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无可奈何的林大雨只得亲手撕下盖着镇反委员会公章的封条。
指导员还对雪柠和柳子墨说:“首长特意让我代表他,向你们表示歉意,发生这样的事,不是我们的政策问题,而是有些人将很好的政策执行歪了。”
杭九枫终于有机会表示不满:“哪个首长,你说清楚点!”
指导员说:“我晓得,往日这一带由独立大队称雄,很多人也叫你首长。今日说的这首长当然不是你。你是公安局长,我可以对你说,首长是军分区的。要问首长是谁,就是军事机密了。”
总而言之,指导员对杭九枫没有失礼之处。仿佛是预感到还有更让人生气的事,杭九枫既不阻止,也不配合,只用奇怪的眼光看待这些。
雪柠和柳子墨也没有不同寻常的言行。他俩带着雪荭离开白雀园,重回紫阳阁。常娘娘和圆表妹恨不得将所有人的情绪全都宣泄出来,别人不哭她俩哭,别人不笑她俩笑,别人不喊她俩喊,别人不闹她俩闹。凡是参加过如何分配雪家财产大会的人,在得而复失的遗憾后面接踵而至的是从未有过的惶惑,弄不清这一台活生生的戏该当悲剧看还是当喜剧看。
就在这时候,王老板的儿子来了。听完他的苦情,柳子墨当即在雪蓝亲笔记的流水账上圈了几笔。王老板的儿子摇头表示不够。雪柠接过笔又圈了几处,将金银玉器和现金,全给了他。对于最后所圈的“另有假牙四颗,是真金还是镀金待定”一项,柳子墨和雪柠都说,四颗假牙没有一颗是镀金的,全是真金,是雪大奶当年投井自尽之前,从自己嘴里取出留下来的。王老板的儿子很快就将自己的眼睛哭红了。骑兵班的士兵们也有一些感动,戴眼镜的指导员当众表示,接到命令时自己还想不通,以为首长在徇私情。能将失而复得的钱财拱手相赠,这样的人家若不宽待,四季长流的西河恐怕也会十年九干。
骑兵班到来的第二个晚上,关在白雀园内的战马同时嘶叫起来。听说是驴子狼来了,常娘娘趴在阁楼的窗台上,冲着已经冲到上街口的驴子狼群说:“搞镇反的人都在小教堂里,你们去那儿吧,那儿的肉多,你们吃了,准保三年不饿!”杭九枫他们还在小教堂里忙着准备武器,骑兵班的士兵们已经冲到街上。面对十几支***轮番扫射,驴子狼们竟不怕死,一批一批往上冲,宁可全被打死,也没有一只掉头逃跑的。
杭九枫在街上来回数了一遍。“这么少,才六十几只?”
圆表妹说:“这是从军师岭逃脱的,来找县中队寻仇。”
杭九枫瞪大眼睛:“莫以为嫁了人,就可以到处插嘴!”
在驴子狼到来后,这是杭九枫仅有的一次发威。杭九枫不甘心自己如此无所作为,借口要去县城处理公安局的公务,顺便看看一县。所有目睹杭九枫牵过自己的马,一溜烟地离开了天门口的人,都有一种为他而生的不祥之感。
杭九枫一走,王老板的儿子也带着雪家馈赠的钱财,与那位个头最小的士兵合骑一匹战马踏上了归途。
天门口刚刚平静了一夜,一县的死讯就到了。想相信一县真的死了,又觉得这事不是真的。这股不知所措的情绪,直到阿彩和杭九枫亲自送回一县的棺材才趋于稳定。
常娘娘和圆表妹坚决地将这当成是某种因果报应。这是一种处在私密状态下的情绪,当着雪柠和柳子墨的面,她们的表现与街上流行的震惊大致相同。仅有的区别在于,她们认为若是张郎中不被枪毙,以其医术之高超,一县绝对有救。
“一县真是被吓死的吗?”
“男人身子有三种颜色,血是红的,卵子里的那点水是白的,再就是绿色的胆汁了。一县死时像条青虫,胆吓破了胆汁才会跑向全身。别的死法,身上会嘎白的。”
“烂鼻子的人也会流绿鼻脓,烂肺的人也会吐绿痰。”
“说正经话时就莫往歪处想。”
几天来,天门口人都在如此问答。譬如,细米在自家门口望见荷边过来了,便会如此发问,荷边亦会如此作答。等到荷边站在自家门口看到细米时,问与答的角色就会颠倒过来,说话的内容仍旧一样。在常娘娘和圆表妹之间,这种角色置换情形,也会情不自禁地发生。既然姓杭,既然做了杭家子孙,在生与在死,都不应该被吓着。这是天门口的共识。
阿彩将一县的尸体运回天门口安葬,不让放鞭炮,也像梅外婆死时那样吟唱诗歌。沉浸在一县死因上的天门口人没有在意这种变化,大家都热衷于夸奖一县,敢将自己的血肉咬烂,吸引住嗜血成癖的驴子狼。天门口人不在乎被救的人是不是雪蓝,只在乎这件事的本身。只有杭九枫认为一县死得丢人,但他不想再提当年阿彩与邓巡视员假扮了一趟夫妻,就有了一县之事。
一县入土时,一直默默流泪的阿彩突然冲着天堂方向放声大哭起来,直到晕倒在刚刚垒起的坟丘旁。以父亲身份出席葬礼的杭九枫,伸过手来扶了一下,阿彩便倏地醒来:“拿开你的爪子!”她在众目睽睽之中如此对待杭九枫,非常让人吃惊。“都怪你,一县是你害死的!”
杭九枫以他一贯对阿彩的大度,漫无目标地挥一挥手:“你说是我,我还说是你哩!你一个人去了花花世界,还要自以为是地耍天门口的花招,写信来,要用那辆狗卵子自行车改变一县。你的目的达到了,一个大活人去与死人为伍!你聪明,你很聪明,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正好是腊月初一。与往年不同,那些在划成分中成了地主、富农或者上中农的人,彻底失去了早早为过年诸事忙碌的心情。反倒是那些翻了身的下中农、贫农或者雇农,只要有腊肉,不管是一块还是十块,全都挂在自家门前。往日在小教堂前面一站,上街人富,下街人穷,一目了然。今日,上街那些富人们的好房子,像切豆腐一样分成若干份,由有资格分享的穷人逐个抓阄选择,少则三户穷人分到一座大宅,多则由五户穷人共一座大门进出。算上已经在账面上被瓜分过的雪家,原封未动的大宅只有三座,第二座是住着杭九枫以及段三国一家的九枫楼,第三座则是至今仍记在阿彩名下的白雀园。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富农,就连在篾匠、木匠、剜匠、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