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琉璃台内的道路四通八达, 这里却只有一条长得望不见尽头的幽深巷道,两侧是高高筑起的灰墙,道旁没有桂花树, 空气中却充斥着幽暗馥郁的桂花的香气。
即使有日光映照, 蔺浮玉也感受不到任何自然光的轻暖感。
一束浅金光线擦着飞起的檐角打下来, 蔺浮玉伸手,白净带茧的指节触上那束光,他感到一种诡异凋敝的寒冷。
“师兄,”宋酒眼中露出些许恐惧的神色, 他唇角发白哆嗦,“咱们……咱们是不是也要失踪了。”
蔺浮玉收回手,侧眸看他一眼:“你是剑修, 握紧你的剑。”
“是。”宋酒郑重应。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幽深的巷道上。
约莫过了一刻钟, 视野内, 出现巨大精美的青石牌坊。
穿过牌坊, 青石板延申的道路上, 载满珍奇花树, 树间星火散落,莹莹幽幽,璀璨漂亮。
道路尽头是一座奢华宫室,银屏金屋, 碧瓦朱甍,浅金光晕如流水般自天穹泻下,将整座宫室笼罩其中, 此处精致华美的程度之深, 竟比临云宗主峰大殿还要高上几分, 宋酒仰望朱门, 只觉得自己进了仙山琼阁、人间仙境。
一个和善老妪出现在朱门外,朝宋酒揖了一礼。
宋酒下意识去找蔺浮玉,一转头,四下空荡荡,只有自己站在青石板路上,宋酒心中警铃大起,握紧手中剑,戒备地看向老妪。
老妪道:“仙师大人恕罪,我等贸然将您请进来,实属无奈之法。”
宋酒指节收紧。
老妪道:“我等有求于大人。”
一个苍老阿婆言辞恳切,在他面前低声下气解释乞求,这让宋酒不知道如何行事,他绷紧身子,仍旧保持着戒备的姿态,问:“我师兄呢。”
老妪道:“主人已先行请他进去了。”
“进去,进哪儿?里面吗。”宋酒质疑。
她侧身避开主道:“大人请。”
宋酒将信将疑,站在原地不动。
这时,一个穿着白衣的弟子站在门内,兴奋地来回招手,跑跑跳跳地出来:“宋酒!宋酒!”
“杨河?”宋酒瞳孔震惊。
“你不是失踪了吗!”他下意识放大声音喊出来。
杨河就是他和首席师兄来找的失踪弟子。
杨河挠挠头发:“失踪?”
“哦哦,”他说,“我知道先前失踪的弟子都在哪儿了,他们都进了这里,这真是个天大的好地方,跟仙境一样,比临云宗好多了。”
宋酒皱眉。
虽然此处确实浩瀚绮丽,然而鬼魅之处焉能称得上好,一不留神被人吃了都没处哭。
他低声对杨河说:“胡言乱语,你既然没事,我们待会儿和首席师兄会合了就出去。”
“首席师兄也来了?”杨河讪讪,他摸摸鼻翼,“是来找我的?都怪我都怪我,我应该提前给你们通个消息的,你们出去吧,我就不出去了,我已经答应他们,要留下来保护春水城了。”
“留下?”宋酒被他的话搞糊涂了。
杨河点头,和他并肩走。
老妪在前面带路,老妪闻言回头,眼带泪水,对他长长又行了个礼,言辞诚笃,真心实意道:“仙师大人,春水城世代受城外魔物侵扰,所有人都在惶恐度日,还请仙师垂怜,留在春水城,拯救我等凡人性命。”
宋酒没料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样。
“宋酒,你听我说,”杨河低声对他说,“留在这儿真得比回宗好多了,你若肯留在这儿,灵丹妙药、灵石仙草样样不缺,秘籍功法随意取用,说得俗气些,他们拨给你的院子都有主峰大殿那么奢华,派来侍奉的女婢也各个绝色,这些人当真跟供神仙一样供着你。”
“而且,这里灵气充裕,还没有渡劫天雷,有此处的灵气灌溉,丹药滋补,功法增益,潜心修炼几十年,没准也能突破金丹合道了,再大胆一些,化神也不是不可能,”杨河在这里流连,已经深深明白了这里的好处,“宗门是好,可是宗门里内门弟子三千,外门弟子更是浩如烟海,你能分到的修炼资源有几成?在宗门当个籍籍无名的小弟子,不如在这儿当神仙。”
杨河说话时,宋酒心中几次松动,心道这是什么神仙日子,他险些应承下来,然而,宋酒低声道:“这里诡异成这样,里面的人说话你也敢信?说不准,我们只是梦魇进了虚假梦境,醒来便一切成空。”
“何为真何为假,”杨河不赞成,“真真假假,都比不上我快活重要,再说,你真得感受不到这里浓郁的灵气吗,我在这儿只待了微末时辰,已经隐隐约约有突破的感觉了。”
宋酒抿唇。
自从他踏进这华美宫室的瞬间,就已经察觉到了浓郁了灵气。
“你若不信,便自己逛逛,”杨河见他踌躇,抬头看前面的老妪,“成婆,带他见见世面,你先前带我去了哪儿,就带他去哪儿,跟我是怎么说的,就跟他怎么说。”
杨河向前跑了几步,热心跟成婆举荐道:“宋酒是我同门师弟,剑术不差,之前百门论剑上,他的名次并不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宋酒连忙把他拉回来:“你别胡言乱语了。”
成婆乐呵呵道:“我等知道仙师高才,自然会想尽办法留住宋仙师。”
杨河点点头,他看着宋酒,一副要把兄弟解救出苦海的样子。
宋酒跟着杨河一道,一直紧握手中长剑。
然而,接下来,他看到的东西让他心神大震。
杨河刚刚来到这里没多久,就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院子。
这个院子和琉璃台里的不一样,琉璃台里,他们暂居的院落干净整洁,轻奢精致,就已经很让宋酒满意了。
然而,这里的院落却比琉璃台的小院要华贵精致千百番,瓦是琉璃瓦,窗纸是带符文的上好油纸,院落干净,屋舍错落,有小桥流水,九曲回廊。
宋酒刚进院子没多久,就看见好几个云鬓楚腰的绝色佳人,她们和临云宗里的师姐师妹不一样,各个如柔枝嫩叶般,看见杨河的时候,竟然会依依迎上来,轻言软语,言笑晏晏喊主君,杨河心猿意马,扬起的唇角一直没压下来过。
宋酒惊了。
成婆在一边解释:“她们都是仰慕杨仙师风仪,主动提出要来侍奉仙师的。”
宋酒心道风仪这种东西杨河有吗,这些姑娘主动来侍奉杨河?是他疯了还是姑娘们疯了。
他控制住自己的目光,随后,杨河又带他去了藏库,库里的东西并不多,是春水城城主府刚刚送来的。
成堆的灵石,就这么大大咧咧堆在藏库西北角,堆得跟小山一样高。
日光透过藏库大门射到灵石堆上,这些灵石品质上乘,反射出五颜六色的泠泠清光,竟然一丝杂质都无,里面蕴藏的灵气,竟然比正常灵石要翻上几倍不止。
在这里,宋酒还看见了失传已久的秘籍功法,有些页面残缺不全,看着很像真迹。墙上还挂着十几把寒光凛冽的宝剑。
杨河从他眼中看见了惊艳的神色,他笑容粲然,低声和宋酒嘀咕:“我第一次看见这些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惊讶,咱们可真没见过世面。我说的没错吧,这里确实比宗门要好上许多。”
杨河递给他一个灵气充盈的千年灵桃,说:“刚进秘境时,看见这桃子,我还想如此珍贵的东西怎么会拿出来招待陌生人,那时我害怕有诈不敢吃,结果这就是人家止渴的玩意儿。”
“这个地方委实得天独厚,他们竟然有千亩灵桃果树,像这样的果子,在这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此处实乃无上仙境。”
“宋酒,”杨河咬了一口桃子,目光灼灼邀请他,“我们一起留下吧。”
“宗门纷争多,竞争大,仙道又清苦,你们兄弟一起留在这里,避开争斗,岂不是一桩美事吗。”
宋酒被这些奇珍异宝震惊得灵魂出窍,久久不能回神。
听见杨河邀请,应承的话已经落到舌尖,嘴皮子一磕一碰,就要将此事定下了,此时,宋酒回神,忍住欲望,道:“虽然临云宗有诸多毛病,比不上这里奢华漂亮,规矩还多,但我爬上三千阶登云梯,历经千难万险,才被擢选进宗门,宗门给我吃穿,传我仙道,教我读书,我不能背弃它。”
“杨河,这里看着纸醉金迷,绮丽灿烂,兴许只是粉饰在白骨上的外衣,若有危机,不是你我二人能应对的,你听我的,和我一起去找首席师兄会合,我们一起出去吧,”宋酒劝道,“天上怎么会掉这么大的馅饼。”
“仙道看努力,更看缘分,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运道,你别说得这么难听。”
杨河凝望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摇头:“我劝不了你,你也别劝我,我们各自奔前程吧。”
宋酒抿唇。
他没想到会跟杨河重逢,也没想到明明见到了他,却无法带他回去。
先前他一直愧疚,他千不该万不该让杨河在桂树下等他,回去拿几张符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那时就该拉着杨河一起。
他想起桂树,忽而问:“桂树下怎么会有血迹?”
杨河摆摆手:“不是我的,我那时候害怕,砍伤了来找我的成婆。”
原来如此。宋酒这才放下心。
人各有志,杨河既然尊重他的选择,他再劝杨河,就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了,他朝杨河拱手:“师兄,告辞。”
杨河也拱了拱手。
宋酒快步走出了杨河的藏库,里面的名剑秘境几乎能闪花他的眼,他怕自己在里面多留一会儿,就和杨河一起留在这儿了。
成婆扶着拐,颤巍巍看着他,哀哀道:“仙师当真不愿意留下来,庇佑我春水城百姓吗。”
宋酒对她作了个揖:“恕我不能接受,请您带我去见我师兄吧。”
成婆怆然叹气。
“罢了,罢了,仙师既然不愿,我老婆子也不强逼你。”成婆撑拐走出杨河的院落。
宋酒跟在他身后,他想拿云镜联系蔺浮玉,一拿出云镜,却发现什么东西都发不出去,他顿时察觉到不对,内心毫无安全感。
他指节拢紧,握住剑柄,剑尖直指老妪喉咙,他语气不善:“这是什么地方。”
成婆目光害怕,惊恐道:“仙师,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等是真心邀请您来这儿的。”
宋酒不语。
她无奈摇了摇头,手心握住拐杖顶端,摩梭一圈,说:“罢了,我放你出去吧。”
她话音刚落,宋酒眼前一黑,直感到脑中一阵天旋地转。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老妪望着他消失的背影,不知在跟什么人说话:“他不愿意留在这里,请您不要嫌弃,享用他吧。”
又是那阵馥郁的桂香。
宋酒剑尖抵地,艰难站起来,他四下望了望,发现自己出现在刚刚走过的那条幽深巷道上。
难道他果真误会了那老妪。
他们当真如他们所说的那般纯良,把他弄进那个诡异地方真得只是为了邀请他?
他竟然那么轻易就出来了。
其实也称不上出来,这条道依旧长得没有尽头。
这时,眼前一阵白光闪现,凛冽剑气猎猎生光,带着寒冰冷气,即使遥遥隔着,宋酒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冷。
这种寒冷让他觉得熟悉。
——这是首席师兄的剑气。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不能御剑,宋酒连忙朝剑气产生的方向跑去。离那里越近,他越能感受到一阵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和浓重的血腥气。
“嗤——”剑影擦破血肉的声音。
宋酒瞳孔紧缩,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沾湿鬓发,沾湿眼睫,睫毛上的粘腻感让他难受,然而,他已经顾不上这个了。
视野内,蔺浮玉手握玉卓剑,满身鲜血地站在那里,身影飘摇,已然是强弩之末。
一个黑衣人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袖摆在风中飘扬,袖中黑雾凝成手的样子,五指弯曲化作利爪,向蔺浮玉的胳膊抓去。
蔺浮玉侧身一闪,剑招冰冷,然而,无论他的速度如何快,都刺不中黑衣人。
宋酒拔剑闪身迎上黑衣人的攻击。
金色剑气如长蛇般跃入黑衣人的躯壳,他却没有半点儿受伤的样子,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刹那间,火辣辣的疼痛在他胸口蔓延开。
宋酒瞳孔睁大,黑衣人袖中黑雾溢出,如一张血盆大口像宋酒冲来,宋酒冷汗直流四肢发软,蔺浮玉猛地一扯把他护在身后,黑雾化作血口,一口扯下蔺浮玉胳膊上的血肉。
黑衣人发出一声愉悦的喟叹。
“天生剑骨,果真香甜。”悠悠的调子。
宋酒望着蔺浮玉血肉模糊的胳膊,目露惊惧,蔺浮玉往他手中塞了一面镜子,目光清凌,藏有寒星,他语速很快:“相生镜,能帮你找到出幻境的路,宋酒,跑。”
镜面冰冷,宋酒手握镜面,浑身上下透骨寒,他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师兄怎么办,首席师兄……师兄你跑吧,我在这儿拖着他,我……”
蔺浮玉手上鲜血淋漓,几乎握不住玉卓剑,他脸色苍白,鲜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黑衣人的攻击轨迹,硬生生又被撕扯下一块皮肉,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
蔺浮玉强打精神,默念剑诀,玉卓剑荡出剑气虚影,浅金剑阵在黑衣人身下铺开。
冷汗自蔺浮玉冷诡苍白的侧脸滑落,他的呼吸轻得几近于无,他挥出一道剑气把宋酒逼退至十几步外,冷然道:“宋酒,跑!出去喊人——”
宋酒握紧相生镜,从地上踉跄爬起,抖逢变故,他大脑飞速运作,语序混乱,颠三倒四,自言自语:“喊人……喊谁。”
喊谁?
蔺浮玉握紧剑柄,凝望着剑阵中毫发无伤的黑衣人,这个人的境界比他高,手下招数诡异,威势逼人,让人难以招架,刚刚看见这个人时,蔺浮玉还乐观地相信自己有一战之力,此时却知道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天堑鸿沟。
宋酒能喊谁。
他想了一遍秘境排行榜上的名字。
江梅引?蔺绮?
汗珠混着鲜血,沾湿长睫,他眼前模糊一片,拼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握住玉卓剑。
诡异黑雾再一次冲破剑阵,眨眼间出现在他周遭,浓重的血腥气充斥鼻腔,他的胳膊再一次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蔺浮玉艰难睁眼。
他侧眸看自己的手,眼前发黑,他看得不大分明,鲜红的血液和模糊的皮肉之下,有少许白色。
蔺浮玉盯了一会儿,才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他的骨头。
黑雾的威胁让人窒息,任何人看到这一团黑雾,都不可避免地会生出一种绝望感,蔺浮玉言语模糊,轻声喃喃:“别喊他们来了。”
宋酒拔高声音,问:“师兄!你说什么!喊谁!”
蔺浮玉看他还没跑,险些被他气笑了。
他强忍喉中血气,嗓音嘶哑,扬声喊道:“谁都别喊!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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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中天。
空气中飘来吹吹打打的铜锣声,鞭炮接连响起,红色的碎屑飘散在空中。
城主娶亲的流水席摆满整个琉璃台。
流水席上,多的是仙果仙饮,最次的灵果都有百年的灵气,竟然比临云宗先前办的宴席还要奢侈。
因为城主府的豪奢,和向神灵许愿的机会,今日留在琉璃台里,参加城主婚宴的人格外多。
新娘子已经从云舒院迎走了,此时,干净的小院里没什么人迹,连院外巡守的侍卫都撤下了,原本冷落的小院,更加无人问津。
白衣青年从城主府后院,捞出来一只雪白幼虎。
它是血统纯正的妖王后代,城主对它格外好,把它养得圆圆滚滚。
容涯去找它的时候,虎崽崽大爷一样躺在太阳下,三个女使给它梳毛,它还呼噜呼噜到处跳脚,嫌弃她们梳得不够舒服。
“呼噜!”幼虎不满。
你把大爷带回来干什么!坏女人都不来找我!
容涯倚着树干,捏捏虎崽崽的后颈皮:“她不去找你,你可以去找她。”
“呼噜——”幼虎生气。
她都不来找大爷!她根本不在乎大爷的死活!让大爷死在城主府好了!
轻轻的笑声。
“你或许误解了本尊的意思,”容涯修长的指节搭在幼虎的?璍皮毛上,语气温柔,“本尊的意思是,袖袖是你的主人,不是你的朋友。”
“所谓主人就是,无论她如何对你,你都要顺从她,侍奉她。”
容涯垂眸,薄蓝的漂亮瞳孔里流出轻柔的笑意:“哪怕有朝一日,她让你去死,你都要毫不犹豫地去死,明白吗。”
明明仙尊还在很温柔地给它顺毛,但这一刻,虎崽崽脑壳空空,四肢又凉又软,它咽了口口水:“呼、呼噜……”
明……明白了呼噜。
容涯奖赏性地揉了揉它的头:“乖孩子。”
他白衣松散,倚在花树之间,远望群山时,目光不经意扫过琉璃台一处挂满红灯笼的道路上。
那条道上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道路左侧拐角栽了一棵桂树,落花簌簌。
他垂眸,捏了捏雪白幼虎的耳朵,雪白幼虎被捏得心里发凉,却呼噜呼噜装出享受的样子取悦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