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给蔺绮发云镜的是蔺轻梨。
虽然云镜传不了声音, 但看聊天框里密密麻麻的传讯,蔺绮的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蔺轻梨叽叽喳喳的样子。
蔺绮一条一条往下翻。
蔺轻梨:“昨天怎么一直没见你,你出秘境了吗?”
蔺轻梨:“你昨晚没回霜雪天?你现在在哪儿?你要来主殿看看吗。”
蔺轻梨:“父亲和林掌门在主殿商量你未来的婚事。”
蔺绮:?
蔺岐山又想干什么。他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
蔺绮微微皱起眉头, 轻眯起眼眺望远山主殿方向, 冬日上午轻柔的凉风拂面而来, 带着湿润水汽。
云镜又闪。
蔺轻梨的话如竹筒倒豆一般,接连不断。
蔺轻梨:“笨!商量的当然是你和那个小傻子的婚事啊!”
蔺轻梨:“你是不是忘了,父亲把你找回来的时候,想让你嫁给那个小傻子当未来道侣呢。呵, 算望月派那些人有点自知之明,还知道他们家小傻子配不上你,一大早就自觉来退婚了, 过段时间估计就会昭告全仙门, 你也不必和那个小傻子纠缠了。”
蔺轻梨:“……等等。”
云镜上, 喋喋不休的传信忽然卡壳。
蔺轻梨想起之前见到的场面, 应当是过生辰那天, 蔺绮和林家小傻子待在一起。
跟在蔺绮身边的林家小傻子可一点都不像傻子, 看着怪神秘的。
而且,蔺绮和他的关系看起来还不错。
过了很久,云镜上才响起蔺轻梨迟疑的问话。
蔺轻梨:“你跟小傻子是不是关系很好?”
蔺绮的目光落在“小傻子”三个字上,下意识想起林家小少爷那张清艳的脸。
脑海中一浮起那张脸, 蔺绮又在顷刻间记起,她刚到临云宗时,姐姐披着林家小少爷的壳子, 满身霜白、手拿一枝梨花出现在霜雪天里, 他懒散撑在栏杆上, 垂眸望下来, 眸中带着些许轻柔笑意。
蔺绮怔了一下。
她由心而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写了几个字:“他很漂亮。”
尤其是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
蔺绮眼睫轻眨,呼吸顿了一会儿。
那边又沉默了一会儿,半晌,蔺轻梨回复:“那倒是。”
蔺轻梨:“不过你也别被他哄了,林家那个小傻子要脑子没脑子,要实力没实力,除了一个掌门爹什么都没有,很没用的!”
蔺轻梨下定论:“你们的婚事还是退了好。”
蔺绮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和望月派林家小少爷还有一桩婚事。
不过,她下意识把蔺轻梨口中的“小傻子”代替成姐姐,蔺绮拧起眉。
蔺轻梨又传信:“我今天还看见小傻子了,他一直跟在林掌门边上,看着就傻傻的,不是很聪明,林掌门让他说话,他还一直红着脸,磕磕巴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怪拧巴的,哪有这样的宗门继承人……哦,他当不上望月派继承人……你怎么会跟他认识?你别是被他哄了吧。”
这样的描述,明显跟她的漂亮姐姐不沾边。
蔺绮目光慵懒,扫过这一段话,她倚着流苏神树的树干,抬眸往远处望,温和的昼光洒在脸上,轻暖而柔和。
蔺绮姿态放松,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枝干,眉头不自觉舒展,漫不经心回道:“不认识。”
蔺轻梨给她打了个问号,稍后又说:那再好不过了。
照蔺轻梨的话来说,现在的林家小少爷应该是真正的林家小少爷。
蔺绮抬起手,细腻莹白的手腕上,一串梨花手串在昼光下熠熠生辉,浓郁的青绿如浩瀚幽深的密林,绿藤上星星点点坠着几颗细碎白花,还串了几颗梨木珠。
这是她早上醒来时,在室内桌上发现的,和它一起的还有一张字条,字条上简简单单两行字
——霜雪天中梨枝所化,不值什么,可以戴着玩玩。
梨枝,应该就是她刚到临云宗向容涯仙尊许愿后,姐姐到霜雪天时带着的那一枝。
她起初太傻,还真把那一枝梨花当普通梨花。
谁能想到一个剑修会让本命剑化形,拿来哄人开心。
青宫神剑不值什么,这种话估计只有姐姐说得出来。
姐姐的本命剑……蔺绮在心中反复咀嚼这几个字。
“青宫?”她拇指叩上梨木珠转了转,随口问,“我记得你会说话,你知道仙尊为什么要回青要山吗。”
青宫听见蔺绮的称呼,很快反应了一会儿,它顿时明白,祖宗什么都知道了,仙尊也不打算瞒着她,于是,青宫乖乖道:“分神下山,行事不便。”
蔺绮微微愣神,很快反应过来。
**
主殿里,蔺岐山、林掌门,还要两派几位长老都在,殿内只有宗门长辈们攀谈商量的声音。
蔺轻梨杵在蔺浮玉后面,悄悄倚在殿内石柱上。
身穿白金长裙的少女懒洋洋抬起头,目光轻慢,随意瞥了一眼林净。
——小少爷生得清俊无双,端立殿中,也是明月清风的好模样。可惜目光低垂不敢看人,脸色发红,说话时声音极轻,如蚊虫嗡响,看起来怯生生的。
蔺轻梨看着他,只觉得小傻子唧唧歪歪小家子气,很不体面,连临云宗外门的杂役弟子都比不上。
蔺轻梨低头,在云镜上简单敲了几个字:花瓶而已,丢死人了。
蔺绮很久没回消息,不知道在想什么。蔺轻梨抚了抚长发,将目光从云镜上移开。
虽然她嘲讽望月派有自知之明,但蔺轻梨觉得他们没有。
林掌门和掌门夫人脑子不清醒,为了一个小傻子,连冲喜这种荒唐事都做得出来,还能指望他们什么。
蔺绮在秘境大比里一骑绝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日后前途无量,秘境刚结束,望月派就跟鬼撵一样,赶着上来退婚,好像蔺绮是什么沾不得的人一样。
在蔺轻梨看来,其中必有古怪。
她轻眯起眼睛,望向林掌门的方向,林掌门没注意她,站在林掌门背后的林净对上她的目光。
林家小少爷的瞳仁是偏浅的黑,水汪汪的,像干净的泉。
此时,他正愣愣看着她,蔺轻梨歪了一下头,林净慌乱低下头,看起来很不聪明。
现在的小傻子怎么那么呆、那么钝呢。
他之前跟在蔺绮身边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总不能是被夺舍了吧。蔺轻梨胡思乱想,看向林净的目光不自觉带了几分审视。
尽管几位望月派长老看起来非常肉疼,掌门夫人看起来也十分不舍,但退婚还是退得十分顺利。
林家小少爷痴傻十几年,今早终于恢复正常。
蔺轻梨不知道的是,让林掌门来退婚是容涯仙尊下的令,卦圣亲自传的话,仙尊原话是
——袖袖年纪太小,谈这些为时过早,让望月掌门去临云宗退婚,两家如有异议,请他们直接来青要山,与本尊详谈。
望月派当然不敢有异议。
单单林净恢复正常这一件事,就足以让林掌门和掌门夫人欣喜若狂,他们但凡还有脑子,就不敢贪求太多。
蔺岐山就更不会有异议了。
他可舍不得把临云宗第二个仙门第一推给望月派。
林掌门此次前来,对他来说,堪称瞌睡了送枕头,送得他神清气爽。
主殿中,这场谈话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他们才终于散了。
临云宗大小姐和林家小少爷的婚事,初初订下来的时候秘而不宣,传出去的只有残缺不全、模棱两可的信息;婚事作废后,一宗一派的态度却十分明显,在短短几日内接连否定了先前的流言。
**
仙门大比一共有两场比试,第一场是秘境大比,第二场就是正常的一对一比武。
第二试的时间定在三天后。
比试前,蔺绮出了一趟霜雪天,根据蔺浮玉的举荐,去望月派暂住的峰头找到江梅引。
江梅引穿着一件青金弟子长袍,慢吞吞来开门,看见蔺绮的瞬间,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奇,扬眉笑道:“稀客。”
他往侧边让了让,请蔺绮进去。
蔺绮踏进屋子时,才注意到这里不止江梅引一个人。
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窗边,冬日清凉的昼光柔和洒下,一束光穿过树叶射进窗子,光束中有微金光粒浮游飘动,林净坐在昼光中,手拿一卷书,垂首低眉,面容清俊端艳,身上带着点干净稚嫩的书生气。
蔺绮恍惚了一会儿,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走到林净正前方,和他就一步距离。
林净错愕地抬头看她,眼睛睁得滚圆,蔺绮对上他那双微微发灰的浅色黑瞳,猛然惊醒,她踉跄了下,接连往后退了两步,动作有些狼狈。
姐姐已经把身体还给林小少爷了。
她差点忘了。
蔺绮靠着墙体,讪讪捏了捏自己的耳尖,道:“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林净耳尖腾地一下红了,他很怕生,像是应激的小动物一样,憋着一口气。
林净唇角嗫嚅了两下,良久才混着鼻音,发出一个几近于无的音调:“嗯……”
他看见蔺绮,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关于他们之前的婚约,也关于占了他身体的那个人,但他一句话都不敢说,求助性地将目光投向江梅引。
江梅引注意到两人之间生疏的状态,轻轻挑眉,若有所思,他看了林净一眼,笑着说:“掌门回来了,少主先出去吧。”
林净连忙跑了。
江梅引给蔺绮倒了一杯茶,请蔺绮坐下,蔺绮整理了下复杂情绪,抿了口茶水。
江梅引不动声色揭过这件事,问:“秘境破了之后,一直没看见你。”
蔺绮点头:“我待在霜雪天没出来。”
“我有件事想麻烦江师兄。”蔺绮拿出鹿角。
江梅引垂眸,目光掠过桌上莹润如玉的鹿角时,眸中闪过一丝惊艳。
他把鹿角拿在手中,对着昼光仔细观察,光芒刺眼,他眯起眼睛,说:“真是好材料,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妹妹想做什么,符笔吗?”
蔺绮说:“做个坠饰。”
江梅引诧异,侧眸看她:“只做坠饰?”
“若是加点其他材料,将它熔炼制成符笔,一定能制出堪比神器的符笔,或镶在剑上,也能大大提高本命剑的品质,单单做吊坠有些得不偿失了。”江梅引有些惋惜。
“制成吊坠可以一直带在身上,单单拿来温养魂魄也很值得。”蔺绮说。
她其实也想过,对于一个剑修来说,把鹿角加工熔炼,镶在剑上是性价比最高的做法,但姐姐连他自己的本命青宫都给她做首饰了,估计也没什么这方面的需求。
还不如简简单单做个配饰。
至少姐姐把它佩在身上时,看着好看。
江梅引仍旧觉得可惜,但鹿角是蔺绮的,她想做什么做什么,他也没有置喙的权利,江梅引叹了口气,说好吧,他看向蔺绮,问:“妹妹想做成什么样子。
蔺绮给他一张图纸。
她画这个画了两天。
蔺绮的画工是容涯手把手教的,构思新奇,画的惟妙惟肖。
江梅引卷开符纸认认真真看了一会儿,眼眸浮出笑意:“看着不是女儿家式样。”
“难怪望月派和临云宗之间会退亲,原来有其他人得了大小姐眷顾,”图纸上的吊坠纹样画的栩栩如生、精致端雅,江梅引卷起图纸,情不自禁笑了一下,“就是不知道,何等神姿高彻的人物才能得到大小姐的芳心。”
江梅引语带调笑,蔺绮听他的话,愣了一下,心跳不自觉加快,明明是冬日,她却觉得室内热气蒸腾,连呼吸都变得滚烫起来。
又来了。
又是那种大逆不道的心虚。
蔺绮难得控住不住自己的情绪,眸中洇出些许气恼,又怔然笑了下,她压抑住自己胡思乱想的心思,说:“江师兄误会了,这是送给长辈的。”
蔺绮捧着茶盏,吹散茶面上的浮叶,不知在告诫谁,轻声道:“那位是不能冒犯的人。”
江梅引漫不经心耸了耸肩:“这有什么。”
“仙门里年纪辈分又算不上什么,单看自己喜不喜欢了,若是喜欢,什么人都能拐成道侣,仙门里这样的事还少吗,”江梅引觉得好玩,笑着反问,“天底下有什么人是不能冒犯的。”
“如卦圣,容涯仙尊那一类人……”蔺绮不同意,举例反驳他。
江梅引头一回被卡得哑口无言,心道蔺绮可太敢想了。
他很识时务:“那确实太大胆了,这样的人冒犯了会死。”
“哦,你说的是。”蔺绮附和。
她眼睫覆下,咽了一口茶水,心中忽觉堵闷。
“磕嗒——”
蔺绮放下杯盏,茶杯底盘触碰桌案,发出一声脆响。
江梅引语带不解,好奇又问:“谁和他们是一类?这一类不就他们两个人?”
蔺绮垂睫:“我随口一说,当不得真。”
“这件事就麻烦师兄了。”蔺绮站起来,江梅引点头,笑说自然。
蔺绮没在这里多待,开门出了屋子,她走在院中,就像将要渴死的鱼翻身一跃跳回湖泊,新鲜空气大股大股灌入肺里,她平复了一会儿,才觉得好受了些,情绪却依旧杂乱。
江梅引送了她一段路,就在山道上停了下来,他站在台阶上,遥看她背影,总觉得蔺绮气呼呼的。
他私心猜测蔺绮肯定有了喜欢的人,八卦地拿出云镜,想看看蔺浮玉什么反应。
云镜一打开,就看见蔺绮给他发的一条传信:“江师兄说,什么人都能拐成道侣,公主殿下怎么还没变成师兄的道侣,师兄是不愿意吗。”
江梅引:“……”
他顿感头疼,手握成拳,痛苦地砸了砸自己脑袋。
他觉得妹妹多半在针对他。
**
蔺绮心神不宁,在山道上走着走着,不自觉走到莲光峰。
莲光峰驻守的弟子早就认识她了,蔺绮畅通无阻地上了山,顺利找到林守。
她在林守跟前自闭了一会儿。
“小可怜,怎么又不开心。”
“祖宗,吃点东西,甜的。”
……
“你娇不娇气?”
“仙门哪有跟你一样的小姑娘?”
“说话……说不说话,不说话我把你扔出去了。”
“你生什么气?”
“蔺袖袖!”
“你怎么比千年前的林清听还要喜怒无常。”
“你就是被林清听惯坏了!”
……
林守哄不好她,也渐渐自闭,放了几句恼怒的话,整个人的态度却蔫儿了吧唧的。
他转转骨扇,冰凉的玉扇骨戳戳袖袖小猫的脸,林守觉得哄袖袖可太难了,比破境成圣还难,他有气无力道:“祖宗,你是我真祖宗。”
怪可怜的。
蔺绮心软了,不忍心再折磨他。
她揉揉眼睛,说自己要回去睡觉。
蔺绮明显地感觉到,林守眼中的光又亮了,她对卦圣表示同情。
蔺绮想了想,嘱托林守:“我要回去睡觉了,不要把我不开心的事告诉姐姐。”
林守一脸解脱,笑着颔首:“自然自然。”
蔺绮满意了,她顺莲光峰的山道而下,往霜雪天所在的山峰去。
时已尽黄昏,天上霞光满天,璀璨的华光洒下来,宛若金粉。蔺绮踏着满地金粉,走在回程路上,她的云镜忽而闪烁两下。
蔺绮打了个哈欠,拿出云镜。
给她发云镜的是姐姐。
林清听:袖袖,怎么不开心。
蔺绮眨了眨眼睛,心想,林守,好样的。
……
目光落在这简简单单一行字上,不想移开。
她盯得太紧,眼神失焦涣散,端正的字迹也变得模糊起来。
蔺绮没有立刻回复。
她站在莲光峰的一棵山茶花树下,倚着茶树犹豫了好一会儿,直到月光流过一枝一枝鲜红的山茶,洒在蔺绮乌黑柔软的发丝上,她才终于鼓起勇气写下回信。
——姐姐,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她有些迟疑,心跳如擂鼓。
蔺绮发出传信之后,云镜镜面很久没有再显示新消息。
蔺绮心生懊恼,闷闷抓了抓自己的长发,目光愈发慌乱,连握云镜的手都生出虚汗,她指尖颤抖,想写几句解释的话。
——姐姐,我是瞎说的,其实谈不上喜欢,我只是弄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也可能是我醉了,姐姐,我……
聊天框里的字一个一个写出来,还没来得及发出去。
云镜上,不咸不淡浮出三个字。
——是吗。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