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级电站上,纪晗从接到周志飞的电话开始,心就一直绷着,是跳不动的感觉。回L县的路上,她看着前座丁冉的椅背,莫名其妙地开始难过,好像随便就能拿出一个借口推翻自己的坚持,可是又被这样或是那样的理由缚住了手脚。
车还没拐进招待所,周志飞的电话就来了,他十五分钟之后到。这么多年来,面对各式各样的病人,看尽了生老病死,他觉得任何感情都显得多余。可是这一次,周志飞难得有些小小的兴奋——自己的选择大概是对的,不然他们怎么会各自跑了大半个中国,不偏不倚地凑到这个小小的县城来见面;如果早一天,或许她还没到,如果晚一天,或许他就走了,而自己刚好不早不晚地拨通了她的电话……
下了车,丁冉从纪晗身边走过去,隐约又闻见了她身上洗发水的香味。他深深吸了一口,再深深叹出去,没说话,一个人先进了楼。
纪晗叫住徐靖远说:“徐工,我不上去了……等个人。晚上我再去找丁总拿报表。”
徐靖远点点头,转身跟上丁冉。
几分钟后,周志飞看见了靠在水泥柱子上的纪晗,她头垂得低,看不见表情,只能看见紧绷的肩膀。
听见脚步声,纪晗慌乱地站直身体,仿佛血液骤然贯通,一瞬间,心跳从静止乱成了一片。
“你好。”周志飞略微打量了她片刻,对她笑笑,眼角夹着几条硬硬的纹路。
“周医生。”纪晗礼貌地向他点头。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经常出差?”
“这次是例外,我们公司的收购项目,水电站。”
“我这次过来……”周志飞给纪晗解释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我们院和Y省第一人民医院协同一个国内人工耳蜗厂商做的公益活动。目前国内人工耳蜗市场被澳洲、美国、奥地利的三大品牌垄断,这个Y省的本土厂商想创知名度就搞了这个活动,第一期是选择Y省贫困县的一百名语后聋患者做单耳或双耳的人工耳蜗植入术。在植入术方面,我们院的技术是全国领先的。”
周志飞说完从兜里掏出烟,用眼神询问了纪晗一下。
“您随意。”她看了看烟盒,是丁冉惯常抽的牌子。
“找个清静的地方吧,好好谈一下?这附近我不太熟。”
纪晗走在周志飞身后,忍不住往二楼的窗口看了一眼,丁冉正在阳台上抽烟,旁边站着徐靖远。她没留神脚下路面的起伏,被绊了一个趔趄,让周志飞扶了一把才站稳。
他也跟着回头看,还冲楼上的人点了个头。
和周志飞打招呼的是徐靖远。
将近两周的相处,徐靖远发现纪晗身上从来都是一两袭半新不旧的衣裤,总是尽可能收拾得平整,就像她看起来的那么干净,除了昨天断掉的那条手钏,她也不戴任何饰物。他一度善意地以为,所谓的一百万仅仅是她拒绝小叶的借口,可是转眼之间,那一百万就变成了楼下这个活生生的男人。是丁冉明察秋毫,洞若观火?是她跟别人没什么不同?徐靖远暗自揣测着这个可能,想起刚刚纪晗跟他报备试时,那个短促而尴尬的停顿也觉得心惊。小兔子,你明明都等到他动心了,干嘛还找别人来犯他忌讳,柴火不是这么添的。
徐靖远扶了扶眼镜,悄悄看了丁冉一眼。
从纪晗接完电话开始,记忆里的一大片阴霾就没有任何征兆地当头洒落。一下午,丁冉脑子里是忘不了的人和事儿,是梦醒以后的空白,是身边的人来人往,是姚蘅和纪晗两个人的重影……
他耳朵里灌满了声音:
“就算我跟别人走了,我也可以当你一辈子的情人。”
“你说的还是人话么,姚蘅!”
“丁冉,只要你愿意,你最不缺的就是情人。”
他抓着姚蘅那只素净的手,举到她面前,“看看,你仔细看看!”她无名指上有一枚他亲手帮她带上的戒指,闪闪地发着寒光。
她用力地旋着戒指,拼命撸下来,无视手指上那个明显的痕迹把它远远地抛了出去。
戒指划了个弧线,落进美茵河,连个声响都没有。
“我不值当你这样。欠你的,我下辈子还。”
容不得他接受或是拒绝,她踏着河边的积雪转身走了。
也是同一个声音,在不知道多久以前曾经说过,“跟着你,上哪儿都跟着你,缠死你,烦死你,腻味死你。”丁冉到这时候才明白,她随口说的,他当成了承诺。虽然他从不怀疑姚蘅爱他,自始至终爱他,可是她爱别的更胜于他。
丁冉的那枚戒指是回国之后才摘下来的。徐靖远问他,还戴着?你跟姚蘅那是私定终身,她走了你也用不着掩人耳目,麻利儿摘下来,再吓着你爹妈!戴了有七年了吧,还没痒呐?
他把戒指偷偷地收起来,让他和姚蘅的关系停摆在那一天,停摆在那个小小的浅绿色盒子里……
路灯亮了,那对背影早就消失了,丁冉慢慢站直身子,看着地上的几个烟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儿站了那么久。转回身,远处、近处,明明暗暗的光源投射在玻璃上,映着房间里三张雪白的床铺和写字台上一片用途不明的镜子。他长长地吸了口闷热潮湿的空气,回了屋子。
纪晗随着周志飞去了县医院楼后的草坪,两个人找了条长椅坐下。
周志飞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更好接近一些,“你提的要求我基本同意。我们可以先试着相处,半年的时间,到年底,你会不会觉得太长,或者太短?”
“不会。”纪晗回答。
“如果我们可以确定关系,我会交给你一半的金额,剩下的分期,按月、按季、按年都可以,你自己选。”他有意地停顿了一下,好让后面的话听起来更有分量,“我想这样对彼此都是个制约,也更公平。”
“我同意。”既然是交易,就必须有公平的制约机制,周志飞显然比自己想得周全。纪晗很真诚地对他笑了,说:“谢谢。”
周志飞看出她的沉吟,又问:“你想说什么?”
“我不懂……您为什么会同意?”
他给了她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我的原则是不找医生,不找护士,不找病人,别的人我认识得不多。”
纪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前一段时间我不在国内,一直没联系你。我确实需要足够的时间考虑,我不想把婚姻当成儿戏,希望你也不是。”
“周医生,”纪晗看着他,“我和您一样认真。”
周志飞把自己的工作描述给纪晗听,门诊、手术、教学、科研、出访、下乡,甚至还有他参股的公司,代理人工耳蜗和助听器——这个男人忙得一塌糊涂。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