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玩的人虽然觉得麻将比扑克有趣,但几把牌就输了一个月的烟钱,回去老婆又不补发,日子难过,只有自己晓得了。
能够和老叶打对台的,也就是老童了。老童非但牌打得好,记得住牌,更有一手绝招:摸牌。他打起牌来从来不看牌,十三张牌起手,就往下一覆,再不起牌。进牌时拇指在反扣着的牌面上一摸,就知道是什么,该打该留,一丝都不含糊。他摸牌出牌是最快的,到了人家那里就要慢三拍。他脾气又急,上家下家一把牌理来理去理不清的时候,就要十分不耐烦地出言催促,催得人家发慌,又出错牌,又要骂他。一张牌桌热闹得很。有时赢了牌心情好,在等别人出牌或是洗牌码牌的时候,就说些旧上海的逸闻趣事,说得精彩就像讲评书的,把旁人听得忘了出牌,他又要骂骂咧咧。因他这样的做派,好多人都不喜欢和他打,私底下求老叶换了了,不带他一起玩。
但这个时候已经晚了。这副全厂唯一的一副麻将牌如今不在老叶家里,而在老童的宿舍里。老叶就算想出口索回,老童如果硬是扣着不给,老叶也没有办法。何况他还没有收手不玩的念头。
老叶自那天滚完雪球后,就拉着朱紫容的手,把她请回了家。回家后也不知说了多少好话,说得朱紫容留下来,不再去姐妹楼做客了。有朱紫容在家,老叶不好再把牌友往家领,又是打通宵又是吵闹的,惹得朱紫容不高兴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会影响她休息。老叶体贴朱紫容,把战场搬到了老童那里,他一个人住一间宿舍,再怎么吵都没有问题。
老童一个人住一间宿舍,一来是仗着他曾经是武保队队长的职务之便,二来是没人愿意和他住。身后老是有双鹰一样的眼睛在盯着,任谁也不会舒服,原来同室的人结婚的搬到住宅楼去了,单身的搬到和谈得来的人宿舍住去了,本来住八个人的宿舍,几年下来,留下老童一个人了。老童也乐得自在,把那些碍事的双层床叫人来搬走,单留下两张,床背朝着门,两床并排放着,挡着了房门口,外人即使从开着大门口朝里看,也看不见他在里头做什么。
两张床横着并排放了,只留下窄窄的一条过道,往里头便是一个正正方方的房间,迎面靠窗的边放了一张两个抽屉的写字桌,桌子上放了饭盒茶缸筷子嗽口杯什么的。两张床上层放东西,一张下层睡觉,一张用三角钢焊了个书架,里头居然有书有报纸。还有大大小小好些毛主席塑像和像章。像章别在一块红绸子上,估计是用一面彩旗做的。那些书则是他以前当队长时从别人哪里收缴来的。做过道的一边墙空着,对面那边墙下放着一只工具柜,上头还有白漆写的三车间的字样。柜子上放了两只热水瓶,一只玻璃糖缸。余者就是在屋子中央的空地上放了一只煤炉,用厂里的白铁敲了烟囱,接在煤炉上,烟囱伸出玻璃窗外,冬天就靠它取暖了。在没有赌局的时候,这间宿舍就只有这点东西,如今又添了方桌和凳子。
如此一来,这个原本看上去很冷清很寒酸的单身宿舍,在他一番捣饬下,倒还很整洁很别致,更兼整天烧着煤炉,一进来暖烘烘的,可以脱掉大衣。比起老叶家的床上沙发上五斗橱上茶几上饭桌上到处都是朱紫容钩的彩色花巾,还有别的单身宿舍里那拥挤和混乱来,他这里倒另有一番清静。又没人管,又没人嫌吵,爱玩到几点就几点,因此老童的赌局很受人欢迎。
老叶自从朱紫容回家后,也有所收敛,不再玩通宵,而是十二点过搓完八圈就回家,一把都不多加。老童取笑他是个妻管严,老叶则说:“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工作时候累了万一打起瞌睡来倒在机床上怎么办?我可不比你,你熬了夜第二天可以趴在桌子上睡觉,不想出去找别人的麻烦就可以整天睡,白天睡觉晚上做贼,谁有你精神好?”
老童笑骂道:“册那,照你说的,我就是吃闲饭的,可有可无,事情都是我自己皮肉发痒去寻得来的?”
老叶和另外两人哈哈大笑,老叶说:“你劳苦功高,我们厂的安全都靠你童队长辛苦维持得来的。厂里没了谁都行,就是不能少了你老童。”摸起一张九筒,说声“胡了”,把牌一推,手里那张九筒往牌里一放,原来是清一色加门前清再加一条龙再加一筒和九筒的关门,他这副牌竟然是一把极少能做出的“国士无双”。
另外三家看了都大骂老叶,说这都居然给他做出来了。老童坐他上家,看了他的牌说:“我看他出了两张牌,就知道他要做清一色,扣着牌扣着牌,一张都不漏给他,他倒好,自摸清一色加门前清,谁都不靠。”翻翻桌上铺的羊毛毡子垫,那底下原是放着赌资,这次再翻,只剩下几张毛票,又摸摸口袋,再也摸不出钱来,急起来说:“饭票要不要?”
老叶点起烟,洗着牌,十分随意地说:“我要你饭票干什么?我又不是没饭吃。现在离发工资还有小半月,你再把这月饭票输给我,我岂不是成了黄世仁穆人智了?要不你先欠着,说不定下一把你就赢回去了。”
老童千恩万谢,重新洗牌又来过,谁知这一把又是老叶自摸,三家给。那两家也输得差不多了,自然没人肯借给他,只好又欠着。这一夜打完八圈,老童欠了好些,脸黑得像锅底,瘫坐在椅子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叶宽宏大量地说:“连续打了这么多天也累了,要不老童你歇歇,等发了工资我等你翻本。麻将我就先拿走了,过几天再来找你。“
老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麻将牌,忽然手臂张开虚抱成圆护住桌面说:“不行,你不能拿回去,你一拿回去了我就打不成了。老叶,你看我屋子里什么值钱你就拿走,先抵债,等发了工资我们再来过。”
老叶看看四周,说:“那我不成红卫兵抄家的了?这个我可不干,传出去说我老叶子不是打打麻将消遣消遣,而是图谋钱财呢。再说我拿你东西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开当铺的,拿死当的东西可以卖钱。哎天不早了,我们散了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说着就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叫上另外两个人要走,一边又拎起羊毛毡子的两只角,要把牌一包卷了,带回家去。
老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