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生下来,光是喂奶尿布就夺去了她所有的睡眠。她每天蓬头垢面与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周旋,才一合眼,天就亮了,才吃了午饭,天又黑了,一天一天明明过得飞快,却过来过去阿娴才六个月大。
阿娴六个月了,景天把孩子留在家里,自己一个人出去剪头发,随便买了一双新鞋子。把旧的平跟软鞋扔进垃圾桶里,穿上那双红色的高跟鞋在惠灵顿的兰顿码头上沿着海岸线慢慢地散步,在小贩处买一支冰激凌吃着。风城的风吹着她的裙子,柔软的亚麻面料紧贴着她的身体,他一手持冰激凌一手抓包还要拉裤子,偏偏这时高跟鞋的后跟又嵌进了铺路的砖头缝里,她扭着身体转了转脚,想把鞋跟从砖缝里转出来,旁边坐着晒太阳的洋汉子看得开心,对她吹了声口哨。
景天起初没意识到这声口哨是对着她吹的,只顾和鞋跟作战。接着啪的一下,脆皮甜筒上的冰激凌球掉在了地上。她望着地上的冰激凌发了下呆,接着就笑了起来。
这个情形,就像是她的生活的真实写照。脚陷在沟里拔不出来,手上原有的甜蜜离她而去,而她立于风中,身在异乡。
景天笑停了,把脆皮甜筒丢进嘴里嚼着,包放在腋下夹着,脚从鞋中褪出,用单脚立着,弯腰用手拔出那只鞋,一勾脚穿上鞋子,迈步又走。那口哨又响,她转头去看,一个英俊的满脸棕色胡须的年轻人朝她笑,一边吹着口哨。那年轻人英俊到她不好意思多看一眼,别转了头,暗自好笑地走开。
那年轻人走过来,抚胸弯腰,谦恭地说:“你好,年轻的女士,可以请你喝一杯咖啡吗?”
景天大笑,说:“不,不可以,我丈夫是个拳击手,他看见有人和我搭讪,会打断他的鼻梁。”
那年轻人像是也知道她在说笑话,继续跟着她,“哦那太遗憾了,那么美丽的小姐不应该嫁个粗人。明天下午这里有小丑的表演,希望你能来看。”
“有你吗?”景天笑问。
“是的,有我,我今天先来看看场地。”年轻人很是健谈。
景天哈了一声,“俗称的踩盘子。”
那年轻人不懂了,“什么意思?”
景天摇摇头耸耸肩,“没法解释,好啦,再见,明天下午我会带上拳击手丈夫和儿子来看你的表演,谢谢你的邀请。”
年轻人做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景天笑着离开。
这个年龄还有人来搭讪,真算得上是一种恭维了。她回到位于半山上的家,抱起跑出来迎接她的阿德,问他:“明天要不要去码头看小丑表演?”阿德说要,又说:“刚才阿娴拉臭臭了,好臭好臭。是我帮外婆换的尿布,还把尿布关在尿布桶里,连臭气也关进去了。”
“哦?臭气也可以关的吗?”景天笑问,对傅和晴说,“刚才在码头,有人朝我吹口哨,还来吊膀子,问我要不要看他明天的表演。”
傅和晴抱着阿娴,笑骂说:“看你哪里像个良家妇女,有人吹你口哨,你就应该不理睬,怎么还有说有笑的?“景天放下阿德去卫生间洗了手,接过阿娴来抱着,笑嘻嘻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和他吊膀子又说又笑了?”
傅和晴好笑,“要是没有说没有笑,怎么就答应人家明天去看表演了?”
景天无奈地朝阿德说:“阿德,你要小心,家里住着一个克格勃呢。将来你要是考试打小抄或是偷着出去约会了,不要想可以瞒着外婆的。”
阿德问:“什么是克格勃?”
景天大笑说:“问外婆去,我们阿娴要吃饭饭咯。”
喂好阿娴,拍她打了奶嗝,放在婴儿床里睡好,景天把五张机票从包里取出来,给傅和晴看,“买好票了,下周就回去。马上就清明节,我得回去把阿娴爸爸的骨灰葬了。他的骨灰放在我梳妆台上,总不是长远的。我这次回去买一个双穴,等我也死了,阿德会把我葬在他爸爸身边的。妈妈,我也帮你们一起买了吧,我们两个穴挨着,将来还在一起。我这也不算不吉利的话吧?现在买肯定比将来买便宜。”
傅和晴点一下她的额头,“知道你是个地产商,就连墓地都算好了会涨价。”
景天笑,“我想买在苏州,妈妈你有意见没有?”
“我连太平洋都陪你飞过来了,还会对这个有意见?”傅和晴嗔怪地道。
景天一惊一乍地说:“那干脆我们买在这里吧?山明水秀的,价钱比苏州还便宜。”
傅和晴拍她一巴掌:“讨打。”
“爸爸呢?”景天抱住傅和晴的腰,头靠在她肩头上问。
“和阿德去社区会堂送画展去了。社区那个联络人,向我们打听过好几次你的情况呢,”傅和晴拍拍她的脸,“可惜人矮了点,又比你大十岁。”
景天笑,“妈妈你发现没有,我尽吸引比我年纪大的人了。是不是我长的显老,就该和年龄比我大一截的人作伴?”
傅和晴扑哧一笑,“你是青春活泼,让年纪比你大的人看了心动,也想要跟着年轻一回。这样说你是不是就满意了?”
景天呸一声,说:“那还不如说我显老,听上去还好听一点。”
景天和傅和晴说笑着,把晚饭做了,等景至琛和阿德从社区送画回来,一家人在露台上吃着饭,聊着天,说着回家后的打算。
一星期后回到上海,景天把两个孩子都交给傅和晴,自己开车去了苏州木渎,在凤凰山墓园买了两个相连的双穴墓地,挑好墓碑的式样,让管理处刻上字,还有蒲瑞安的照片要烧成瓷像,又在选好的墓址哪里站了一会儿,相了相方位,以便下次来的时候不会迷路。看着这周围一片山上全是墓碑,一时心酸,坐在石阶上痛哭了一回才离开。这样的伤痛,岂是说几个笑话可以掩的过去的。
转眼便是清明节,景天开了车把一家人都带上,还有蒲瑞安的骨灰盒用白布包着,放在她的膝头。这是最后一程相随的路了,自此以后,蒲瑞安只能在冰冷的墓地里安睡,等着几十年后他深爱的妻子再来陪他。但他可以深夜入她的梦,她会老会丑会衰弱,而他将永远是那个翩翩公子,笑容如春风般地温暖她寂寞的深闺。
景天这一路车开得泫然欲泣。阿德把头埋在景至琛的怀里哭,傅和晴抹着眼泪,拍着阿娴,几个人沉默了一路。
到了凤凰墓园,放眼是遍地的扫墓的人。白纸化飞,银箔成灰。景天在停车场停好了车,捧着骨灰盒,傅和晴抱了阿娴,景至琛牵着阿德,一手拎了装着香烛锡箔鲜花的袋子,跟着景天找到了墓址,那墓碑已经刻好了字,蒲瑞安和景天的名字双双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