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雀斑(出书版) 饶雪漫 3 万汉字|58 英文 字 28天前

第15章

  

  帝豪酒店2012房。

  我和刘翰文对坐在落地窗前,从这里看出去,城市的灯红酒绿尽收眼底。摆在我们中间的,是两个红酒杯,他的已经干了,我的只喝了一点点。之所以不喝,是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就算最生气的时候,我也不会允许自己变得愚蠢。

  “我看你就是他妈的怎么看都看不厌!”刘翰文说,“你要不要用点实际行动,回报我的知遇之恩,至少干了这一杯吧。”

  我问刘翰文:“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很坏? ”

  “我只知道我喜欢你。”刘翰文说,“当然我也很想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欢我,阙薇,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

  这一回我没打算骗他,我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好像从来都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感觉。”

  “我可以教你的。”他挪了位置,坐到我身后来,搂住我的腰说,“我有足够的耐心,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教会你,你要不要学?”

  “你也是这么教维维安的吗? ”我问他。

  “我早说了,我跟她没关系。”刘翰文说,“你到底要我怎样?

  “你根本就不够爱我!”我用力推开他说,不然今天她不会那么过分,你就该当着我的面揍她。”

  “男人打女人,我还真做不出。”见我拉下脸来,他又哄 我道,“好吧,我发誓,她下次要是再敢对你无礼,我就把她痛打一顿,打得她下跪向你求饶为止。行不行,我的姑奶奶?说过了,我跟她们不一样,不做作不卑微不可怜。

  那天放学,我一路小跑回”

  我没说话,只是瞟了一眼茶几上我的手机残骸,他心领神会地说:“明天起来,咱们就去买新的。”

  “不用了。”我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

  “别开玩笑了,长夜漫漫,你就真狠心扔下我一个人?” 刘翰文拦住我。

  “下次吧。”我说,“今天所有的心情都被破坏了。”

  房间的门铃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刘翰文示意我等一等。 跑去开门。是服务员,他说刘波小姐给我们送了红酒来,祝我们愉快。

  “还是她想得周到。”刘翰文兴冲冲地开酒,就在他转身拿杯子的时候,我眼尖地发现装红酒的篮子里还放着一样东西,黑乎乎的一团,像是冥冥中有谁在驱使,我鬼使神差地把 那东西拿起来。

  那是一只用橡皮泥捏的猫,跟当年那个人留给我的一模一样!

  看清楚的一瞬间,我感觉到我的心像是被一个巨大的弹弓“啪”的一下弹了出去,整个人都空了。”刘翰文喊了我好几声,我没有应他他又推了我一把,“你怎么了?”

  我回身抓起我的包说,“我有事要先走了。”我觉得我一分钟都不能再等了,我必须马上找到那个叫Joyce的,当着他的面一问究竟。他是谁?他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你哪儿也不能去。”刘翰文拦住我。

  “让幵。”我对他说。

  “你这么着急,是要急着跟那个假洋鬼子约会吗?”他说,“难道这真的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随你怎么想。”我冷冷地说。

  “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他用力捏住我的胳膊说,“也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是谁。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今天晚上,你去厕所的十来分钟,都去干什么了?你跟他都干了些什么!”

  “该干的都干了,你满意了吧! ”我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一点也不肯示弱。

  我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怒意,心中暗暗感到不妙。正要挣脱,他猛地把我的腰一把搂住,顺势将我推倒在旁边的沙发上。我用力踹开他,爬起来就往门口跑。他从后面用力地拽住了我的头发,我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毯上。只不过瞬间,刘翰文像一座山一样压下来,整个人压在我身上。他伸出手捏住我的脸颊,寻找到我的唇,开始粗暴地亲吻我。

  “哼。那就再来温习一遍。”他讥讽地说,我忽然感到胸口一凉,他的手已经探进了我的内衣,我幵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开始软下来求他:“放幵我”不要这样。我是骗你的。我跟你闹着玩的!”可是,他通红的眼睛里闪着暴戾。丝毫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刘翰文!你说过,愿意等的。“我用力打他,想叫他停下。蔑地吐出那一句:“阙薇啊,她妈妈是二奶“那要看场合。”他粗着嗓子说,“还要看你懂不懂事。”

  “我懂的。”我继续求他说,“你停下来。你让我去洗洗干净,我们高高兴兴地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

  听我这么一说,他看上去有了松动,把手从我身上拿开, 慢慢直起了半个身子。眼看时机已到,我抬起脚,对着他的下半身就狠踢了过去。然而没想到的是,我竟然踢歪了,那一脚,正中他的大腿根。他扑上来,愤怒地给了我一巴掌,左手掐住我的脖子,厉声说:“我给你脸,你不要脸。今天把你玩 完了,你就是爷扔掉的一块抹布,你知不知道?”

  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他用膝盖钳制住我的手,麻利地扒下我的裙子,我感觉我的手快被他压断了,痛到麻木,脑子 轰轰作响,头顶仿佛有万千的细小针头在不停地扎刺着我。我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能不断地哭着重复:“求求你,不要这样,求求你。”

  但是我知道,这没有用。

  转瞬间他已将我的衣服扒光,浑身赤裸的我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我的心迅速跌进一个绝望的黑洞,身体和大脑仿佛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放弃抵抗,只是静静被他压在身下,不再挣扎也不再求他,只有汹涌而无声的眼泪,像坏了的水龙头里的水,管不住地往外淌。

  就在最关键的时候,门铃响了。屋外传来的是服务生的声音:“客房送餐。”

  “送错了!“刘翰文朝门外大喊,但对方好像没听见,仍在一个劲儿地按门铃。

  “操! ”刘翰文骂骂咧咧地起身,然后他一把把我拖起来,推我到卫生间里说,“你要是敢出声,或者敢乱来,后果自负。”

  他砰的一声狠狠关上门,我飞快地抓了一条浴巾裹住狼狈的自己,跌坐在卫生间冰凉的瓷砖上。

  我要逃。

  从窗口,不可能,这里是二十楼;直接扑出去叫救命,可是我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搞不好他根本就不会让服务生进来。 忽然间,我看到墙上的电话,我用颤抖的手抓住它,可是,我竟然不知道,我该打哪个电话求救。

  慌乱中看到了总台的号码,我正要拨,忽然又停住了。

  我丢不起这个人。

  或许我还有最后一招,那就是“心甘情愿”地献出我自己。从此,让他“心甘情愿”地为我服务。

  但我知道,就算我再贱再低微,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却还是牢牢地抓住我的心,告诉我:不可以!

  我绝望地在地板上坐了很久,等着刘翰文推门进来。可是,他一直都没有。难道他气头已过,知道自己错了?还是他因为美食而忘记了我的存在?但外面的寂静确实可疑,说不定他已经不在房间,我不趁这时逃跑,更待何时。

  想明白这个。我飞快地站起身来,拉开了浴室的大门,然而我看到的场景却让我完完全全地惊呆了。

  刘翰文仰面倒在沙发上,诡异地一动不动,更恐怖的是,他的嘴角似有红色的血涌出。

  我吓得失声大叫,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怕喊声把别人招来。

  我叫了他几声,他没有回应我。我不敢走近他,当机立断迅速地穿上我的衣服,提着我的鞋,赤脚跑出房间。我觉得我应该先去大堂报警,让人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来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死,他是不是还活着!

  就在我像只绝望的没头苍蝇一样地在走道上赤脚飞奔的时候,一扇房门在我面前打开,有人从里面走出来,一把就将我扯进房里,并同时捂住我的嘴。

  我还没看清这是谁,就听见左耳温柔的声音传来:“小雀斑,别来无恙?”

  【下部】维维安

  

  第1章

  

  十二岁那年的暑假,我写过一个故事。冗长而寂寥的午后,我把它念给我爸爸听:

  “从前,有一个杀手。他每个月都会杀一个人。杀完后,他会把他的头割下来放到床底下,把尸体扔进荒野。这个杀手的隔壁,住着一个小姑娘和她的妈妈,还有小姑娘最爱的狗——欢欢。杀手一直嫌狗吵,有一天,他把狗杀了,把狗身子煮来吃了,把狗头藏到了床底下。小姑娘的妈妈对她讲,不用担心,欢欢只是走丢了,总有一天会回来。

  责任吗?”

  如此大事,我哪敢

  后来,小姑娘和杀手慢慢地成了朋友。她把自己的大白兔奶糖分给杀手吃;还给杀手用草编了一顶很丑的帽子;遇到很难的数学题,请杀手教她做。杀手被小姑娘感染了,忽然就不想杀人了,他换了一份正经的工作,还想娶小姑娘的妈妈做老婆。

  冬天来了,下雪了,天很冷。小姑娘给杀手送去了一碗鸡汤。杀手喝完后,晕过去了。于是小姑娘把杀手的头割了下来,洗干净,连同他床下的十一颗人头和一颗狗头一起,埋在了雪地里。

  春天到来的时候,雪化了,埋过人头的地方,开出了又一丛美丽的鲜花。每一朵花,都像是一只狗的笑脸,人们把它叫作‘狗头花’。小姑娘指着那些花对妈妈说:妈妈快看,欢欢回来了。”

  “完了?”我爸问我。

  “完了。”我合上本子。

  “那么小安,你写这个故事,主要是想讲什么呢?”我爸 把他的凳子挪得靠近了我一些,好奇地问我。

  “你觉得呢?”我反问他。

  他想了想回答我说:“你是不是想说,再冷酷的人,也会有被爱感化的那一天?可是,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又要写他被小姑娘杀死了?这个结果,很残忍,也根本没什么意义啊。”

  我笑着说:“当然没什么意义啊,我也就是写着玩玩。”

  说完,我把那个本子扔到了床的角落里,拿了本伊藤润二的漫画书看起来。我喜欢他的漫画里弥漫的恐怖气氛,可以深度挑战我的脑神经,这是别的阅读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的快感。

  “少读点古里古怪的书,把脑子读复杂了。”他瞄了书皮一眼,敲了我脑门一下,担心地说道。

  唉,从懂事起,我已经学会不指望我爸爸会懂得我。就像我一直都不懂得他一样。只是有一点毫无疑问,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亦是我的。

  我在乡下长大。不过我爸并不是乡下人。他在镇上开了一家服装厂,我们村里的人,都喜欢叫他“维厂长”。说起来,我爸当年举家搬到乡下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妈妈,听说我妈长得特别漂亮,可她生下我不久就患了癌症,换了很多医院都治不好。医生说,乡下空气好,对她的病有用,于是我爸就在乡下买了人家盖得还算不错的一个小别墅,又花很多钱把它装修了一下,希望能安安静静地和我妈在那里共度余生,谁知道造化弄人,我们搬进去没多久,我妈的病情却突然恶化,撒手离开了人世。

  人死了都希望入土为安,偏偏我妈妈是个热爱自由的人,要求我爸将她的骨灰撒入大海,誓要将自由进行到底。这可苦了我这唯一的后人,清明时想给她扫个墓都找不到地方。最多就是我爸抽空带我飞去海边,我们找一家海边的小旅馆住下,黄昏时一起在海边坐坐,看看落日,吹吹海风,然后回来 缝续我们的生活。

  我妈走后,我爸把对她的爱全转到了我身上,为了培养我,他下了很多的功夫。分数什么的他倒不是很要求,但是从三岁起,我每天的必修课有两门:一是钢琴,二是武术。

  理。但钱都放在我口袋了,我也不 我爸让我学琴,是因为他相信音乐可以让一个女孩子变得安静,与世无争,淡泊名利。如果你有天走在乡间的小路 上,看到一头哼哧哼哧的老牛正摇着尾巴走在前面,同时耳边又听到员多芬的第十四钢琴奏鸣曲《月光》的时候,你千万不要以为你得了精神分裂症,那是因为,你有可能正好路过我家口:如果是这样,你还应该能看到我家门口的橘子树,夏天的时候,它会结满金黄色的果实,方圆一里都飘满了橘子的香味。想吃的话随便摘,没有人会管你。

  我的钢琴老师,叫小丛。她以前是镇中学的音乐老师,算不上是美女,但也算有气质。教我三年以后,她从学校辞了职,到我爸厂里当了秘书。很多人都想当然地认为小丛跟我爸有一腿,但是我知道这只是属于小丛的一场痛苦的单恋,我爸并不喜欢她。 还记得有天晚上小丛给我上完课,我以为她早就走了,可是夜里十点,我准备睡觉的时候,却发现她和我爸还站在院子里。我人在二楼,又隔着窗户,完全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但我猜到他们是在吵架,我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小丛老师脸上汹涌的泪水,最后,她哭着扑向我爸,像一株绝望的藤蔓在我爸身上,却还是被我爸用力地推开了。

  那以后,小丛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来我家,不过我爸也没再给我请新的钢琴老师。我只能照着小丛留给我的琴谱自己练习。有一次我爸忽然问我:“你弹的是什么曲子,还挺好听的。”

  “A Winter Story”是日本电影《情书》的主題曲。”

  “小丛老师教的?”

  我点点头问他:“为什么你不軎欢小丛老师? ”

  他傻乎乎地摸了摸鼻子说:“爸爸喜欢的人,是你妈啊。”

  “可是,妈妈已经死了。”我说,“难道你要一直喜欢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吗?”

  “小笨蛋。”爸爸拍拍我的肩膀说,“等你长大后你就明白了,喜欢这件事和生死没有关系的。”

  “那什么是喜欢?”

  我爸的回答超文艺,他说“喜欢就是……想起来就很欢喜。”

  我常常觉得,大人真是种矛盾的动物,死明明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想起来又怎么会欢喜?只是我不忍心再反驳他。因为他正盯着柜子上我妈的遗像在看。这是他忙碌的工作之余最大的爱好,一边抽烟,一边喝茶,一边守着张旧照片追忆往事。

  不过换成是我,我也不会喜欢小丛。因为我觉得她很假,在我爸面前就装淑女,说话都不会大声,可是跟梅叔在一起,就常常爆粗口,还抽烟、赌钱什么的,作风豪放的很。

  梅叔是我的武术老师,福建人。我认识他那年他不过三十岁而已,但是大家都叫他梅叔,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说起来,梅叔算得上是我爸爸的远方亲戚,他功夫很好,曾经在全国武术比赛中拿过亚军。年轻的时候因一时冲动打伤了人,坐了近十几年牢,出狱后,我爸收留他在厂里当保安部的主任。他对我爸挺忠心的,在教我武功这件事上也尽心尽力,毫无保留,但就是有个改不了的恶习——赌钱,有事没事就喜欢找几个人陪他打几圈,为这事,我爸没少说他,但他总是笑呵呵地说是的是的要改,却一直都没改,赌输了就过来跟我爸预支工钱,没钱吃饭了就来我家蹭,皮厚得很。

  和练琴比起来,练武当然还要苦十倍不止。日复一日的站桩,马步,拳击,倒立。每天早上五点就要起来跑步,冬天再冷,也要在河里游上好几个来回。现在回想起来,小小的我确实承受了很多同龄人无法承受的痛苦,身上也常常被摔得青一块紫一块,但不管怎么样,我都坚持下来,那是因为我一直都是一个乖小孩,我爱我爸爸,我不想让他对我有任何的失望。

  而我自己真心軎欢的事情,应该是阅读吧。我家有个很大的书柜,每次爸爸出门回来,都会给我带很多的新书。对于书的种类,我并不挑剔,我如饥似渴地在每一个字里行间体验不一样的人生,那是音乐和武术都不能带给我的别样的思考。乡村小学的教育可想而知,唯有大量的阅读能让我愉快地挖掘自己的深度以及智慧,从而常常发现一个崭新的自己。

  在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我爸的服装厂出了事——发生了特大火灾,那场火烧得特别夸张,由于镇上的消防不得力,囤积的大量易燃棉纺织品导致三座厂房焚烧长达近五个小时, 存放布料的仓库更是被烧得坍塌了大半。万幸的是火烧起来的时候是半夜,损失的大部分是货物,没有人员伤亡。那天放学后,我去厂里找我爸,那时候火早已经被扑灭了,四周弥漫着难闻的气味,梅叔和我爸正带着几个警察在各处察看,我听见梅叔正在跟警察们讲,火灾极有可能是库房的电线短路所致。

  “你去办公室等我。”爸爸吩咐我说,“这里危险,不要乱跑。”

  我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只有小丛一个人。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不知道是不是火灾一事让她特别烦,反正她看到我 也只是牵强地笑笑,并不表现得特别亲热。我自己找了个地方 幵始做作业,作业做到一半的时候,小丛忽然从电脑前抬起头对我说:*小安,我要走了。”

  “什么?”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了。”小丛说,“你要是还想学琴就得找别的老师了。”

  “可是,你已经有很久没教过我了。”我说。

  “是吗?”她问我,“有多久呢”

  “半年了。”我说。

  “哦,那确实是很久了。”小丛说,“小安,我走了以后,你会不会想我呢?”

  “会吧。”我说,“我和我爸都会想你的。”

  小丛走我到面前,靠着我的桌子,点了一根烟对我说:

  “小安,我说的那种走,就是以后我们有可能再也见不着了, 你懂不懂呢?”

  我想我是懂的,不就是我和我妈这种吗?但是我鬼使神差地对着她摇了摇头。

  小丛叹息了一声,轻轻拍了我的头一下,抽着烟出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我爸办公室。我去上洗手间的时候。听到她在楼梯拐角那边打电话,她很凶地在跟对方说:“我要得一点儿 也不多。烧成这样,你负责安保,难道你不用负责?你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蠢货,等着再去坐牢吧!”

  我估计电话那边是梅叔。

  那天,我和我爸回到家已经是快晚上十点钟。爸爸把阿姨做好的饭菜热了热给我吃,可是他自己一口也吃不下。我走近他,靠在他身边,问他:“怎么办呢? ”

  他摸摸我的头说:“没事的,闺女,不就一场火吗?爸爸还可以从头再来。”

  “要赔很多钱吗?”

  “不只是钱,主要是信誉问题,答应客户的货不能按时出货,以后生意就难做了。现在厂房不能用,明天我得去几家小厂看看,看能不能替我们把一些活给拼出来。”

  “你的布料是以丝绒为主的吗?”我问他。

  “咦?”他奇怪地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爸爸,你有没有想过,这次火灾有可能会是人为的。”

  他吓一跳:“不可能。”

  “一周前,已经有人在你办公室的那台电脑上百度各地丝绒的价格,同时还有一条是询问都有哪些原因会导致电线短路!”

  “你一定是柯南看多了。”爸爸皱着眉头对我说。“你赶紧吃完饭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练功呢。”

  第二天正好是周末,我爸一早就去了厂里。中午的时候,我正在家里看书,梅叔来了。他好像喝了一点酒,整个人看上去也不是很有精神。

  他问我:“今天练功没? ”

  “一点点。”我说。

  他趁着酒劲教育我,“不用功再聪明也不行,别以为危险的时候,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派得上用场!”

  “哦” ”我说,“知道了。”

  “你小丛老师让我来接你,她说明天要走了,接你去吃个饭。”

  “可是我刚刚吃过。”我说。

  “晚饭! ”梅叔没酎心地说,“她可能想銀你吿个别,聊聊天吧。”

  “那你等等我,”我说, “我换件衣服就来。”

  我出来的时候,梅叔正在沙发上看手机,见到我,他合上手机说:“我们快走吧。咦,你不是换衣服吗?怎么換成了溜冰鞋?”

  “梅叔。”我靠在墙边问他,“你是打算要把我藏到哪里呢? ”

  “你说什么? ”他脸色忽然就变了。

  “梅叔,我想跟你讲个故事。你看我讲得对不对。”他只往前走一步,我已经脚下使力,哧溜溜到了大门边。

  “你欠了别人一大笔赌债,跟我爸借钱,我爸没借给馀,债主逼得急,要你卖房子。你只能铤而走险,趁我爸不注意, 搬走了他的布,又人为制造了电线短路,造成了火灾。然后。 你利用我爸做生意讲究诚信的特点,建议他找小厂替他赶活,又以小厂没有布料为由,骗我爸高价收购他自己的布,是不是这样?”

  “别听小丛胡说八道!”梅叔急了。

  我摇摇头:“你错了,小丛什么也没銀我讲。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小丛应该还是你的帮凶才对。因为据我所知,不会用电脑,更不会百度。所以办公室电脑上的记录不可能是你留下的。小丛得不到我爸的爱情,被你煽动,心想得到点钱也是好的,于是答应帮忙。但是,她万万没想到火会烧得这么狠,所以她很害怕,威胁你如果不多分点钱给她,她就告发你。再加上昨天我提醒过我爸后,我爸今天一大早应该会去公司查问你。你很害怕,只好先下手为强,想绑架我,让我爸不敢报瞀。”

  “小小年纪,还真会编故亊。”梅叔咬着牙说,“看来光教你武术没用,我还得教你懂点规矩。”

  “来追我啊!”我指指我的脑袋对梅叔大声说道,“光会功夫,没脑子也不行!”

  我说着,人已经滑到院子里,大门开着,凭我娴熟的溜冰技巧,三分钟我就可以滑到位于村头的派出所。除非梅叔给自己的脚安上风火轮,不然我有十足的把握他追不上我。我刚溜出门就看见我爸的车一路飞驰过来,车在家门口停下,车上跳下来的是我爸和小丛。

  “小安,你没事吧?”我爸一把抱住我。

  我笑着摇摇头。梅叔正好追出来,见到此情此景,他一把抱住头,直接蹲到了地上。

  事实证明,真相与我所猜的八九不离十。但是有一点我没猜到的是,我爸居然没有告梅叔和小丛,反而一人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远走他乡。并且,他还做了一个更大的决定——结束他在镇上的生意,带我回城里生活。

  乡下的房子没有卖。除了托运的钢琴和书,我们只带了少量的行李就上路了。爸爸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我要给你尽可能好的教育,你不能做一辈子的乡下妞。”

  “乡下妞不好吗? ”我扬起头问他。

  “也不是不好。”他说,“主要是,你也不太像啊。”

  我笑着问他:“哪里不像呢? ’’

  “你是个杀手。”他冷酷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杀死了一条狗。”

  “那你知道该如何对付杀手吗?”我问他。

  他想了想说:“拼命练枪法,有朝一日比他更厉害喽。”

  “好吧,加十分。”我笑着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四百多公里的路程,其实我有足够多的时间告诉我爸,那个问题正确的答案是——做杀手身边最亲近的人,你才有机会杀掉他。但是我宁愿保持沉默,因为,像我爸那种天性纯良宽厚哪怕被他最信任的人一把火烧掉一半家业依然固执地相信这世界充满爱的六零后生人,我想我无论怎么用力去解释,他都不会懂的吧。

  我才不要,跟他一样。

  

  第2章

  

  初到城里的日子,我和我爸住在西城区的旧房子里,那是一个小平房,门前有一个小院子。据说十几年前,我妈和我爸就是在这里认识并结婚的。比起乡下的大别墅来,它显得破旧和狭小。不过住进来之前我爸专门请人来清理和收拾过,所以它看上去还算干净整洁。

  “咱们在这里将就些时曰,两年之内爸爸一定让你住上新房子。”我爸说。

  “这里挺不错啊。”我指着客厅旁边的一个小楼梯好奇地问他,“那上面是什么? ”

  “阁楼。清洁工来打扫的时候说是有老鼠,所以我让人镇起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神秘的阁楼搞得我心神不宁。记得小时候曾经读过一本很喜欢的书,书名叫作《阁楼上的光》。 至今我还能背出书中某些美好得要命的句子:“阁楼上孤灯一 盏,尽管门窗紧闭,漆黑一片,我却看见微光在闪,那是什么我全知道……”我爸不在的时候,我曾经想去阁楼上偷偷看个究竟,无奈都被那把一看就是新买的大锁拦住了去路。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那里有什么。

  我转学过来正好是小升初,我爸找了人,把我塞进了天中初中部的重点班,让我敬佩的是,虽然他离开已久,但面子尚有,好多事情一个电诂就能轻松搞定。和他比起来,我的人缘显然差了很多,开学都—个月了,我还没交上一个新朋友,并且我感觉。他们都不太懂我。

  那一天口头作文课,语文老师让大家说说各自的理想,轮到我的时候,我是这么说的:我希望我四十岁的时候,身体健康,略有积蓄,已婚,丈夫体贴,孩子听话,有一份真正喜欢的工作。我觉得这就是成功,不必成名,也不必发财。

  老师无奈地评论说:“维维安同学,你这一整就整到四十岁了,还老公孩子的,想得挺远的哈”

  班上一半同学笑到喷口水。

  我懒得解释。其实这么有水准的话才不是我说的,是我从亦舒的一本书里看来的。但是我们班上的女生都不看亦舒。她们要么不读书,扎个堆讨论谁谁谁的八卦,要么就只看那些轻飘飘的男欢女爱的言情小说。我之所以要照搬这几句并不是因为我想要特立独行,我就是觉得这话说到了我心里去,这就是我的理想,它没有什么不好。

  午餐时间,花枝过来找我聊天。她坐在我们班最后一排,老师说她太胖了,坐前面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影响别人看黑板。

  “喂,维维安。”她说,“我以前还以为你是新疆人。”

  “为什么?”我问。

  “维吾尔族也有个维字啊。”她为自己混乱的逻辑惊天动地地笑起来,“以后你会知道,我这个人其实蛮有趣的。我就是想跟你说,你的理想,还真蛮有趣的,哈哈,哈哈哈。”

  “谢谢。”我说。 °

  “听说你家也住在西城,以后放学我们可以一块走,聊聊天什么的,不然三班的王子雄有事没事老是跟着我,一路扯东扯西,我被他烦死!”

  “不了,我习惯一个人。”我说。

  她端起她的饭盒,“刷”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说:“骄傲的柴火妞,我向你致敬! ”

  “别客气。”我很谦虚。

  我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要拉拢我。西城区是我们这里的老区,住在那里的人多半是穷人,自然给人瞧不起。花枝成绩虽好,但个性太强,锋芒毕露,一点亏也吃不得。开学没多久就见她因为一些小事跟好几个同学闹过矛盾。她一定以为我跟她一样出生贫寒,又初来乍到,必会听她差遣,真是猪脑一个。

  那天晚上,我都快睡了,家里忽然来了客人,是一个老太婆,很胖,穿着邋遢,嗓音洪亮。我爸让我叫她外婆。

  尽管很不情愿,但我还是听话地叫了她一声。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外婆大人,看到我并没有表现出与亲人久别重逢的丁点儿喜悦,而是相当潦草地看了我一眼,就坐到旧沙发的正中央,很生气地训斥我爸说:“你怎么回事!回来这么久了也不讲一声? ”

  “这不刚安顿好吗? ”我爸说。

  她上下看看,哼哼说:“听说这房子要拆迁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因为这个才住回来的吧?”

  我把好言好语对她说,“您看今天很晚了,小安也要睡觉了,等我忙完手头的事就去找您好不好?”

  见我爸不买账,老太婆当场发了飙:“好你个维大同,这么多年见不着你人影,我人刚来,屁股还没坐热你就赶我走?我告诉你哈,不管怎么说,你跟我们家小彩,一曰夫妻百日恩吶,她死得不明不白,我养她那么多年,最后连个尸首都没见着,你替她孝敬孝敬我难道不是应该的?”

  “不是一直给您寄生活费的吗?”我爸低三下四。

  “别跟我提生活费!”老太婆一敲桌子说,“我今天来是谈这个房子的!不管怎么说,也有小彩一半的吧?”

  我爸为难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啥。就在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应该是生意上的急事吧,反正他跑到里屋接了半天也没出来。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老太婆两个。她终于有空正眼看了我 小会儿,颇为不满地评价我说:“长得像根小青菜,你说你妈的漂亮怎么就没遗传点给你!”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是我妈妈的妈妈吗?”

  她大吼一声:“我是你外婆!你说你这小孩是不是在乡下傻了,什么妈妈的妈妈,怎么连句话都讲不明白!”

  在她极度不耐烦的表情下,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一把揪住她的胳膊说道:“外婆,你一定要救救我!”

  “怎么了? ”她愣住,吓一大跳。

  我压低声音说:“我爸得了病,他回来是治病的。”

  “什么病? ”她立刻警觉起来。

  我掏啊掏的,猛地从口袋里掏出好几个口罩,放在她眼皮底下说遒:“很严重的传染病,医生说会死人的,你看我现在天天都戴这个。我真的很害怕,外婆,你带我走好不好?你让我跟你生活在一起,别看我小,我会做很多事,我保证我会听话,会乖……”

  我还没讲完呢,她整张脸都绿了,腾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像甩恶魔一样,飞快地甩开了我。

  等我爸打完电话出来,客厅里只坐着我一个人了。

  我爸奇怪地问:“咦,她人呢? ”

  “走了。”我说。

  “你拿着保洁阿姨用的口罩干吗?”

  我说:“这么多她也用不完,刚好最近学校门口在施工,灰尘太大了,我觉得我应该放几个在书包里。”

  我爸伸长脖子看看门外,有点担心地说:“她有没有说啥?”

  “她说我长得丑。”我委屈地说,“爸爸,你怎么一直都没有跟我提过我有什么外婆。你不是说,我妈的爸妈早都过世了吗? ”

  爸爸在我面前坐下,深吸了一口气对我说:“这些事还真是说来话长,刚才来的那个,其实是你妈妈的养母。你妈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安,爸爸必须提醒你,这里不比乡下,什么人都有,什么话也都有人讲。反正不管别人说什么,你就当没听见,听见了也别信,记住没?”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直重复着老太婆说的那句话:“死得不明不白死得不明不白……”我妈明明是得癌症死的,有什么不明不白?难道这里面藏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吗?

  我妈死的时候,我还未满周岁,关于她的记忆,仅限于过去的一些照片以及我爸对她的描述。反正在我爸的嘴里,我妈就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及大美人。她有特别特别多的衣服和特别特别多的鞋子,塞满了好几个大柜子,全都留在了乡下。我只瞒着我爸偷偷带回来一条裙子,藏在我的衣橱里。我爸说,那些衣服都很贵,好多都只穿过一两次,我妈不让送人,要留给我将来长大了穿。

  可我觉得,它们都太艳丽了,完全不适合我。我只喜欢她留给我的一个布娃娃,虽然很旧了,我还一直带在身边。爸爸说,这还是我没出世的时候,我妈就买下的礼物。她说小姑娘总是怕孤单,有个娃娃陪着,会好一点。娃娃不漂亮,但是摸上去很软很舒服,我叫它小小安。

  第二天晚饭的时候,我装作不经意地问我爸:“我妈得的是乳腺癌吗?”

  “是啊。”他说,“怎么了?”

  我说,“我新同桌的妈妈也得了这种病,可是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你说我妈怎么就这么倒霉?”

  “以后别说这些了,”他皱着眉说,“爸爸可不想听。”看他不开心,我知趣地换一个话题:“那你什么时候再给 我找个新妈妈?”

  他看上去果然轻松一点:“万一找个后娘,对你不好,那你咋办?”

  “我就跟她打架呗。”我握着拳头笑嘻嘻地说,“料她也打不过我。”

  “小安你听好了,爸爸这一辈子,有你就足够了。”他的表情很认真。

  “可是我总会嫁人的啊。”我故意气他。

  “那时候爸爸也老了,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替你当保姆带小孩子啊。”他自信满满地说,“你不就是我亲手带大的吗?这方面,我有经验!”

  他还真是的!

  那天晚上,趁我爸在洗澡,我偷了他的钥匙包,蹑手蹑脚上了那个小楼梯,一把钥匙一把钥匙地试,终于打开了小阁楼那把锁。但我并没有急吼吼地马上跑进去看个究竟,而是让锁维持原样,又蹑手蹑脚地下来,把钥匙包放回他的口袋,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房间睡觉去了。

  书上说“想成大事者,心急为大忌”,这一句我可没忘。

  第二天放学,我下了公交车一路小跑回家。谢天谢地,没有人发现,那把锁依然听话地开着。怀着一种异样的心情,我扭下它来,轻轻地推开了小阁楼的门。随着“吱呀”的一声,傍晚的阳光从小阁楼的窗户照进来,直接照到我的脸上。缝着眼睛看过去,发现小阁楼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杂乱无章,而是分外的干净。除了正中央放着一个木头箱子以外,其他什么也没有。

  我爬到那个箱子旁,发现那是一个密码箱。迟疑了一小下,我输入我妈的生曰,他竟然“啪”的一下打开了。

  箱子装得满满的。里面应该全都是我妈的遗物,有两个香奈儿的包包,—些看上去很值钱的珠宝,她戴过的发卡,用过的相机、手机、香水瓶、钱包,甚至她的银行卡和一大堆贵宾卡。这些东西虽然被尘封了很久,但因为堆放整齐,它们依然保持着一种清新的气息,仿佛昨曰,才被主人逐一地使用过。

  只不过相机里的SD卡不见了,手机没电。我看来看去,估计最有价值的,就是压在箱底的那个红色的真皮本子了,我猜,那应该是我妈的曰记或者随笔。

  或许,关于我妈妈的故事,都在其中!

  我激动地打开来,却发现我完全猜错了——它竟然是一个账本!扉页上,写着一行斗大的字:美丽永远不打折!我暗想,她那么爱美,搞不好这就算她的人生格言。翻开来,里面密密麻麻全都是商品代购的记录。什么LV的钱包、巴黎世家机车包、香奈尔的眼霜面霜、迪奥的口红、爱玛仕的围巾,总之,无一不是大牌奢侈品,后面写着价格、交易曰期以及代购人的姓名。

  哦,难道我妈以前是开小店的?

  记得我爸跟我说她是艺校的老师,教美术!可是说实话, 她的字写得真难看,还比不上我三年级的时候写的字。打死我也不相信—个美术老师会写出这么难看的字。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某页最下方有行红色的备注吸引了我的目光:俞洁,本月购物累计突破十万元。需返点或额外送礼,切记!再翻几页又看见俞洁两个字,写得非常大,差不多占了整整一页,并且画了一个红色的恶狠狠的大叉。

  她是很恨她吗?

  本子还余了一半的空白。我随意翻翻,发现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纸已经被撕裂了好几处,但拼一拼并不影响我看清楚上面的字:“这飘零的人生,有何用!栋,如果用我的鲜血,是不是可以让你相信我这颗早巳经破碎的心!” ^

  我把纸条夹回原处,发现我心跳得飞快。我首先想到的是,这句话写得不通顺,至少应该是“如果用我的鲜血为证” 吧,可见我妈语文学得不咋样。其次,我敢肯定的是,这个 “栋”肯定不是我爸,因为我爸的名字里根本没有这个“栋”字。并且,我相信像他那样宽厚的人,怎么都不会把一个女人逼到非要用鲜血来证明自己破碎的心这一步!

  那么,这个神秘的“栋”到底是谁?

  他和我妈之间,到底发生过怎么样的故事?

  还有,如果我妈压根没当过什么美术老师,我爸对我撒那样的谎又有何意义?

  我的内心,瞬间被千百个疑问缠绕得透不过气。就在怔忡中,黄昏最后一缕光从小阁楼里渐渐隐去,只在地板上留下一点浅浅的光晕。我靠着那个沉默的大箱子,忽然发现自己很忧伤。是的,忧伤,深入骨髓的那种。从小到大,好像我从来都没有如此地贴近过我的母亲。可是越贴近,她越让我觉得陌生,遥远,不可触摸,痛不可当。我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她真的来过这世界,不管她曾经做过些什么,我相信她尽力过,拼命过,同时也饱尝过人世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而她只留下这一个不知所云的箱子,连以资纪念凭据都无存。那么,她真的甘心吗?对于我这个被她丢弃在人世间的小小姑娘,她又可曾心怀塊疚或是深深担忧?

  年幼的我早已经深知,人生有很多的事其实永无答案可寻。但我却无法抵抗来自内心对于“母亲”这个词波涛汹涌的好奇,我固执地要去探索那些早已经深職于时光背后的秘密,并不是故意要对她心怀不敬。更重要的是,在岁月的列车上,她离开太久,我想念太晚,我们再没有机会像别的母女那样面対面认识彼此,无论吵架,还是亲密。想起来真够伤心。

  

  第3章

  

  渐渐地,我发现我爱上了我所生活的这座小城,尽管它雨水很多,阳光不足,但我依然热爱它的每一条街道,每一辆公交车,每一个广告牌以及每一幢建筑。这一切绝不是因为我来自乡下,贪恋它的繁华和文明,仅仅是因为这里曾和她息息相关。只要我想象我正走过她曾经走过的路,呼吸她曾经呼吸的空气,仰望她曾经仰望过的天空,遇到她曾经遇到的人,就怦然心动。

  我偷偷地开着小阁楼的窗户。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我喜欢从那扇小窗里爬进去坐一坐,靠着那口箱子,看一本书,写一小篇曰记,或者想一会儿心事。我愿意相信她正在某处看著我,心怀慈悲,给我祝福给我力量,让我远离孤单的恐惧。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风一吹,大家都在校服外套上了棉马夹。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间,我坐在花台边看一本小书,花枝挨到我边上来。她的脸冻得通红,像一只熟得快烂掉的蕃茄。“蕃茄怪人” 一面咯嘣咯嘣咬着蒜香靑豆,一面口齿不清地向我陈述一个亊实:“维维安你知道吗,其实咱俩是亲戚。你妈叫李彩萍对吧,我妈叫李雅萍,也就是说,我妈是你妈的姐姐。上个月我外婆还去过你家,听说你爸病了,是传染病,我外婆还叫我离你远点,怕我被你传染上。”

  “那你还来找我说话?”

  “看在亲戚的份上,随便说两句喽。”花枝说,“我可不是胆小鬼。”

  “可是,”我合上书说,“我妈根本就是领养的”

  “没错!”花枝把剩下的靑豆统统倒进嘴里,又不甘心地捏了捏袋子,这才把袋子扔到花台边说,“你妈是孤儿,要不是我外婆,她就死在西落桥下面的桥洞里了。我外婆当时刚生完我妈不久,正好奶水也够,一时好心,就把她抱回家了。不然的话,也不可能有今天的你哦!”

  “那我们算哪门子亲戚呢?”我问她。

  她变戏法一样地从口袋里又掏出一袋青豆,把袋子撕开,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指着我说:“呀呀呀,你呀你,果然遗传了你妈的最大特点——无情无义、爱慕虚荣。不过我听 说,你那天抱着我外婆的腿哭啊哭的求她带你走,有没有这种事啊?别说我没提醒你哈,等你爸病死了,你也跟你妈一样成了孤儿,可别指望我家会收养你哦,门都没有!”

  趁她不注意,我脚上偷偷一使绊,她大叫一声“哎哟”,整个人摔了个四仰八叉,躺在那里像一只可笑的王八,半天也爬不起来。我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粒散落的青豆,放到她嘴巴上,她张嘴骂我,豆子正好滑到她嘴里,卡住她的喉咙,令她涨红了脸发不出声。

  “怎么这么不小心?”我伸出手装作扶她,她本能地拽住我不放。只是她好不容易起来一点点,我又把她按下去,按下去,再扯她起来一点点。我想不管谁看见这一幕,都会相信是肥胖的花枝摔跤了,瘦小的维维安好心地去扶她,只可惜双方力量太悬殊,真是有趣又好看。

  后来,花枝跑到班主任那里去哭诉,说我欺负她把她弄摔跤还不让她起来。据说班主任看了看她巨大的身形,只对她说了五个字:“开什么玩笑!”

  就是嘛,开什么玩笑!其实我真无意欺负她,是她送上门来,自取其辱。她说说我也没什么关系,我就算不爱听也可以权当耳边风。但我妈人都不在了,她和她家人还在这里孜孜不倦地诋毁她,不教训教训,她怎知“收敛” 二字该如何写!

  那以后,花枝在我面前果然老实了不少。只是我撒谎说我爸得传染病的事最终还是穿了帮。一天,我爸一回家就问我:“那天晚上,我就接会儿电话的功夫,你都跟你外婆说了些什么?”

  “我没有外婆。”我很坚决地告诉我爸,“我妈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我们跟她没有半点关系了,你以后一分钱也不要给她。”

  “你这孩子!”我爸戳我脑门一下说,“好好的咒我得什么传染病,我说怎么这些天大伙儿见了我都捂着鼻子绕道走。”

  我哈哈大笑。

  他认真吩咐我说:“我再说一次,以后这些闲亊你别管,更不许去听任何人说三道四。你爸爸不傻,没那么容易骗的。”

  我才不信他,明明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周末是学校的运动会,放学比平时都要早。我回家时看到我爸车子在,他车子的旁边还停着—辆悍马。那车真是又高又大,把院门都挡住了大半。车牌号也很霸气,一连串第8章。我刚进院子,就听到屋子里传出一声巨大的声响,我觉得不妙,飞跑过去把门推幵来,就看见我爸平时泡茶用的玻璃杯碎在地上,里面的水和茶叶溅了出来,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客厅中央的旧地板被砸出一个很大的窟窿来。

  我爸坐在餐桌旁,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个子不高,皮肤很黑,剪个平头,样子看上去极为普通,眼神里还 有些许的……凶光。

  不用说,那个杯子一定是他扔的。

  见到我进门,我爸吃了一大惊,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回来了? ”

  “学校运动会。”我说。

  “叫伯伯。”我爸吩咐我。

  “伯伯。”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盯着我看了半天,朝我笑笑,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从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沓钱,往我面前一递说:“伯伯来得急,也没准备红包啥的,这见面礼你收下。” 我低头一看,我的妈呀,至少一万块。要知道,我这辈子收过的最大的红包,就是上次回福建过年我爷爷给我的六百块,最后我还没用,全交给我爸了。

  “大哥你可千万别!”我爸急着去拦他。

  他已经快速把钱塞进了我的校服口袋里,大步往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指着地上的碎玻璃对我爸说:把这里收拾收拾,四五十岁的人了,以后别这么毛毛躁躁的,连个杯子都拿不稳。”

  他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院子外面很快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谁啊?”我问。

  “一个老朋友。”我爸拿了扫帚,一面收拾地上的残渣一面回答我。

  “挺大方的啊。”我捏着那一万块钱对他说。

  他放下扫帚走到我面前,毫不留情地把那些钱从我手里抽走说:“这钱不能拿,我改天还回去。”

  “哦。今天运动会,我拿了两个第一,百米短跑和三千米长跑。其实跳远和跳高我肯定也可以是第一,但是我没参加,我觉得还是低调点好。”

  “是吧。”他显然没有在听我说什么,心不在焉。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我朝着他跺脚。

  “小安。”我爸把手放在我肩上,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跟我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能感觉他内心的忧虑和不安,于是轻轻抱住他说,“我已经长大了,任何人要是胆敢欺负你,我都会保护你的!”

  “瞎想啥,没有的事,没人会欺负爸爸。”他推开我说,“我现在得出去办点事,要是阿姨做好饭我还没回来,你先吃。”

  “哦。”我轻快地说,“明白!”

  他前脚刚出门,我后脚就从后院溜了出去。我从后面抄小路飞奔到大路口,刚坐上出租,就看见他的车从小区里面慢慢驶出来。

  “跟着那辆黑色别克。”我对出租车司机说。

  出租车跟着他绕过几条街,大约二十分钟左右,他的车停了下来,我看到他下了车,走进了路边的一家服装店。天又落起了小雨,怕他发现,我退到街对面小超市的屋檐下观望。差不多半小时的样子,他推门出来,开车离开了。

  我没再跟着他,而是决定去那家服装店探探虚实。

  我过街,走得很近了才看清楚那家小店的招牌:雀斑。

  雀斑?这名字还真有点意思。我定了定神,推开门走了进去。店主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一袭休闲的布衣,头发挽成个松松的髻。见我进去,也不热情,只是淡淡地说:“随便看看。”仍然低下头缝补什么东西。但是突然地,她又抬起头问 我说:“你找小薇? ”

  我摇摇头。

  “你是天中的吧? ”她看我的校服问。

  我点点头。

  我注意到,她手里缝的好像不是衣服,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像相册一样的东西。见我好奇地盯着看,她笑笑,把它放进抽屉里问我:“是要买衣服吗?”

  “我姓维。我来找我爸。他说今天我放学的时候他会在这里。”

  “哦,你是维厂长的女儿? ”女人恍然大悟地说,“他是来过,但刚刚走,你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他?”

  “不用了。”我看看四周,她店里的衣服并不多,但布料柔软,款式特别,挂在墙上虽不言不语却别有一番。虽然我对服装完全不懂,但我感觉我一向爱美的妈妈一定会喜欢。搞不好,这就是她以前常常光顾的地方!

  女人走近我说:“你喜欢什么款式告诉我,我可以专门替你做。就是手工做出活慢,不过有的款式你爸爸选中了去厂里打版,等他的厂房建起来,就会多生产一些了。”

  “阿姨你真漂亮,跟你做的衣服一样。”我露骨地夸她,只为了跟她套近乎。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从她的身上得到一点我渴望已久的讯息了。

  “嘴还真甜。”她笑着说,“我女儿跟你一般大,可是从她嘴里,我就没听过一句好话,整天板着一张脸,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她的一样。”

  “那是因为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说。

  “光看你,就知道你妈妈一定很漂亮。”她说。

  “怎么我妈妈没来过你店里吗?”我装作不经意地问。

  她说:“真抱歉,也许来过吧,可我还真不认识。其实我跟你爸爸也是刚认识不久。我是外地人,今年夏天才搬来这里的。”

  就在失望像雨水一样漫过我头顶的时候,一个女孩推门而入。不用说,肯定是她女儿。她背了一个大书包,手里拿看一把伞,对她妈说道:“下雨了,给你送伞来。”

  我立刻认出她,是我们学校的,就在今天运动会上我才见过她。记得比赛后我口渴了,去小卖部买水喝,看见她指着那个巨大的冰柜对她身边一个小个子男生说:“可惜没有哈根达 斯,那我就将就一下吧。”

  男生很高兴地付了钱,三块五,还替她把冰淇淋上面的包装纸撕掉,巴巴地递到她面前。那一刻我记住了她的笑,怎么说呢,与众不同,却也令我不耻。

  反正换成是我,就算穷死渴死,也不会花男生一分钱。

  她妈妈指着我说:“这是你同学,你们要不要认识一下?”

  我很礼貌地对她微笑。

  她把伞放到墙角,只是看了我一眼,嘴里“嗯”一声,算是淡淡地回应了一下,就转身出了店门。倒是她妈妈,很不好意思地跟我打招呼说:“你别介意啊,我家小薇总是这样,不 太会与人打交道,以后还要跟你多学习。”

  后来我知道,她叫阙薇,跟我同年级但是不同班。有人称她为:校花。我们在学校里还偶遇过很多次,但从未打过招呼。她妈说得没错,她的确长了一张臭脸,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她好看。但不知为何,每次擦肩而过,她眼底天然的敌意总令我略有不安。我一向准确而敏锐的直觉告诉我, 她会是我的某个对手,搞不好某天就会站到我面前来直接对我宣战。

  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如同每次跟我爸下棋,我看似步步惊心满盘败局,最后却总能柳暗花明独招制胜。我笃信智者必胜,能于不动声色中观赏对手从得意洋洋的巅峰跌落到捶胸顿足的境界,实属人生至爽之事。

  所以,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看似华丽的过程,而是最终尘埃落定的结局。

  

  第4章

  

  因为从小养成的好习惯,无论什么天气,我总在清属五点准时醒来。洗漱完毕后,在院子里练会儿功,然后背上书包跑到学校,在离校门口不远的面馆点上一碗阳春面,放多一些葱花和辣油,连面汤都喝干净,心满意足地去上学。当别的同学们踩着铃声一窝蜂挤进教室的时候,我早就看完了手中的半本闲书,开始背诵英语单词了。

  我很用功,又聪明,加之阅读面广,成绩很快就在班上显山露水。以前那些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乡下妞的同学也开始愿意主动来跟我讲话,与我探讨一些问题。老师也开始信任我,让我代表班级去参加各种比赛。我努力将自己融入集体,是因为我知道,一个真正优秀的人,必须拥有在任何环境下都能愉悦生活的能力。

  你真正比别人强,别人才会从心底真正地服你。

  那天早上,已经是深冬了,我背着书包跑过西落桥的时候,发现那里好像出了什么事。其实最初吸引我,令我停下脚步的是路边的那辆悍马车,一看尾号我就知道,肯定是在我家门口停过的那辆。

  奇怪的是,这个时刻,它怎么会停在这样的地方?

  我抬头,看到桥上站着三四个人,正在往桥下指指点点。我跑过去,就听见其中一人在讲:“好像是刘国栋的二女儿!”

  刘国栋!听见那个“栋”字,我猛然就想到了我妈笔记本里那张撕碎的纸条,心里咯噔了好几下。然后我看见旁边那人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恶狠狠地说:“莫管!刘家作恶多端,死了也是报应!”

  我从桥上探头往下一望,就看见有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地站在河中央,河水已经漫过了她的腰部,她还在费力地往前继续走着。看那样子,不是什么好事。

  我没犹豫,转身跑下桥飞快地往河边冲去。我跑到河边,扯着嗓子朝她大喊:“喂,你要干什么!危险,别往前走了!”

  她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发现不认识我,又很快地转过头去,继续摇摇晃晃地前行。

  我继续大喊:“小心水里有毒蛇!”

  她成功地被我吓住了,停下了脚步,好像在犹豫。

  就在我们僵持的时候,我看到几个男生从桥上直冲下来,带头的那个,发型真是非常奇怪,一根一根像钢丝一样竖着,整个一“钢丝头”,仿佛刚参加完外星球的战役光荣归来。

  “刘二!你给我回来!”他一面叫,一面把手里的扑克牌扔得满天都是。看样子,应该是整天蹲在桥边玩“炸金花”到天亮的那帮小混混中的一个。

  女子又回了一下头看了看岸边,不过这一回她多了个动作,从水里艰难地抬起手来,冲着我们挥了挥。

  “我二姐喝高了,你们谁下去拉她?”“钢丝头”继续跳着脚问后面的几个男的,“老子不会游泳,谁会谁去啊!”

  那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摇头。

  “报警吧。”有人弱弱地提议。

  “刘二,你给我回来!你敢再走一步我跟你没完!”“钢丝头”继续跳着脚喊,然后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手抖抖地一边拨号一边骂骂咧咧:“操,打什么号啊,110,120,还是119啊?!”

  就在他叽叽歪歪的时候我转头再看前方,差不多只能见到那女子的肩部和头部了,她一步没走稳,整个人就完全没入了水中,岸上一片尖叫声,但依然没人动。

  “救人啊!”“钢丝头”扔掉手机,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我给钱,一千,五千,一万!”

  其实,在他喊到五千的时候,我已经丢下书包,穿着校服应声入水。

  冬天的水冰凉冰凉,但水流不急,加之她走得也不算太远,凭借我在乡下小河里练出来的过硬游泳本领,我很轻松地游到了那个女子的身边,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梅叔教过我,水下救人其实最怕的就是她死缠着你不放,溺水的人力大无穷,搞不好能将你一起缠死。個好在她一点儿不挣扎,压根没有求生的欲望,我也用不着多此一举一拳打晕她。不过,就算是在水里,我也闻到她身上那股刺鼻的酒精味,天知道她到底喝了多少酒,搞不好还用一桶白酒泡过澡。我憋住气,很顺利地侧身搂住她的脖子,她也没任何反抗,任我慢慢地拖回了岸边。

  这时,岸上围观的人已经明显多了起来,大家帮着我把她拖上了岸,四周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欢呼声和掌声。

  我跪在她身边,拍拍她的脸,她没反应,但嘴角好像有隐约的笑意,看得人心里毛毛的。

  我这才看清楚她的相貌,应该年龄不大,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岁,脸上化了浓妆,但早就花得一塌糊涂,长长的假睫毛掉下来一半,头发夹着泥土粘在脸颊上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女侠,她是不是死了?要不要人工呼吸?”“钢丝头”弯下腰来,谦逊地问我。

  我没答他,而是迅速抬起她半个身子,让她靠着我的膝盖,将她的手放在脖子下,双手上下摇她的双肘。她很快歪过头,几大口污水顺利地吐了出来,等她缓过劲来,半睁开眼睛,随口而出的是一句虽气若游丝但惊涛拍岸的话:“给我一个帅哥,给我一个帅哥,我要帅哥……”

  “帅你妈的头!命都帅没了!”“钢丝头”抬起手,当众给了她响亮的一耳光。可是我听他的声音,却明显带着过度惊吓后的哭音。

  “小心她没淹死,倒被你打死。”我提醒他。然后我站起身来,背上书包,不顾“钢丝头”在后面的呼喊,在众人仰慕的目光下一路小跑,离开了现场。

  这样子肯定不能去学校,我跑回家换衣服,我爸剐起床,见到我浑身湿淋淋的模样,吃惊地问我:“你怎么了?”

  “掉河里了。”我说。

  “怎么会掉河里?”他莫名其妙。

  我咯咯地笑起来:“成功救了一个女的,她要自杀,我正好路过。”

  “不是吧!”我爸紧张得要死,他一把拖过我,抓得我胳膊都疼,一本正经地教训我说,“维维安你给我听好了,你还没满十四岁,你还是个孩子,爸爸让你学武术,只是为了强身键体,关键的时候能保护自己,不是让你去乱逞能的,你知道不知道?”

  “爸你什么觉悟啊!”我责备他,“从小你还教我要乐于助人,要与人为善,怎么你全都忘了!”

  “爸爸这不是担心你吗?!”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确定我啥事儿没有,这才终于放幵我说,“你快去洗个热水澡,我开车送你去学校。今天要迟到了。”

  我洗完澡出来,他已经泡好姜茶给我,我咕嚕噜喝完,和他一起上了车。时下正值上班高峰,车子多得要命,我爸一面开车,一面看表,一面摇头,一面叹息。

  “还不如我跑着去。”我说。

  “你还是坐着吧,我怕你感冒。”他开大了车里的空调。

  “还是乡下好。”我说,“不明白你回来干嘛。”

  他呵呵笑:“老实说,我也有点后悔。”

  “我不介意回去啊。”我故意试探他。

  “那怎么行!”他说,“新房子都快装修好了,离天中高中部很近的。你顺利考上,我也就安心了。”

  “听你的口气,我考上了,住校了,你就可以不管我了是吗?”

  “那当然。”他开心地说,“到那时候,爸爸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哈哈哈。”

  算了算了,我懒得拆穿他,就前不久他还信誓旦旦地说生命里只有我,将来要给我当保姆什么什么的。看他这样,说不定是在花花世界里遇上了什么漂亮妞,变了心吧。

  成年人,还真是不可信。

  路确实堵得可怕,就这样红灯停,绿灯行,一路折腾到学校,早读课早就已经开始了。我刚下车,就看见那个服装店的老板娘,手里拎着一个保温饭桶,正在学校门口徘徊。

  我爸也下了车,扬声问她:“爱玲,你在这里干吗?”

  她见了我们,像见了救星一样迎上来说:“我家小薇早上走的时候忘了带饭了,我想送进去,学校还不让进。”

  “让小安替你带进去吧。”我爸热情地说。

  “真是太感谢了。”她把那个饭盒往我手里一放说,“她在二班,叫阙薇。学校食堂的饭菜,她吃不惯,就一点都不吃。”

  我双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保温桶,闻到她身上一种特殊的味道,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从小到大,我都好像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除了晚餐是钟点工阿姨做好以外,我的早餐和午餐一向都是自行解决。虽然我打小就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女孩,但并不代表我内心对此没有失望和缺口。

  我又想到,如果我妈妈还活着的话,也像她一样年轻漂亮吧。我们应该可以像姐妹一样,一起聊天,一起逛街,一起欺负我爸爸,她给不给我送盒饭都没有什么关系。

  可是除了和我一样寂寞的小小安以及阁楼上一语不发的箱子,关于她,我还有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有。我甚至连她的过去都一无所知。我心里这个遗憾的洞,该如何才能将它填满?

  “快去呀,发什么呆!”我爸拍了我背一下。

  我抱着那个保温桶跑到学校门口,回头望,发现那个女的上了我爸的车,我爸正弯腰替她开车门,看样子是要顺路把她送回家。

  唉,他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滥好人,还好意思说我。

  课间操的时候,我拿着那个饭盒到初一(2)班找阙薇。他们班跟我们在一幢教学楼,只不过我们在二楼,他们在三楼。我刚爬上三楼就看见了阙薇,她穿着校服,头发扎起马尾,正靠在走道的墙边和两个男生聊什么。

  我走近了,把饭盒递给她说:“你妈妈叫我送给你的。”

  她稍有些吃惊,但还是很快地接过去,并跟我说谢谢。

  我刚转身,就听见她在我身后笑着对那两个男生讲:“我们家阿姨做的饭菜真的太难吃了,我故意不带的,我妈真是烦,老说什么学校饭菜没营养,吃了不长个!生鱼片什么的都快把我吃吐了。”

  “你想吃什么,我中午出去给你买啊。”有个犯贱的男生问她。

  “我没胃口。”她说,“反正也在减肥!”

  “不会吧!”男生惊呼说,“你这么瘦还減!”

  “或者你去给我看看,有没有出前一丁的方便面,我在日本的时候最爱吃,不过国内总是买不到。”

  我莞尔,忽然就觉得,我一点儿也不嫉妒她了。我虽然没有妈妈亲自送上门来的爱心盒饭,但是我拥有的东西一定比她多得多。亦舒不是还说过这样的一段话吗: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炫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服,买过什么珠宝,因为她没有自卑感。

  我看那个叫阙薇的,真是自卑到一定境界了。

  

  第5章

  

  关于我救人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学校传开了,就连班主任也特意把我叫进办公室,要我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是我。”我矢口否认,“没有的事。”

  “那还真怪了。”老师说,“有经过的同学一口咬定是你。”

  “可能是我长了一张大众脸吧。”我说。

  我出了办公室就看见花枝,她靠在操场边的一棵树上,手里捏着的依然是她最爱的蒜香青豆。见我走过,她不屑地说:“那么搏命演出,就因为对方是富家千金吧。果然跟你妈一样,做梦都想嫁进豪门。”

  我站定,命令她:“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有错吗?”她说,“谁不知道你妈是个地地道道的拜金女!”

  我冷静说:“你信不信,一分钟之内,我可以把你倒挂在这棵树上。”

  “你根本不是什么英雄,你的基因决定了,就是一个小人!”她说完,勇敢地和我对视了三秒,最终还是选择投降,飞快地跑远了。

  那一刻我真庆幸我妈是领养的,如果我的基因跟她一样,我真不如在前面这棵大树上一头撞死算了。

  本以为这件亊就这样过去了,哪知道周五放学,我刚走出校门就被一男生挡住了去路,并用他蹩脚的英文跟我打招呼:“Hi,女侠,It’s Me!”

  我定神一看,竟是那个“钢丝头”。不过这一回他的发型又变了,不再竖在头上,而是染成了深紫色,刘海又长又斜,乍一看就像是在商场门口玩cosplay的人戴的那种假发,相当出位。

  见我认出他来,他双手抱拳对我说道:“在下要麻烦女侠跟我走一趟!我二姐急着要见她的救命恩人,快急出病来了。”

  “她没事了吧?”我问。

  “放心,完全O那个K!话说那天她失恋了,酒又喝多了。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酒醒了以后她吓得半死,对你更是感激不尽!我敢保证,要不是这事不光彩,她指定敲锣打鼓来你们学校送锦旗了!锦旗上写着:恩人维维安,谢谢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警觉地问。

  “初一(9)班,维维安小姐。”他轻佻地扯我校服一下说,“哦对了,你可能不知道,这是我的母校,里面有很多我的线人,还有马子。”

  见我拿眼瞪他,他马上又知趣地说:“你可千万别有啥异样的感觉,在下对女侠断然不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不明白他来找我的意图,我觉得我还是小心点好。于是我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警告他说:“不许跟着我!不然直接把你扔到河里去!”

  “No,No,No,你完全搞错了,不是我跟着你!是你要跟着我!”他表情夸张地说,“我二姐下死命令了,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你。如果我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她一定会挑断我的脚筋,戳瞎我的双眼,剥了我的头皮,把我扔到油锅里炸香了,直接拿来喂dog!”

  “那关我什么事?”

  “你是侠女呀。”他油嘴滑舌,“路见不平,还能不拔刀相助么!”

  “你叫什么?”我问他。

  他甩甩头发说:“免贵姓刘,刘就是姓刘的刘,翰是很难写那个翰,文嘛随便什么文都ok。”

  “我那天救的人是你姐?”

  他伸出两只爪子在空气中猥琐地抓了两下,朝我一挤眼:“是我二姐刘波,波嘛就是女生的那个,波波,你懂的,哈哈哈。”

  “那天路边停的那辆悍马又是谁的?”

  “是我爸的。”他说,“怎么?”

  “没事,带路吧。”我说。

  他一听我答应去,立马乐了,喜滋滋跑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他坐在前面,我坐在后面。我听到他对司机说:“去易龙。”

  我知道易龙,那是年轻人聚集的一个商场,离我们学校很近,公交车两站路,如果步行过去,也不过十分钟而已。

  我说:“有必要打车吗?那么近。”

  “赶时间啊。”他说,“话说你对我爸那辆车好像比对我们姐弟俩更感兴趣。”

  “是的。”我说,“我喜欢那车,很霸气。”

  “你的意思,像我吗?”他臭屁地问。

  “不像。”我老实地答。

  出租车不到五分钟就飙到了目的地。我下车,就又看见了那辆悍马,它就停在停车场的最外面。我发现我的心跳得快起来,说不定那个叫刘国栋的人,此时此刻就在里面。如果我们撞见,他认出来我,我该怎么办呢?是不是可以直接问他:“你认不认识我妈妈?”

  见我盯着那辆车看,刘翰文拖我一把说:“你这么軎欢,回头让二姐开这车带你去兜兜风!”

  “不是你爸的车吗?”我说。

  “我爸出差在外,就被我二姐偷用了!”他说,“这里五楼是我二姐开的KTV,刚营业,以后没事你常来玩。”

  “你们都很喜欢唱歌吗?”我问他。

  “Sure!”他在电梯里摇摆着身子问我,“你呢?都会唱什么?”

  “国歌。”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评价我说:“幽默!”

  不过我也没撒谎,尽管我喜欢音乐,但那些情情爱爱的流行歌曲,很少有一首能打动我。

  电梯在四楼停了下来,刘翰文告诉我,他二姐的办公室在四楼。他带着我弯弯绕绕,一直来到走道最顶头那一间,推开门,我就看见了一个女生,把腿跷得高高的,正在打电话。这回她没有化妆,头发也扎起来,以至于我完全没法认出她到底是不是我从河里救起来的那个妖孽。见到我们,她迅速挂了电话,起身迎接。

  刘翰文从后面推我一把,大声对她说道:“刘二啊,历尽千辛万苦,我终于把你救命恩人带来啦!”

  “谢了。”刘二说。

  “废话!小爷我什么时候掉过链子!”刘翰文一面说着一面朝她摊开手掌。她拿出钱包,给了他好几张红票子,吩咐他说:“就这么多了,我警告你哈,输掉内裤什么的别再来找我,让你妈给你送遮羞布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俞洁同志早已经主动放弃对我的监护权了!”刘翰文说完,把那些钱塞进屁股口袋,在一秒钟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俞洁!听到这个名字,我脑袋里像有一群蜜蜂飞过,嗡嗡嗡乱响了好一阵。混乱之后,我脑子里闪过这样一堆关键词:栋,鲜血。俞洁,大红叉。扔在我家地板上的水杯。一万元的见面礼。我再也不怀疑这家人确实和我妈曾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此说来,我和他们的认识,算不算得上是命运在冥冥之中的安排呢?

  刘二拖过一张椅子招呼我说:“坐啊,别客气。”

  淡妆的她其实还挺漂亮,特别是嘴唇,性感而又丰满。她今年多大,十九?二十?如果是的话,我爸妈离开这里的时候她应该是五六岁,不知道她会不会对我爸妈有印象。

  “我姓维。”我试探地说,“维持的维,这个姓你听说过吗?”

  “还真没有。”她说,“我叫刘波,不过大家都叫我二姐,你也可以这么叫。”

  “你跟刘翰文,长得不太像。”

  “哦,我们不是一个妈。”她大方地说。

  我的眼光忽然被对面的“照片墙”所吸引,整整一面墙,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照片,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各种尺寸,各种风格。

  我站起身来走近它,指着其中一个漂亮的小姑娘问她:“这是你小时候吗?”

  “这是我在丽江拍的,路人而已。”她说,“其实连名字都不知道。”

  “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我羡慕地问。

  “大半个中国吧。”她说。

  “这些照片全都是你拍的吗?”我问她。

  “准确地说,是我年轻的时候拍的。”她笑着说,“我爱过一个摄影师,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自己都快忘记了。”

  “但你还留着这面墙。”

  “哈哈。”她笑,“我留着它最主要的目的,不是怀念,而是让它时时刻刻地提醒我:刘二,你曾经是个傻逼,你以后不能再是一个傻逼,就这样。”

  “没有全家福吗?”我沿着照片一张张找过去,希望能找到俞洁,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

  “全家福?太土了吧。来吧,小安,我们来说点正事。”她招呼我走到她身边,当着我的面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桌子前方,说,“我今天请你来,一来是想当面向你表示感谢,谢谢你那天救了我;二来是为了兑现承诺,听说翰文当时在岸边许下承诺,谁肯下水救我。就给谁一万元。”

  “我救你,不是为了奖金。”我说。

  “这我当然知道。我也知道这个小城里,有很多人恨我们刘家,特别是恨我爸爸,他们觉得,他为了私利,毁了他们的家园。其实,他们忽略了我爸为这个城市所做的贡献,要不是我爸,西落桥那边就是一个永远的垃圾场。小安,这个钱请你务必收下,我不想别人觉得,我们刘家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家。”

  “你放心吧,这个城市每天那么多新闻发生。我不说,你也不说,大家很快就会忘了这件亊。”

  “这里是一万块!”她拍了拍信封,仍然有点不相信我的拒绝。

  “收回去吧。”我说,“交个朋友。”

  她好像被我“朋友”两个字打动了,看了我好一会儿,她终于慢慢地把信封放回抽屉,不过忽然间,她又从抽屉里抓出一把糖来递给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第一次来做客,我总得款待你点啥吧。”

  为了让她好过一些,我接过来,麻利地剥开一粒,丢进嘴里。

  酸酸的香橙味,小时候的味道。

  “好吧,就让我来试试,如何跟一个十四岁的小朋友做好朋友。”她拍了一下手,深吸一口气,好像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一样。

  我正担心她是不是嫌我太嫩的时候,她很快又补充说:“不过小安,我觉得,你和其他任何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都不一样。”

  好吧我承认,其实她说得没错。

  

  第6章

  

  春天再来的时候,我的人生已经有了诸多变化。我升入初二,个子长高了,我当了班长,我们搬入了新家,我和刘二,也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新家在一个高档的小区内,是顶层,还有个很大的屋顶花园。我爸特别在花园给我放置了一个秋千。说起来这真是很滑稽的一件事,小时候他希望我像个男孩,大大咧咧一往无前。但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没有公主病,反倒成了他的心病。就在前不久,他还专门找来那个服装店的老板娘替我量身订做新衣,各种款式各种花色各种布料,但我还是宁愿整天穿着我的校服和运动服,外面再套上我灰扑扑的羽绒服。

  没什么,就是自在。

  我把那些新衣服统统扔在衣橱里,让它们睡大觉。对此我爸极为不满,吃饭的时候,他忽然问我:“爱玲阿姨给你做的衣服,你怎么不穿呢?”

  我回答他:“没合适的场合啊。”

  “又不是晚礼服,要什么场合。”他哄我说,“明天穿上呗!”

  我说:“你对那些衣服那么关心,是因为它们很贵吧。”

  他说:“怎么会?布料是我们自己的,人家友情帮忙,只收了一点点手工费。”

  手工费!还真想得出!那个叫什么爱玲的老板娘,一看就是在打他的主意。我不否认她很漂亮,但是漂亮又不能当饭吃。光看看她女儿就知道她心术肯定正不了。并且有一次我就亲耳听见她跟我爸讲,要是将来她家小薇考不上天中,还要请我爸帮忙什么的。我爸那个傻瓜,这边动不动跟我说维维安你要自己努力考上天中哦,爸爸最不喜欢求人,那边却拍着胸脯对她说没事没事全包在我身上!你说我气不气?

  所以,我才不要穿着她做的廉价衣服,替她做免费的模特,好让她以此为砝码,趁机向我爸提出更多非分无礼的要求来。

  “你觉得爱玲阿姨手艺如何?”偏偏我爸还在不折不挠地问。

  “就那样吧。”我吞下一大口饭。

  “怎么会呢?”他说,“大家评价都很不错啊。去年她替我们厂设计的几款服装,投入市场反响都相当不错,有一款在网上好几次卖断货。”

  “那她也应该赚了不少吧。”我说。

  “双赢。”我爸嘿嘿笑。

  “小心被人骗,别忘了你自己是黄金单身汉!”看他那忘形的样子,我觉得我实在有必要提醒一下他。

  “胡扯啥!”他骂完我,忽然很紧张地问我,“听说现在的孩子都早熟,在学校里都成双成对的,到底是不是这样?”

  “是啊。”我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把筷子拍到桌上,一本正经地告诫我:“维维安我吿诉你,你不可以乱来的哈!不然我一定家法伺候!”

  “那你也不许乱来。”我说,“别说我没提醒你,做生意这种事,千万不能和感情搅和在一块。”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他装作完全听不懂我在说啥,重新捡起了筷子开始扒饭。

  我点到为止,暗自得意。

  吃完饭是我洗的碗,新厨房真大,热水放起来哗啦啦的。水像鱼儿一样游过手背,空气中有我刚洒的空气清新剂的芬芳,苹果味的。新家的一切全都是新的,旧房子里的家具因为都用不上,所以全没带过来。离开那儿的前几天,我发现我爸在小阁楼的门上细心地钉上了小木条。只是他不知道,小阁楼的窗户早已经被我做了手脚,看似关上了,但只要从外面稍稍用力一推,就能顺利推开。

  我偶尔还是会回去看一看。但那只是我孤独的纪念,无人知晓。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去刘二那里坐一坐。我一开始接触刘二的确是怀着某种目的,但后来我开始真的喜欢上她,这个外表一片沸腾、内心却藏着一块巨大坚冰的女孩。我喜欢有故事的人,喜欢陷在她办公室那个柔软的沙发上听她长篇大论地跟我说故事,说她混乱的家、她走过的地方,以及她那些五花八门的恋情。

  刘国栋一共娶过四个女人,刘二的母亲是刘国栋的第三任妻子,刘国栋在她一岁那年丢下她和她母亲,跟刘翰文的妈妈结了婚。因憎恨父亲的无情,讨厌母亲的逆来顺受,刘二有过极为叛逆的青春期。十四岁那年,母亲改嫁,做了他人的继母,刘二选择了离家出走,陆续走过很多地方,认识很多的男人。每一次爱,她都是飞蛾扑火,燃烧死去,再凤凰涅槃。最刻骨铭心的是她曾经跟一个快四十岁的老男人在一起生活过两年,那是一个所谓的摄影师,热爱单反,穷困潦倒。为了他热爱的某款哈苏镜头,刘二曾经被逼去当坐台小姐。但这段爱情 最终无果,他们大吵一架,用最恶毒的话攻击对方,为了彻底决裂,刘二当着他的面跟年轻的男孩亲热,并开口叫他爹爹,在对方灰败的表情里与过去的自己说再见。

  之后她又谈过无数次恋爱,但时间最长的也不会超过三个月。刘二曾给我展示过她手腕上的伤疤,那些都是她失恋后用小刀或者烟头给自己留下来的。虽然经过岁月的洗礼,伤口已经变淡,但那些蜿蜒的痛,却也清晰可见。父亲在山东找到她的时候,正好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她和三个男人同居一屋,白天睡觉,晚上出没,日子已经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

  她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肯跟着他回来吗?”

  我说:“绑你还是求你?”

  她摇摇头说:“都不是。是我看见了他的白头发。我忽想起上一次见他,他还是个年轻人,银姑娘们讲起段子来精神抖擞,怎么一眨眼,他都变成老头了?于是我就跟他说好吧,我们回家。”

  流浪归来的她洗心革面,在父亲的帮助下开了一家KTV,取名“花样年华”,经营得也算有模有样。只是,她隔段时间必然会喝醉一次,哭着喊着要帅哥,酒醒之后,爱情又再变回生活的调味品,看似可有可无。

  周末我爸出差去了外地,我无聊去找她玩,刚走到她办公室门口,就看见有个男生,穿着天中高中部的校服,神情悲伤地蹲在那里。我上周见过他,还看见他在餐桌下面悄悄去牵刘二的手。刘二笑得千娇百媚,像个情蔻初开的小弱智。

  “小安。”男生说,“你来得正好,她不肯见我。”

  “那你就走吧。”我说,“等她想见你,自然会打你电话。”

  “我不想分手。”男孩哭丧着脸说,“我就要高考了,完全没法静下心来复习。她是我学习的动力,我们还说好一起去巴黎,没有她我怎么办?”

  我在门外喊刘二的名字。门终于打开了,但是只开了一条缝,刘二都不露脸,只是伸出一只胳膊说:“只准小安进来!”

  我握住她的手,她拖我进去,门在我身后迅速地关上了。

  我说:“他很可怜,你真不理?”

  她笑着说:“你这么心疼,把他收了?”

  “我嫌他老。”我说。

  “那就让他继续蹲着吧。过了今晚,他就会好的。男孩嘛,都在受伤中长大。”看她的表情,听她的语气,就好像外面那个脚都快蹲断掉的痴情郎跟她没有半点关系似的。

  男生忍不住,终于还是敲门,刘二朝着外面高声喊道:“快滚回去上课,不然永远都别想见到我!”

  门外很快安静了,好半天也听不鬼声响,我问刘二:“真走了?”

  “可不?”刘二胸有成竹地说,“他怕我翻脸。”可惜她话音刚落,敲门声就又激烈地晌了起来。这回刘二没了面子,杀气腾腾冲到门边,拉开门大声骂道:“你信不信我叫保安把你拖走!”

  冲进来的人是刘翰文。他脸色发白,靠在门上喘着气对刘二说:“出事了。”

  “不借!”刘二干脆地说。

  刘翰文哆哆嗦嗦地说,“实话告诉你吧,这次钱也搞不定了,弟弟我恐怕是真的要坐牢了,你记得替我送饭,糖醋排骨,多放点糖。”

  刘翰文平日里嘻嘻哈哈惯了,总是一副天塌下来也跟他没关系的慵懒样。但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谁都知道不是开玩笑。

  “啥事,快说吧!”刘二也有点紧张了。

  “我泡了王大头的妹妹。”刘翰文说。

  “然后呢?”刘二淡定地问。

  “然后,我把她给睡了。”

  “继续。”刘二说。

  “结果她怀上了。”

  刘二朝他大吼一声:“你他妈能不能一次性给我说完!”

  “她去医院打胎,没想到大出血。她的血型又很奇怪,听都没听说过!从小医院转到大医院,路上又折腾了半天,现在还在急救室。医生说,可能命保不住了。她家里人,搞不好都报警了。”

  “靠。”刘二问,“她多大?”

  “十五。”

  “挺好。”刘二说,“你真有出息。挺好。”

  “怎么办,姐?”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刘翰文整个人缩在那里,脸越来越白,嘴唇却变得青紫,整个人完全怂了。

  刘二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绕了两圈,终于站定了,对着刘翰文说了两个字:“好办!”

  刘翰文抬起头,欣喜地问她:“你想到什么好法子?”

  刘二说:“我这就去买本菜谱,看看糖醋排骨怎么做!”

  刘二话音刚落,刘翰文抱住头,呜吗呜就哭了起来。

  

  第7章

  

  有时候,我真的很难去理解刘家姐弟之间的那种情感,我曾见过他俩当众互相掐架,也曾见过他俩低头共享一个饭盒里的食物。他们相差三岁,不知道是不是同父异母的关系,性格迥异,爱好迥异,长相也迥异。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他们是一样的,那就是他们对花心的父亲并无太多反感,反而对彼此的母亲,都怀着不同程度的恨。

  “别想了。”刘二终于还是心软,安慰刘翰文道,“有二姐在,天塌不下来。明天早上,我去医院看看再说。”

  刘翰文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到长沙发前,躺下去,用沙发上的小靠垫盖住头,很快,靠垫下面就传来了他轻微的鼾声。

  刘二去柜子里找了件厚的衣服替他盖上,又帮他把靠垫从脸上拿下来,垫到头下。

  我默默看着她做完这一切,称赞她说:“我感觉你浑身都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她忽然问:“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他?”

  我点头。

  她叹息:“其实他也有他的痛苦。有一天你可能会明白,虽然你没有妈妈,但其实比我们都幸福。”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我妈妈。她在水里漂浮着,水很清,她的头发像浓密的水草,眉毛像弯弯的月芽,皮肤在水下白得透亮。

  我贪婪地看着她的脸,这是我第一次可以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的脸,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我都要记往了,记清楚了,永远都不可以忘记。

  她伸出一只手,在我的额头上轻抚了一下,我一动不敢动,生怕她会无端端地消失。

  她的手忽然离开我,放在她自己的胸口说道:“小安,快救妈妈。妈妈呼吸不了。”她一面说,一面开始急促地喘气。

  我伸手去拖她,可是怎么拖也拖不动。我去拉她的胳膊,想把她扛起来,但是,她轻若无物,我一点力也使不上。

  她的脸在我眼前无限放大,突然,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我常带在身上的那把小弹簧刀,一下子挑破了自己的喉咙。我失声尖叫,大量红色的水涌进我的嘴巴、鼻孔、耳朵。我在那个奇异的梦里几乎死于窒息,直到刘二的电话把我吵醒。

  “小安,该起了。”她说。

  我还在那个惊悚的梦里,整个人呈假死状态,喉咙半天发不出声音。

  “你怎么了?”刘二问,“你在不在听我讲?”

  我对着电话就哭了出来。

  我一哭,她急了,连声安慰我说:“别哭了,是不是失恋了啊,多大个事!回头二姐发两个帅哥给你,保证比玄彬还帅。”

  “没事了。”我深深呼吸,通自己尽快缓过劲来。这样情绪失控,对我来说还是人生第一次,只因为梦里的那个她,实在真实到不可思议。

  “别忘了我的事。”她提醒我。

  我当然没忘——陪她去医院。

  躺在医院生死未卜的那个女孩姓王,叫嫣然,是三中的学生,跟我同级。因为怕被女孩的家人认出,再生什么枝节,刘二不方便露面,所以请我帮忙到医院里面去打听一下女孩到底怎么样了,再根据她的实际情况想对策。

  她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放了一万块钱,让我见机行事。

  中午时分的医院静悄悄,我问了好半天才知道女孩已经脱离危险,刚从特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正在挂点滴。看她眼睛闭着,估计应该是睡着了。

  病床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见我进去,很警觉地问我:“你找谁?”

  我轻声说:“我是嫣然的同学,来看看她,她怎么样了?”

  她飞快地站了起来,用双手把我往外推:“你快出去吧,她重感冒,需要休息。小心传染到你。”

  “没关系,我不怕的。”我说,“老师安排我给她补习,所以我来看看她什么时候可以好起来。”

  “她好了我通知你。”她看上去很不耐烦,继续赶我走。

  就算不能接近,至少有一点我肯定了——人还活着。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刘二交待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大半。我正准备先离开,忽然听见躺在床上的女孩发出了一连串痛苦的呻吟声。女人连忙跑到她床边问:“你怎么了?”

  “痛。”女孩说,“姑姑,我肚子好痛。”

  “你等着,我去找医生。”女人说完,急匆匆地就朝外面跑去。她刚一出门,女生立刻艰难地半坐起来朝我招手,我心领神会地朝她奔过去。她附在我耳边飞快地说:“告诉他,死都别承认。我会咬死不关他的事。”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我吃惊地问。

  “我听见你撒谎,就知道你是他派来的。”她虚弱地说。

  “我是二姐派来的,二姐让你宽心,她说等你好了,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我不怪翰文。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很恨我?”

  “怎么会,他很担心你,吃不好睡不着。”

  “是吗?”

  听我这么一说,她竟然吃力地微笑了。我怕她吃不消,连忙扶她躺下,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还有露在外面插着粗针头的纤细的胳膊。想着她跟我不过一样年纪,就要经历这些不同寻常的痛,自己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却还牵挂着那个不负责任 的混小子,我心里不免庆幸自己还没被什么丘比特的箭胡乱射中,落到这般凄惨的境地。

  如果这就是所谓爱情,那么爱情这件事,我还真愿意永远无知。

  我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她姑姑已经带着医生飞奔进来,我悄悄退出病房,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出医院的大门,刘二的车就停在百米开外。我上了车,对她说:“放心吧,没事了。”

  “人活着?”

  “活着。”我把口袋里那个装钱的厚信封掏出来递还给她。

  “不肯要?”刘二松口气问。

  “她说她死都不会把刘翰文供出来,还怕刘翰文生她气,我就没掏钱了,怕推来推去的被她家人发现,反而不好。”

  “畜牲!”刘二沉着脸说,“我以后再犯贱管他这些鸟事我也是畜牲!”

  “做到才算你狠。”她这人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自以为精明,却稍不小心就会被人钻了空子。

  “心情不错,我先领你去看场电影。先不告诉刘翰文,再给他两小时让他好好规划一下他在狱中的生活。”刘二说着,车子左拐上了一条道,却又忽然想起来,“不好,这条路不太好走,这两天西大街在拆迁,总是堵得水泄不通。”

  “西大街拆了?!”我吃惊地问。

  “是啊!”她说。

  “快,你带我去看看!”我说。

  “搞不好已经一片废墟了,有什么好看的?”她不解。

  “快呀!”我催她。

  她拗不过我,只好开车带我去。一路上,想着昨晚的梦,我的心怦怦乱跳,难道这是某种暗示吗?

  路果然很堵,离那里还有半里路,车就不能再开过去了。路边挤着很多的人,几十名戴着印有“警察”字样头盔的人,身穿迷彩服,有的手上还拿着警棍和盾牌,拉了条黄色的警戒线在维持秩序,不让外人进入拆迁现场。我刚跳下车,就看见 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被好几个人架出来,扔到马路边,她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哭,也没人管。

  从这里到我家的老房子,步行至少需要十五分钟。我试图步行过去,却被一名工作人员虎着脸拦下,告诫我说:“这里面危险,不能进。”

  “我要去找人!”我说。

  “找人打电话!”他还是不让。

  “小安你要做什么?”刘二也跳下车来拉住我说,“那里面可去不得!”

  我甩开她,不顾一切往里面冲,那个警察上来拦我,被我一把推得老远,差点摔倒。再上来一个想抱住我,也让我成功躲开,我如一只敏捷的兔子,穿过众人的阻拦,直奔我家方向。远远地我就看见,好多台推土机正在疯狂作业,四处尘土飞扬,那片土地像是被原子弹扔过或是被大地震摧毁过,看上去特别夸张。

  我在废墟上来回奔跑,试图确认我家房子的方位,但是,失去参照物的我一片茫然。

  “喂,这里不许呆,赶紧出去!”有好几个人朝我走过来。他们都戴着头盔和口罩。走在最前面那个,应该是领头的,朝我用力挥着手里的对讲机。

  我连忙拉住他问:“3弄22号在哪个方位?”

  “还有什么3弄22号?”那人揭下口罩,冲着我大喊说,“这里全拆光了,难道你看不见吗?”

  “我要找原来的3弄22号!谁清楚在哪里?”

  “把这个小丫头给我揪出去!”

  那人一定被我的固执伤到了,大声命令他身后的人。只可惜他们动作远不及我快,不过一瞬间,我已经掏出我的弹簧小刀,跃到那个负责人的背后,用刀尖抵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冷静地说道:“我也不想伤你,所以你最好别动,帮我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