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却心思奇巧,用面包房的掼奶油冲调咖啡,自然比牛奶和伴侣都要香浓稠滑得多。掼奶油是用奶油加糖打成的,用来冲咖啡,连放糖这一步都省了。
景天再一次发现了蒲瑞安的精致细微处,自己那点小心,越发显得幼稚可笑了。他一套做得如此纯熟,可见就像他说的,是每日饭后必喝。只有天天做惯的流程,才会这样杂而不乱,有条不紊。
蒲瑞安对她的沉默并不以为意,端起自己的咖啡,搅拌两下,也是先放在鼻下闻了闻,才低头去喝,细细品尝过后,才抬头温和地问:“够不够甜?不够的话,把剩下的奶油都放进去吧。”说着把纸杯递上。
景天颇爱甜,也就不拒绝,接过纸杯,用咖啡勺把里面的奶油都舀了进去,再一搅拌,这一杯完美的棕色咖啡,就成了小麦色。
蒲瑞安看了她这杯咖啡直摇头,说:“你这哪里是喝咖啡,不如改喝可可算了。”像是在惋惜她毁了他精心泡制的上好的咖啡。
景天抬头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喝可可的?”
“你吃得这么甜,就不是咖啡了。你要早说爱喝可可,我就给你冲可可了。我这里有进口可可粉,比上海产的香。”蒲瑞安伸长手臂从书橱里拿出一只方方扁扁的盒子,递给景天,“这盒是新的,还没开过封,送你吧,走的时候带上。”看景天有推辞的意思,又说:“带去江西喝,山里怕是不容易买到,出来一次估计也不容易。”
景天听了这话,再推辞就显得不礼貌了,只会哦了一声,接过来佯装研究盒子上的英文。
9 亭子间
这个小小的亭子间一时安静下来,连先前煮咖啡的嘶嘶声都没了。景天不敢抬头,蒲瑞安温和的眼神在镜片后面像长辈似地看着她,让她不知怎么和他相处。
蒲端安喝了咖啡,坐着一转身,便从书橱里取出一个卷轴,摊开在书桌上。他的书橱像是一个百宝箱,什么都有。景天忙把自己的杯子放下,又去移他那杯咖啡,两个杯子都搁在窗台上,回手帮着把他手里的画轴打开。
画里左上角是一只白羽黑翅的大鸟回首下望,羽翅却作势欲飞,右下角是一株老梅,虬枝龙游,墨汁淋漓,老干横斜,皮皴瘿皱,梅花却一朵也无,只有两三点淡墨勾勒的圆圈点在枝头,像是有点梅花花苞的意思,
景天并不懂画,拿了这张图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好在哪里,只觉得画上有浓郁的墨气扑面而来,颇有森森之意。光看这墨意,应该是好的。她知道自己不懂,也知道蒲瑞安很懂,也不跟他客气,直接问道:“蒲老师,这个就是‘霜禽欲下先偷眼’吗?怎么解呢?这只鸟是什么鸟,白胸脯黑翅膀的,像是一只鹤。”
蒲瑞安唔一声,先不回答,只是细细地看,半天才说:“你很有眼光啊,知道这是鹤。”
景天暗道惭愧,她是一点不懂,只是凭着在黑龙江拍了大半个月的丹顶鹤,觉得有点像,才胡乱说的,没想到竟然说对了。这一下有了点底气,又问道:“蒲老师,鹤鸟不是要飞到南方去过冬的吗?为什么会和梅花放在一个画面里?”
蒲端安闻言转头看她一眼,景天忙心虚地低头,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蒲瑞安看她这样拘谨,笑一笑说:“看画要明白画里的意思,这幅画的题画诗用的是林和靖的梅花诗,就要知道林和靖的生平。他号称‘梅妻鹤子’,梅花是他的精神上的伴侣,白鹤是他生活中的小友,这‘霜禽’二字,说的就是白鹤了。你看这白鹤一身雪白,就像披了一层霜雪。鹤要高飞,忽然间看见老梅有花苞将放,一时间欲飞欲还,翅振而眼回,因此这画里是有一种两股力量的僵持。梅花在这里只是一个象征,点到就可以了,重要的是捕捉霜禽的动态和眼神,反映出它的思想活动,从而回到诗里的意境来:是什么让它这样想上又看下?原来是底下的梅花要开了。”
景天听得只能不停地点头,原来一个霜禽还有这样的意思,她白画那么多只鸟了。眼睛里只剩下崇拜之意,问道:“蒲老师,这是你画的吗?画得真好啊。”
蒲瑞安摇头,眼睛又回到画上,说:“不是不是,我哪里有这样的功力。这是海上画派的大家蒲华的作品。”
“蒲华?”景天带着点疑问?怎么也姓蒲?海上画派嘛她倒有所耳闻,有任伯年吴昌硕黄宾虹这样的名家,这蒲华就没听说过了。
“蒲华,字作英,嘉兴人,别号胥山野史、种竹道人。宗青藤,传杨士猷。宣统元年同钱高吴等组织豫园书画善会,促成海上画派的诞生。”蒲瑞安说得像背书。
景天忽然明白了,“蒲老师,这位大师,是你家祖上吧?”
蒲瑞安笑了,“是我高祖。小景你真聪明,一下就猜到了。”
“蒲这个姓这么少见,”景天咕哝道:“我再想不到就是笨蛋了。”又说:“原来蒲老师是家学渊源,怪不得周伯伯说帮我找一个懂画懂鸟的人辅导我,一下子就想到浦老师,原来是有这个原因在里头。”
蒲瑞安俯身看画,一边看一边赞叹,“我也是托你的福才想到把家里藏着的这幅画取出来看。这近十年一心忙工作,都忘了书画笔墨是什么了。现在想想真不该扔下,再忙,写两个字画一张画,也是调养身心了。唉。”唉声叹气地连手指都不敢落下去抚摸纸张。
景天看他这样一腔惆怅的样子,忍不住好笑。这和她熟识的一向冷静低调的蒲瑞安完全不一样,有一种孩子气的热情和痴迷的劲头,便说:“那蒲老师,你今天就写两个字吧?我帮你磨墨。”
蒲瑞安有点摩拳擦掌的兴奋起来,说:“好啊。”把画卷了放书橱里,拉开一只抽屉,拿出一只盒子,取了一锭墨,又搬了一方砚台来,说:“你别看这砚台方方正正一点不花巧,这是真正的歙砚,当年我从安徽歙县买来的。”用先头往咖啡壶里加水的那瓶矿泉水在砚台倒了点水,捏住墨锭慢慢磨了起来。景天说我来吧,蒲瑞安把墨交给她,景天接过来磨墨。蒲瑞安从笔海里挑了一枝笔,又从书橱的抽屉里捧出一叠毛边纸来,铺开来,端详了一下纸,问道:“写什么呢?”
景天这一阵都在读唐诗,最熟的就是《蜀道难》,当下念道:“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
蒲瑞安点头道:“好。”提笔蘸了蘸墨,落手就是极俊秀的一笔孙过庭行书。景天念一句,蒲瑞安写一句,一边写一边解释,写到酣畅处,笑道:“哈哈,可以横绝峨眉巅。”重重一点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