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常天亮当商会会长时,有些事做得让人不高兴,可大家都明白同吕团长做的那笔贷款生意,对帮助歼灭冯旅长的保安旅有多关键,所以镇反委员会的人不会为难他的。“也许是杭九枫他们余兴未尽,要他去说书吧!”结果真的被雪柠说中了。荷边去小教堂门口打听,哨兵还与她打野,夜里莫给常天亮留门,小心张郎中的鬼魂摸进屋里,同她共一只枕头睡觉。哨兵不让荷边进去,镇反委员会在里面请文工团的人吃肉喝酒。好在时间不长,就听到了常天亮的说书声。荷边踏实了,常娘娘仍不放心,说书时常天亮所敲的鼓声有些不对头,完全不像是董重里惟一的徒弟,鼓槌硬,鼓也硬,简直是刀对刀、枪对枪地打仗杀人。
长毛军,占江南,又将南京作天京。更建男馆和女馆,夫妻不能共睡枕。却有东王杨秀清,白天点出女状元,夜里同床共枕眠,还淫天妹洪宣娇,再有美女三十六,个个破瓜称王娘。后有骄奢淫逸主,前有杀人如麻兵,江淮黄河全流血,长毛北伐到京郊。忽然杀出僧郡王,生擒贼相林凤祥,凌迟处死在京师。曾国藩,在湖南,听得江西来报急,湘楚兵勇派出战。拼湘潭,复武昌,拼命湘军感天地,三军浩荡到九江。
第二天早上,雪蓝照例将柳子墨所写的短文用白纸抄成两份。看看家里再也没有其他事,便骑上自行车,往中界岭进发。她用一条白色的羊毛围巾将自己的脸和脖子包得严严实实,抵挡又冷又湿的寒潮。同往常一样,到了中界岭,雪蓝将自行车上的铃铛摇了两下,从那面泥浆抹过的墙上撕下昨日的天气预报,回头一看,存放在别人家的糨糊还没有送过来。“二毛,你这个家伙,是不是又在偷吃我的糨糊呀!我看到了,拿过来吧,天快落雨了,我还要去汤铺哩!”雪蓝叫了几声后,从门后飞出一只瓶子,不轻不重地落在旁边的草堆上。
“摔碎了可是要你赔的!”雪蓝故意吓唬地说。
没想到有人在门后低声骂了一句:“狗地主!”
雪蓝顿时明白发生什么变化了,一声不吭地捡起瓶子抠了些糨糊抹在墙上,再将当天的天气预报贴上去。
离开中界岭往回走,沿途的大垸小垸里因天冷而躲在被窝里睡懒觉的孩子们陆续起床了,只有几个孩子还像往日那样,跟在自行车后面追。雪蓝有意放慢车速,使得那个跑在最前面的孩子,能够纵身跳上来,坐在车后的货架上。经过一阵沉默,远处的孩子们突然大叫:“快下来,小心狗地主吃了你不吐骨头!”车后的那个孩子果真跳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跑回垸里。
寒潮前脚到,后脚就会跟来的阴雨还在空中盘旋,雪家的情形就大变样了。雪蓝刚到上街口,一县就迎上来,要她将自行车交出来。一县说得很清楚,不是借,而是交出来,交给他。雪蓝哪里会答应,纠缠之中,丝丝和线线一齐跑过来:“你一早出去后,镇反委员会的人就上门抄家。雪家的东西,一片瓦都不许留,全都要分给穷人。这辆车子,趁早交给一县,不然就会被侉子县长拿去送给文工团的女演员。”
雪蓝仍不相信,丝丝和线线说,如果雪家没有被抄,她俩负责让一县将自行车还回去。
与寒潮相伴相随的冷雨适时地落了下来。失去自行车的雪蓝,孤零零地走向自己的家。离家越近,街上的人越多。耳际里全是愤怒的声音,那些从雪家得到过好处的穷人真的像觉悟了,纷纷议论,想不到满肚子学问的柳子墨,竟然心如毒蛇,口口声声要将好田好地白白相送,实际上却帮助雪柠记着变天账,等待时机进行阶级报复。
街上的人都不同雪蓝说话,所有的话又都在说给雪蓝听。惟有董重里匆忙地走过来,故意大声地同雪蓝打招呼:“让别人在收条上按指印的主意是我出的,我已经向镇反委员会说明了,要问罪也应该有我一份。可他们就是听不进去,硬要将屁事没有的收条倒过来看,反过来读。我不怕,实话总要有人来说。我有傅先生亲笔写的证明,只要不动刀枪,可以任其摇唇鼓舌,而不至于因言获罪。傅先生往日就说了,只有三个人是真正为天门口好,一个在独立大队内,一个在独立大队外,一个既不在独立大队内,也不在独立大队外。第一个人是他自己,第二个人是梅外婆、雪柠或者柳先生等,第三个人就是我。你们听清了的,马上去镇反委员会如实报告。连张郎中都记得我的说书,隋唐年间,有多少英雄辈出啊,为什么到头来一样的烟消云散,就因为他们犯了天条:天下第一好汉打不得天下第二好汉!李元霸不听,长着脑筋不用来想事,非要屁股朝上,用这种只会屙屎放屁的东西代替脑筋作决定,打死宇文成都,就等于要了他自己的卿卿性命。”
一向沉稳的董重里在街上大吵大闹,让人们觉得很反常。在白雀园内与女演员们说话的侉子县长实在听不下去,跑出来,要他马上住嘴。董重里非但不听,反而将说书的本事全部用上,抑扬顿挫地指责侉子县长根本不了解天门口的情况。最了解天门口人的是傅朗西,所以才点名让杭九枫先当监狱长,后当公安局长,等镇反运动过去了,肯定又会被调去做其他事!还有段三国,其他人连在国民**里当保长都难逃死罪,他却官运亨通,当上了副县长,因为他为人处事时信奉的是与众不同的忠诚。雪家不一样,对傅朗西来说,雪家是一个梦,最早闹暴动时,雪家是噩梦,慢慢地就变了,只要看看傅朗西在梅外婆和雪柠面前的神情就明白,在他心里有了一种美梦。董重里敢与侉子县长打赌,眼前一切都是白做的,回头傅朗西一个命令下来,该是雪家的东西,任何人都拿不走,拿走了也得灰溜溜地送回来。
放肆起来的董重里,让侉子县长心存顾忌。他正在为要不要惩罚董重里而迟疑,圆表妹拿着一只酒壶赶过来,连连说:“有人想害董先生,往酒里放了朱砂,董先生糊里糊涂地喝下去,才会说这样的疯话。”
侉子县长不相信,将壶嘴叼住,喝了一大口:“莫用朱砂吓人,俺不是好好的吗——俺想再喝一口!”说着话侉子县长的眼神变了,旁若无人地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