好地传递过去。

  东方管事走在最后,见到这一很不合规矩的动作,眉毛掀了掀。

  王谢压根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快步走向苏文裔的房间。

  进门,众人环绕中,苏文裔感激的目光已经飘了过来,见他走近,张口欲言,却只发出了一些嘶嘶声。

  王谢点点头:“你喉咙没问题,只是药物和体虚,用不了一日便能说话。”在他身边坐下,诊脉,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脉象不错,这个人的命没问题,神智也没问题,剩下的外伤对他而言更不是问题。

  “我问话,你合一下眼睛表示‘对’,连着眨两下表示‘不对’就行。”

  苏文裔眨了一下眼。

  王谢用酒洗了金针,在他胸腹之间扎,一边问:“这里痛吗?”“刺痛?”“钝痛?”“这里痛吗?”……之后又将金针自上向下移:“感觉到针刺了么?”“现在呢?”“现在?”“这里有感觉吗?”……再将金针从右肩头刺到手臂直至肘,同样的问题。

  苏文裔的神色,渐渐僵硬了,看见金针刺入皮肉而自己毫无感觉,他又不傻,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两道泪沿着眼角淌下来,喉咙也发出微弱的呜咽。周围的人虽事先也得王谢说明,知道苏文裔可能会瘫痪或半身不遂,可是看到床上人毫无知觉这情形,也忍不住落泪。

  王谢皱眉:“都说过是暂时了,何必哭呢。”收了针,道:“苏少掌柜,你的情况还算不错,这几日先将气血和骨头养一养,经脉的破损虽然严重,又不是无可救药,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日后只要你吃得了苦忍得了疼,至少像个平常人一样绝对没问题。”

  苏文裔听了,眼中灰色阴霾消散许多,但似乎还有些不信。

  王谢挑起一侧唇角:“以为我在安慰你么?你的命是我抢回来的,你后半辈子的好日子,我也能抢回来。”

  此言,掷地有声。

  苏文裔瞠然,不到片刻,露出了微笑。

  他初次看到这么胸有成竹而又凛然,甚至有些霸道的王谢,竟不知不觉有了一丝畏意,以及,信服。

  侧着头,看见自己的爱妻红着眼眶,待自己如亲子的苏掌柜一家关切而担忧的望着自己,苏文裔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王谢赞许地点头:“好,既然人醒了,日后治疗也方便了。药粥不能断。”

  苏文裔尚未反应过来,一旁苏氏赶忙道:“就在下午的时候,糯米药粥喂过两次。”

  “接着喂,每个时辰喂小半碗。若觉得口渴,喝些盐糖水,不可贪多,一次最多两口。我再给你开些补血益气健骨的药,分内服外敷。现在你要做的,就是休养,少说话,少费神,少操心,积攒精力。一两日内失声头痛尿血都有可能,不必惊慌。若是清理身体,使用的布巾必须煮过,并且最少要用一遍烈酒擦身。”

  开了方子,讲明用法,又讲明后日上午会过来诊视换药,连同一长串注意事项也列出单子后,王谢在苏掌柜一家感激中,回到厅里继续用餐。这下众人有盼头,也就能吃进东西了,只除了江海——他留在苏文裔床前,等着熬好粥喂病人。

  王谢自然看得出苏掌柜一家着急跟死里逃生的苏文裔团聚——从吃饭速度上便看出来了,因此十分凑趣地用过饭就提出告辞。苏掌柜十分郑重地一拱手,示意东方管事拿出薄薄几张纸,在王谢眼前摊开。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些许黄白之物,谢少爷千万不要推辞!日后文裔若能痊愈,另有致谢!”

  王谢躬身收了,眼角一扫银票上的数额,淡笑道:“却之不恭,在下这个大夫,还是要靠银子度日的,日后苏少掌柜有什么不妥,只管来找我。”顿了顿,道,“若想做什么生意,也可以找我,这些后话,待苏掌柜清净时,我们再来商量。”

  “生意?”苏掌柜一愣。

  王谢叹道:“在下只是觉得,商人重利,能重视家人胜过金银的商人,实在是可以放心做生意。”

  见苏掌柜怔忪神色,想是尚未将自己从神医到生意人之间联系起来,王谢笑而不语,携燕华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