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欢乐与悲伤同理(1 / 1)

难得门当户对 老草吃嫩牛 2 万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十二章 欢乐与悲伤同理

  一年的时光流水一般地过去了,周彦的姐姐周晨生了一个小女孩,石林说,今年是丫头年,唉,真不幸。何副主任认为这种说法不科学,为此两口子还吵了一架。

  这一年,何双双忙于应付各种婚礼,她身边的人像商议好了一样,团结在一起压榨着何双双可怜的钱包。

  他们不是结婚,就是生孩子。要是在大城市何双双也不过是上一种礼钱,偏偏这是小城,光生孩子就是三重礼,出生见面礼、满月礼、周岁礼。

  那些人像商议好了一般,不止这两样,竟还有各种不定期的白礼等着何双双。

  何双双记得,刚毕业那会儿,同学结婚才上二百,这才没几年呢,礼钱已经涨到了一千。

  再加上何双双要给自己买各种各样的保险,嘉里的花用她主动承担了一半,就这样,她的小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年前那会儿子,家里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是何双双的老爸何副主任,自打退休之后,他就没事儿了,窝在嘉里度过他那艰难的离休更年期,每一天的他都不甚愉快,找各种麻烦给何双双与石林。

  两位女同胞知道他的心情不好,这时候对他自然是包容的。

  大约新年前的日子,有一天,有一天何副主任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自称是南方某省会公安部的侦查员。他们说,何副主任的电话内容涉及了洗黑钱,涉案金额上千万。

  一辈子本本分分的何副主任顿时就慌了,他一边跟对方解释,一边强烈要求洗白自己。毕竟他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党员,虽然没干过什么伟大的事业,但是这辈子还是本分的。

  对方态度很好,只是要求何副主任将银行账户以及密码提供给对方,这样方便对方进行安检侦破。

  何副主任二话没说,就交代了。

  赶巧了,那天何双双不在家,石林在单位上班,秀儿也请了一个月的假,家里就何副主任一个人。

  也就是半天的工服,没人提醒,何副主任就知道自己上当了。他赶紧跑到银行查账,家里面的大帐一直是石林把握的,何副主任就只有多年存的一个小金库,那里面也就八万多块钱。

  唉,在强大的监视力度下,存这点儿钱是多么艰难啊,这里面的辛苦是不为人知的。何副主任当时脑袋发蒙,直接就在银行里昏了过去。

  何副主任住了院,石林半点儿没同情,又气又恨的。每天去了医院,除了数落就是数落,除了心疼就是心疼,肝都碎了。她算了一下,要是她再给添点儿,或许还能给何双双在地段不错的地方首付一套房子呢。要么,全家人出国,也能玩个痛快;要么,就给孩子把她担心的保险都买了,全款付清,那多好啊!

  八万块钱呢!干什么不好啊?石林越想越气愤,紧跟着也是大病了一场。

  这老两口一生病,可怜了何双双,每天医院家里两头跑。

  这时候,周彦那份来自地方的质朴本质就充分地显现出来。他特别踏实,从不废话,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人家每天在建材市场忙施工不算,还要来医院跑上三次。早上提着早饭来一次,背着何副主任去厕所,等医生查完房之后,他还要跟医生交流一下。到了九点半何双双来替班,他这才离开。

  接着人家在工地忙活了一上午,中午又要来替何双双的班。何双双去吃饭,他就打了开水,也不嫌脏,就在那里拿了热毛巾帮何副主任擦脚,按摩,还说一些宽慰的话。

  周彦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也就是常劝一些钱什么东西的还行。就拿他的建材市场来说,去年路志青甩手了,连带着他家被撬走了好多客户,还有各种损失算下来也有几百万。可是,现在重新来过了,人活着,总要有来有去的。他那里自然还会有新的客户,还会有新的希望。钱嘛,就是赚来花的,叔叔千万别钻了牛角尖,等等。他没半点儿虚言,何副主任听得老感动了。

  等到晚上,一下班,周彦就带着工作来医院守夜。这一晚,何副主任去厕所也好,想洗澡也好,周彦都忙前忙后,亲力亲为,真比亲儿子都亲。

  医院心脏内科住院部里,从医生到护士,到病友,哪个不羡慕何副主任有个比亲儿子还亲的好女性呢。

  这爷俩儿吧,一相处感情就出来了,现在在何家,何双双基本没什么地位。周彦排在全家第二,自然,圣母皇太后的地位是不能动摇的。

  以前何副主任听看不上周彦的,他就是觉得周彦肉!

  那时候他也没去打听周彦有多少身家。何副主任有着一股子中国传统书生的刚烈内气,一辈子就不爱跟谁低头,因此才只做到了副主任,憋屈半世。他只是觉得他的世界上第一好的女儿,就这般给了这混蛋小子,他还一副不愿意的样子。就他这态度,难不成还能指望他以后会对何双双好?

  他现在明白了,好真不是靠嘴卖出来的。

  至于石林,她的喜好是跟江湖走的。谁家的女婿是高枝,她就觉得哪家的女婿好。

  谁家女婿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物,那么她就觉得何双双要嫁个那样的。

  谁家女婿给准备了一场特别排场的婚礼,那么石林就要按照那个来。基本上,几乎所有的丈母娘都是那样随风摆动,没有确定性的。反正见着好的了,她必然要比一比,越比就越有毛病,没一日能够知足的。

  现在,家里人都觉得周彦好,对于他吃饭先喝汤,抽烟不去阳台,上厕所不对准马桶,不太会对自己女儿甜言蜜语,不会看人眼色,遇到客人也不会花言巧语这样的毛病,大家也都能理解了。毕竟一人一样,强求不得。

  何家夫妇一场大病,倒是换回一个孝顺的好女婿。

  老人们是愿意了,可是两个当事人,还是懒洋洋地各干各的,没一个着急的。

  何双双都三十了,这叫怎么回事儿!石林想起这事儿,就是一嘴的水泡。

  “小周啊,你说说,双双是怎么想的呢?过去,她天天在家,每天撵都撵不走,现在好了,你来得比她还多!”

  周彦很尴尬。何副主任坐在一边,一边试用周彦带来的电动脚底按摩器,一边咳嗽,“你怎么说话呢?”

  石林大喊大叫:“我告诉你,何耀国,你有罪!这一年,你在咱家就没有任何说话的地位!”

  何副主任立刻就闭了嘴,假装看电视。

  石林去厨房取了一盘橘子,坐在周彦的身边,一边剥橘子,一边跟周彦闲话。

  “小周啊,你也不说说她。她自己赚得也不少,前几天我还问了呢,一个月能有五千多,这还不满足?我跟你叔叔,忙了一辈子,你叔叔的退休金才三四千块钱,我们还不是过得很不错?你去这院里打听一下,说起咱家的日子,谁不羡慕?”石林递给周彦一个橘子。

  周彦接过橘子,点点头,“嗯,都说好。”打听个什么啊,他谁也不认识。

  石林继续唠叨,“你说她现在干的那叫什么来着的?”

  周彦想了一下,“老年人托管中心!”

  石林一拍大腿,“对,老年托儿所!”

  “托管中心!”何副主任好心纠正。

  “你闭嘴,没你说话的份儿!”石林大怒。

  “就是这个托管中心,你说吧,双双是怎么想的?那钱很难赚,古话说死了,谁家每个儿女?好好的,人家有病,一个月给你四五百块啊?你什么都不干,就打几个电话,就赚了?是我傻了,还是双双疯了?”石林表示不理解。

  周彦笑笑,“阿姨,她愿意,再说了,也省得她每天在家宅着。”

  石林点点头,“对哦,宅着也不好。你看她那屁股,越做越大。呵呵!”许是觉得说漏了嘴,石林讪讪地笑笑,又递了一个橘子给周彦。

  几个人正说着话呢,何双双就推门进屋,也不看谁在就直接甩了鞋子,光着脚,走到冰箱那取了饮料,打开了一罐,就像喝壮行酒一般一饮而尽,接着一甩罐子,游魂一样地进了卧室,一头扎倒不动了。

  周彦站了起来,终于合理地解脱了石林的橘子,如今他在这家自由得很,便谁也没问就去了何双双的卧室,看她软成了一滩泥,笑嘻嘻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调侃道:“怎么,累了?”

  “嗯。”何双双没抬头,依旧趴着。

  一上午,带着十多个大爷大妈,从内科道外科,来来去去就她一个人,不累才怪!

  “累就别干了,我不是早说了嘛,雇个人帮你做!”周彦劝了几句,心里有点儿心疼。

  “我每月就那点儿收入,十三个客户,不到四千块钱,雇个人,那我喝西北风啊!”何双双很苦恼地嘀咕着。

  周彦笑着摇摇头,不再劝阻。

  几个月前,何双双忽然就有了人生最大的一次事业心,也不知道她的想法是怎么来的,大概是看到了父亲的遭遇,她就萌生出了责任感,周彦觉得,何双双的这种责任感,也只是不幸的事儿看得少了点,她才有这种责任感。他自己就是做事业的,自然知道做一份视野有多难。

  那是个早上,大清早的,何双双就闯进了他家,很是兴奋地想要跟周彦分享一下自己的心得。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说了一堆,也没说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周彦无奈,看她兴奋得发抖,便慢慢引导她,“你别急,慢慢说,你跟我说下你为什么要做这份事业?事业?它为什么是事业?”

  何双双想了下,“怎么就不是事业了!那还不是因为我爸,就那件事。”

  “叔叔受骗那件事?”

  “嗯,那天真吓坏我了。我爸那就是个老实人,什么都没见过。别看我爸平时在我家没什么地位,但其实我爸是全家的脊梁骨。你瞧他这一病,接着我妈就倒了。”说到这里,何双双义愤填膺地挥手说,“于是我就去网上发了个帖子,帖子叫《放过我家老人!》。你都不知道,我发了那个帖子后,网上可火了,以前我就没那么火过。真的,我爸不是唯一被骗的老人,这样的骗子可多了,到处都是,专门找老人下手,你说缺德不缺德?”

  “哦,然后你就想办个老年人托儿所?”周彦无奈了,只好伸出手来回挤压着何双双的脸。

  “什么呀!”何双双捶了周彦一下,很严肃地解释,“我就想现在社会变化得那么快,你看,光手机一年就几代,咱们这一代大多是独生子女。嗯,这长大了吧,难免就要出去打拼,就像你这样在外省的有好多呢!那家里就只剩下老人了。要是一对在家还好说,要是一个呢?”

  “家用电器、煤气瓦斯、生病看病,那事情多了去了,所以我就想弄个老年人托管中心。”她很肯定地对周彦说,“这是一份伟大的事业!”

  周彦点点头。别说,还真是一份事业,可是这事业并不属于何双双。

  何双双聪明,她能看到很多问题的本质,还有社会的需要。可是,她的心也太软了,这是做人情生意的。人老了,年纪大了,就会有各种问题。这样的事业对于何双双来说,就是只可以思想,不可以付诸行动的。

  周彦无奈,只能继续引导,“事情倒是不错,这个你是准备以赚钱为基础,还是以理想为基础?”

  何双双挣脱了周彦的怀抱,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神情颇为潇洒地挥手说道:“自然是理想了!周彦,你不知道,打我懂事起,我妈就给我安排了一切。今天钢琴,明天二胡,后天快板,这个班,那个班,等等。从我上小学到初中,一直活到了现在,除了上学,我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就没有贡献过价值。所以,我决定了,我也得有个理想,要踏踏实实地去成就一番事业!”

  “这是三十岁少女的叛逆期吗?”周彦低声地叨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何双双猛地一回头,神态颇为石林。

  “没,我就是好奇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周彦赶紧摇头。

  “我就是觉得气氛!要是再有我老爸这样的事情,那真是欲哭无泪了,对吧!老人们多可怜啊,一个人在家,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这事儿以前我不知道,那就算了,问题是现在我看到了啊。反正闲着,就去做点儿什么呗。”何双双很认真地跟周彦解释。

  不过她的解释在周彦看来,几乎是可笑的。如今谁还因为不顺眼,因为气愤去做一件再麻烦不过的事情呢?

  “你觉得这份事业有前途吗?你准备怎么去做?啊,这是事业呢。”周彦再次打击了一下何双双。

  何双双确定地点头,说得很起劲,在那里指手画脚的,给个教鞭她就能上一堂课,“我想过了,也调查过了,咱这个城市连县区是三百多万人口。当然,县区我暂时不想占领!”

  周彦欲哭无泪,占领都出来了。

  “我想好了,我要先制定个五年计划!这个五年计划是,先从城区做起,首先是派发传单,说明我们的服务。等事业做大了,再地方包围中央。我算了下,每个留守老人每个月的托管费是五百块钱,这五百块钱里包含了陪老人去医院检查身体,帮老人代缴水电、煤气、无线网络,外加有线电视的费用。每年春秋两季,统一检查身体。嗯,要是他们有要求,一个季度再办一场象棋大赛、钓鱼什么的来活跃生活也可以。我要在每个老人家都配备上紧急救护联络按铃,一旦老人有事,我们就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这样,他们也会有依靠的。

  “当然,万一老人有事,我们这边也提供服务。当然那些费用里不包含,什么陪护,什么修理费的,这些都是另加的,不算在托管费力。怎么样?怎么样?”

  何双双说完,趴到周彦的面前,眼睛闪亮地看着他。

  周彦捂着额头,低声地笑了下,点点头说:“很不错。”

  “岂止不错,这简直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业,你想下,如果一个老人的托管费是五百块,那么,有一百位老人入托,每月就是五万块!”何双双虽然不想说,但是为了证明这事儿能做,便把金钱也挂了出来。

  周彦失笑,“听上去是不少,我不是打击你呀,双双,你这个买卖跟我出租房子是不一样的,你要知道那是人。人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样,问题多了去了。今天这里不好了,明儿那儿又出问题了,你怎么办?还有呢,按照咱北拓的人均收入,三四千的退休金算是高的,就像你爸爸,可你叫人每个月拿六分之一的退休金出来,人家愿意吗?”周彦说的话很实在。

  何双双想了一会儿,比出巴掌,“那......四百?三百?二百总行了吧!”

  周彦站起来拉住何双双的手,将她按到沙发上,好言好语地说:“两百块,你要雇个二十四小时的接线员,这个早晚班最少要两个人,那水电、煤气维修的供人,最少也要三个,你那边总不能为一个老人服务对吧?还有呢,你要有个不错的办公地点,那么办公楼的房租每年是多少呢?老人们上楼下楼不方便,你这个得是一楼的门脸。还有,你那个服务中心是福利性质的呢,还是盈利性质的?”

  何双双翻白眼,“我这是做好事,当然是福利性质的!”

  周彦叹了口气,“那你还是先看下,在我国办一家福利机构需要办哪些手续吧!反正要是我是主管部门,我是不会批给你的。”

  何双双顿时就怒了,“说那么多,我三十了,我才刚有个理想,你就泼我冷水。你就是支持不支持吧!”

  周彦无奈,只好举起手投降,“支持,支持,我敢不支持吗?”

  “我支持个屁!”石林拍案而起。

  何双双很郁闷地跟老爸撒娇,“爸,你看我妈!”

  何副主任刚想说两句,就被石林指着鼻子骂道:“何耀国,你有罪!我告诉你,那八万块钱的帐,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在咱家没有话语权!”

  何副主任对女儿眨巴了眼睛,表示爱莫能助。

  石林要不是看在周彦在家的份儿上,她早就直接揪住何双双的耳朵骂,她就是三十了怎么了,三十了那也是自己生的!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养出一个这样令人不省心的东西?

  何双双看爸爸帮不上忙,转头去看周彦。周彦假装看窗外,秀儿立刻进了厨房去剥大蒜。

  “妈,我天天在家,也不是事。我也知道公务员好啊,可你也看到了,我就是考不上啊!每年全市就那么几个单位要人,一个名额上百人去抢。那会读书的多了去了,他们会读书还要会考试呢!我都三十了,我总要做份属于自己的事业吧?以前,我要做什么,你不许什么,现在好了,我都这么大了,还一事无成呢!”何双双一肚子的委屈,压着脾气跟自己妈妈解释。

  “何双双,我就说你呢!三十岁了,不是我当着小周的面说你,公务员你没考上,考不上也无所谓啊!我说了,咱家也不缺这几个钱。你说你要做设计师,挺好的,在家里工作,风吹不着,日晒不着。每个月几千块,也不累。你就好好做,你怎么一会儿一个样呢?好好的工作你不做,你去做个体户!”说完,石林想到了什么,回头对周彦解释了一句:“小周,阿姨不是说你!”

  周彦与何副主任已经摆开了象棋,拉开架势,闻言他只是笑笑说:“没事儿,阿姨。”

  “妈,我做设计也是个个体户!什么年代了,你还用这词儿,可真土。”何双双小声地嘀咕。

  “那个体户,也分办公室里的个体户,跟站街边的个体户吧!怎么,我说错了?”石林又囔一句,说完拉证明,“对吧,小周!”

  周彦点头,“是!是!阿姨说得对!”何副主任悄悄地竖起了大拇指,真是得到他真传的啊!

  有个意思就成,石林才不管周彦是怎么想的。她继续数落何双双,“打小你就没叫人省心过,你要弹吉他,我买了,还是红棉的,我跟你爸爸那时候才赚几百块!琴买回来,你弹了三个月,说手疼。成,咱不弹。没几个月你又看二胡好......”

  何双双反抗,“二胡是你叫我学的!”

  石林不输气势,“好,就算是我叫你学的,那也是为你好啊!你倒好,又是三个月!接着呢,笛子、钢琴......”

  周彦走了个马,笑嘻嘻地说:“我都不知道,她还会这么多乐器呢!”

  何副主任推了一下卒子,点头,“她呀,玩几天就扔了。双双没音乐细胞,这些都是你阿姨硬逼的。”说完,何副主任瞧瞧自己的老婆,低声对周彦说:“双双的油画画得不错,这点儿随我,可你阿姨不承认。”

  周彦笑笑,拿着棋子慢慢地拍着。也许这一刹那,他懂了,他为什么会隐约去羡慕何双双。

  何双双是被祝福过的孩子,而自己从来没有被期待过。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区别吧。有时候,周彦觉得何双双身边的一切都是温暖的,小庆姐那边也好,亮亮也好,石阿姨也好,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踏实、真挚。每个人都坦诚地活着,没多大的心眼子,唯一渴求的就是身边人都幸福,都安逸就好。

  石林与何双双吵了好几天,奈何何双双钻了牛角尖,任谁也拖不回来。

  周彦觉得这是双双对她人生的反抗期到了,这里面压根儿跟事业没半点儿关系,这时候最好都别去劝,叫她自己碰碰壁就好。

  何副主任最近倒是将周彦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他也是这个态度的。于是这两人便常常约了一起出去跑跑,比如一起去逛花市啊,去郊区钓鱼啊,两人的相处是越来越愉快。

  何双双拟定好了计划,说干就干!她一下子就化身成服用了百年人参的佟湘玉,浑身都充满力量,灵魂都塞满斗志。她严肃着,挥舞着一股子不出来的力量。

  这股力量将周彦吓得够呛。

  她的脚下就如踏了哪吒的风火轮,来去都是一团火后夹着一阵风。

  她不再宅着,将所有的漫画、小说、零碎收起来后,买了一身只有电影里的女强人才穿的,色调低沉的套装。她每日穿着一双跟不高的小皮鞋,见脸熟的人就问好,激动了几乎就想也不想问一句“好久没见了,您母亲贵庚啊?在家中可有人侍奉......”这样的话。

  她胆子大得很,甚至没通过石林,自己找了关系,就登记了一个劳动服务公司,还在城区花了两万多块钱,租了一间办公室,雇了24小时接线员。就这样,以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速度,何双双伟大的理想就此开始了。

  既然开始了,那么就要搞一些宣传,没钱上电视,何双双就设计了一些广告胆子,摆了小桌子,坐在了她的公司门口,支着一把遮阳伞,傻乎乎地放了一挂鞭炮后开门营业了!而周彦也很捧场地送来了四个花篮,一个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摆件来巴结女朋友。

  何双双第一天营业,周彦下午提前下了班,早早地就开车去了城区。

  他找到何双双,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不敢嘲笑她,亮亮说了,上惯网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交流困难的毛病。果不其然,何双双所有的劲头如今都没了,佟湘玉的人参也过了期。她低着头看着手机,服务公司门口两只麻雀在炮仗碎片里蹦来蹦去,完全没人察觉那边还坐着一个大活人!

  看到这里,周彦心里了然,却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地坐了下来,等何双双自己坦白。

  何双双抬眼看了下周彦,撇下嘴。她就是不交代!

  整整一天了,她一尺高的传单,还是一尺高,要让她离开桌子,站在街边发传单,几乎能要了她的命。

  “看什么看,我是不会帮你的。”周彦坐在遮阳伞下面,斜眼瞅何双双。

  何双双有些羞愧,转身低头继续看手机去了。她试过了,战战兢兢地站在街边边想发来着,但是别人一看她,她就莫名地觉得尴尬,是在没办法,姑奶奶她认了!

  她唉声叹气,哀求说:“周彦,你就帮帮我吧。”

  周彦假装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脱去西装外套,抱起一叠传单,很大方地站在路边,没有一丝不好意思,开始在那里,面带微笑地派发着。

  “耽误一下时间,看一下,要是家里有留守老人,就关注一下我们的列表,有很多关于老年人的相关服务,能省您很多工夫呢......”

  哇,那一刻,何双双觉得周彦就像天神一般,不踩祥云,他也闪光。

  有人拿了传单,自然就开始有人咨询,当何双双第一次面对顾客时,说起话来磕磕巴巴,词不达意的。她宅惯了,恨不得手里如今有个电脑,能跟顾客那般交流,那才是适合她的。

  这一次,周彦也没办法帮忙了。

  发了一个多小时的传单,手里的一叠全部派送完毕后,周彦口干舌燥地坐回来。何双双立刻站了起来,拿起纸杯去倒了一杯水,双手捧给周大爷。

  周彦将水一饮而尽,自己又倒了一杯,这都多少年没做过这个了。以前他跟路志青刚创业那会儿子,也是拿着传单,带着员工去各大市场宣传过。

  “周彦......”

  “啊?”

  “我是不是特别笨啊?就像我妈说的那样!”这姑娘被打击得不轻。

  周彦笑了,扬起头看着伞面,一只手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膀,宽慰道:“不会,你不熟练,以后就好了。看到第一个顾客的时候,赚了第一笔钱的时候。你就会好了,别想那么多。”

  “嗯,我知道。”何双双沉思了许久,咬咬牙,抱起另外一叠传单,站到了路边。

  她想,她总不能一辈子依赖着别人,总不能永远不长大啊!三十了,不是作假的,就是再骗自己也没用,管他是谁呢,依赖就是一种失败!

  此刻,下班的人群穿插在街区,来来去去的,看上去也不是那么令人生畏了。

  何双双取了一张传单,拦住路边的一个中年女性,特别虔诚地递过去。她不敢说话,就眼巴巴地看着人家,人家乐了,“这是给我的?”

  “嗯,看看吧。麻、麻烦您了。”何双双磕磕巴巴地总算派发出了人生当中第一张传单。

  有了第一张,就有第二张,买过了那个坎儿,何双双越做越熟悉,她不时地得意地往后看周彦。

  周彦啼笑皆非,忽然想起那个在深度一九七五的深夜,何双双就是这样傻乎乎地站在酒吧门口,就如门柱子一般。如今她算是有进步吧?管他呢,只要她高兴,就随她吧!

  周彦坐在那里,看着夕阳映照下这小女人的脸。这一天太阳晒得她有些发黑,一些汗珠从她的耳根往下流淌着,就像许多年前,姐姐带着自己在后面拉着冰棍箱,自己坐在车前梁上一样。那些汗珠会顺着脸滴下来,滴在自己的脸上,汗液是咸的。

  专心做一件事的女人,总是很美的,他越看觉得月顺眼。也许何双双天真,也许她简单得就像是一张白纸,她有着跟年纪不符的幼稚心肠。但是谁也没规定,周彦不许喜欢何双双这样的人。

  他确定,他就是喜欢这样的人。她什么都没有,但她不贪婪,她懂得知足,她善良,她懂得容人别人,这是周彦对女人仅有的需求,这些就足够了。

  第一天的工作就算顺利,傍晚的时候,周彦帮着何双双抬桌子,正忙活着,街口来了环卫处的一个老大爷。这老大爷,一路走,一路收拾,手里已经拿了很厚的一叠传单。

  看那颜色,不用问,就是何双双弄的那张。

  老大爷过来,看看地址,再看看呆住的何双双,张嘴就训,“你们不知道咱们北拓是国家级卫生城市啊?”

  “啊?我挺骄傲的。”何双双一愣。

  周彦悄悄掐了她一把,连忙取出香烟敬过去,老大爷一摆手,“别跟我来这一套!”说完,继续训,“咱们这一片,是全市的卫生标兵。你们不能为了赚钱,就做这种对社会有、有危害的事情!”

  “大爷,大爷,您别生气。我保证,马上给您处理了。真的,一会儿您再来检查,保证一张纸片都没有!”周彦好脾气地道着歉,终于将老大爷哄好了。

  何双双很紧张。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

  老大爷看他们态度好,加上以后都是街坊,也不为难,大手一挥,颇有气质地说:“行,我一会儿检查。不过,你们要先交罚款!我们这可不是乱收费,我给你们开单子,你们要往银行交。”说完,他老人家一伸手,掏出一叠票据,二话不说,填了二百上去,一扯就递给周彦半张。

  周彦啼笑皆非。他看老大爷走远了,这才回头对何双双说:“嗯,人嘛,什么都要经历一次的,都这样。我那边哪个月不给环卫处的找啊!不但环卫处,街道、计生、派出所都来找我们!人家说得没错,规矩你肯定得守,不然人家街面干干净净的,你看,满大街飞的传单,那还真不好看!我那边也是这样,常有客户将垃圾给人家倒街上,这样的人挺讨厌的。我没说你啊!”

  何双双心里很酸楚,她点点头,没吭气。

  何双双这姑娘是人生中第一天干事业的。这一天,她什么钱都没赚到,看了一天的街景,发了不少传单,跟周彦满大街地追纸片,接着带着接线员跟周彦扫了半条街,忙活到晚上九点才算完。临了她一算账,还出二百。

  “双双,小周跟你说了没有,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石林最近总是问这句话。

  “不知道啊,周彦没提。”何双双表示遗憾,她忙得很。如今她那里已经有顾客了,有三个奶奶、十个爷爷需要照顾,每一天,她都忙脚都不沾地。

  这些爷爷奶奶,总有各种理由将她的所有时间给占用了,比如家里要订牛奶,想跟儿女视频,要买个摄像头,要去参加养生保健咨询会,等等。

  以上说的是正当的理由,还有不正当的呢。就是在在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想起什么是什么,不管你忙不忙,他们都要跟你抱怨一下,或是间接地炫耀一点儿什么东西。

  何双双能不接电话吗?她敢不去吗?她必须接,也必须去。这事业不是才起步吗?!

  “周彦,你什么时候娶我妹妹啊?”小庆将一碗面条放到周彦的面前。唉,说起来,周彦的钱,她是再也甭想赚了,如今这都要做亲戚了。

  周彦剥了一头蒜,咬了一口,一边吃一边说;“不知道啊,双手没说。”

  “这事儿还等双双说,你傻啊,这得男方提!”小庆姐可为难了,她大姨逮不住双双,就换了个枪口,冲着他们两口子开炮。

  “姐,我那里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顾得上这个啊!”周彦很苦恼,如今他是大掌柜,一人独大,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其实吧,他都不气了,路志青人不在,但是他的好,周彦却觉得是越来越多。

  最近,他那个建材市场所有的工程都动工完毕了,墙外新道路也破土动工,因为要开门的事情,还要去有关部门申请。这一路盖章,差点儿没跑死他,就拿公交车站的事情来说,上下找了无数遍,看了无数人的脸色,就是办不妥。

  如今属于周彦的事业,又上了一层楼。并且在这些日子里,周彦也慢慢地有了自己的圈子,他认识了很多新的客户,应酬多了,酒量也好了。

  有关于路志青的消息,周彦现在偶尔能从亮亮的嘴巴里听到,他过得十分不如意。那所谓的高速国道,依旧不知道在哪里。因此,路志青在这一年就滞留在了京城,过着一天熬一天的日子,唯一产生变化的就是它的存款,一天比一天少了。

  最初他去京城住的是五星级酒店,如今呢,在五环左右的地方,包了一间三星级酒店的标准间,一天八十块钱的那种。

  上个月,亮亮说,路志青给他打电话了,说是艾丽莎又要用钱打通关系,开口就是五百万。路志青已经出了将近一千二百万了,这一次,他犹豫了,就打电话跟亮亮抱怨。

  按照亮亮的意思就别给了,那就是个无底洞,你赶紧回来吧!

  可是路志青还是在那边自己骗自己,说什么文件都是全的,计划也是有的,相关人士都是在国字头的部门上班,这事儿不能是骗局。

  他还在自己骗自己,因此,亮亮也无语,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路志青所谓的大事业到底如何,周彦不予置评,不过在他的心里,那还不如自己家双双的事业来得实在。

  不过周彦倒是真诚地希望,路志青能做成一份事业。虽然周彦不愿意看到他那张得瑟的脸越发得瑟的样子,但是路志青的那些钱,是他们一起创业,一起艰难熬过来的血汗钱,也不能那么被糟蹋,不是吗?

  想是这么想的,周彦也清楚,这个时候,路志青大概是世界上最不愿意接自己电话的人了。他就是愿意接,自己还不愿意搭理他呢!以前那些事儿,他没忘,一辈子也忘不了,多好的兄弟,翻脸的时候,比仇人还不如。

  转眼,夏天要来了。周彦跑得鞋都坏了一双,总算是把公交车站的事儿给办妥了。

  这日,新的建材市场立了新大门,剪彩完毕后,周彦回到了办公室,心里又是酸,又是满足。

  他正想着心事,秘书秦大姐进来跟他说有位女士找。周彦以为是顾客,就叫秦大姐请人家进来。

  结果,人一进来,竟然是华梅。

  周彦很惊讶,“呀,真是稀客,你怎么过来了?”

  华梅尴尬地笑笑。她看看西装革履的周彦,心想:真是怎么看,怎么帅气沉稳。

  “周大哥的建材市场,今日开门大喜呢!这不,我买了个小花篮给你送过来了!刚才剪彩的时候我就在,看您忙,也不敢打搅,就在一边拍手来着。”华梅解释了一句。

  周彦惊讶后又加了无数的惊讶值,这姑娘以前根本不懂得这些的。

  “唉,真是的,也没人跟我说,太感谢你了!”周彦感谢完,请华梅坐下。

  华梅坐好,有些局促地抓抓自己的背包带子。

  一年了,华梅整整卖了一年的酸奶。

  一年了,那场噩梦就像电视剧一样反复地在她的脑子里徘徊,每次回忆起,她都会不寒而栗,觉得太可怕了。

  “坐吧,喝什么茶?”周彦客气地请她坐下,拿起茶叶罐,帮华梅沏茶。

  华梅看着周彦忙来忙去的身影,心里又是一阵叹息。自己以前是瞎了吗?这么好的人,她怎么就能那般去猜疑别人呢?要是自己现在还跟周大哥在一起,那日子一定会很快乐。看看周大哥的事业,真是越做越好,那常在电视上看到的领导,今儿都来剪彩了。

  要是自己一直在周大哥的身边就好了。华梅看着周彦的身影,心里越来越痴迷,她想,这才是真正的爱吧?

  可是,现在的自己还能配得上周大哥吗?不说人家有女朋友了,就说自己流过产,跟别人同居过,还借了人家那么多的钱,研究生也没念完,自己那什么去配周大哥啊!

  帮华梅沏好茶,周彦坐下来,看了华梅一眼。这丫头成熟了不少,也黑了。以前的华梅那真是就如书本里形容的那般,走路如弱柳扶风,细声细气的。哪像现在这样,穿着一身李宁的运动衣,运动鞋,长发扎成了马尾辫,眼睛倒还是那时那样,只是不再单纯了。她成熟多了,去年那种天崩地裂的颓废,如今也换成了另外一种美。

  “最近还好吧?”周彦问道。

  华梅点点头,笑着说:“挺好的,最近我接了个郊区的单子,包了十几家小超市的酸奶,一天要送二十多趟呢。我现在不只卖酸奶,我哪里还卖方便面、零食什么的。”说到这里,华梅从包里取出了钱放在桌上,带着一丝骄傲地说道:“周大哥,这是三万块,您点点。”

  周彦拿起钱,也没数,只是笑笑说:“哟,还挺快的,这就回本了?”

  华梅撩了一下耳根处的发丝,点点头,“嗯,勤快点儿什么都有了,我也是刚活明白的!”

  周彦没客气,他拿起钱走到办公桌那边,打开了抽屉,随手往抽屉里一丢,又去一边的保险柜里取了华梅的借据,说道:“那咱们就重新写个单据吧。”

  华梅心里隐约有些失望,也不知道失望些什么,但依旧还是笑着说:“呵......好啊。”

  看着华梅在那边写单据,周彦叹息了一下,说:“钱不急,你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你这一点儿就比我家双双强。最近,那丫头也不知道怎么了,非要做大事业。这都两个月了,还没赚到钱呢,就差点儿没把她累死,就现在她还不知道回头!”

  华梅写得正顺的钢笔头,不小心就劈了尖。这支钢笔是周彦买给她的,后来她才知道,值七千多块钱呢。

  周彦看着一团墨色,哎呀了一声,连忙站起,去一边取了一只两三块钱的碳素笔,又取了一张信纸过来。很显然,他没认出来,这钢笔是他送给华梅的。

  华梅苦笑,道了谢,又写了一张单据。

  周彦顺手把她旧的借据,撕成了碎片,随手丢进了垃圾桶里。

  华梅眼神里闪过什么,脸上又露出笑容说:“周大哥,我爹一直说起你,还捎了很多的干菜来,我记得您喜欢吃这个。”

  周彦不在意地摆着手,“不用,我现在都不开灶了,不是工作餐,就是在双双家吃。我如今都被她妈妈给惯坏了,你看我胖得这个样儿,干菜你留着吧!也是老人家辛苦晒的,给我就是糟蹋了。”

  “没事儿,您不就爱吃干菜吗?”华梅尴尬地笑笑,还想说点儿别的,周彦桌面上的电话就一阵颤抖。

  周彦小跑着过去接了起来,何双双的声音从里面呼啦一下子便释放了出来,“周彦,你懂高科技吗?”

  周彦啼笑皆非,“你都不懂,我怎么懂?”

  “别呀,你在我心里就是神仙,真的。”

  “说吧,你又想让我干什么?我跟你说啊,今天我这里剪彩,晚上有饭局。”说到这里,周彦看了下手机时间,又说:“就一个半小时啊。”

  “够了!够了!李奶奶的孙子在国外给她买了一个很高科技的饭锅,能熬粥,能熬鱼汤,可以做蛋糕,蒸馒头,炖鸡炖鸭的,可神了。”

  “那种锅各大超市都有卖,而且它们也不是什么高科技!”周彦很无奈。

  “别呀,神仙,这个锅吧,真的挺好,可它是散的!神仙,赶紧来,帮着弄成一个整锅吧!”

  周彦无奈地笑笑,对着电话应了后,回头抱歉地对华梅说:“对不住,华梅,我有点事儿要出去。”

  华梅讪讪地笑笑,站起来,跟周彦一起离开了办公室。

  住在北拓郊区的李奶奶,那真是个热情的老太太。这周围,任谁说也是李奶奶的福气最大。她老人家养了一儿一女,现在都出国了,如今在国外都发财了。每个月是大包小包地往家给她寄东西,什么贵就寄什么。

  自从李奶奶托管到何双双那里,李奶奶就成了何双双最黏人的顾客。老太太平时也没事,如今终于理直气壮地能抓住个打搅的人了,每天没事就给何双双打电话,说这个,说那个。

  老人家的睡眠时间少,有时候早上五点就打电话过来了。

  没办法,五点打来,你也要接,因为人家出钱了。何双双就是这样认为的,甭管怎么说,这事业,她得好好做。

  周彦开着车去了郊区,在双双说的小区里绕了三圈,才找到李奶奶的家。

  要说,李奶奶家真是不错啊,满屋子的高科技电器,就是没插电,因为她什么都不会用。

  “哎呀,这是谁呀?”李奶奶打开家门,看到周彦西装革履的,立刻觉得他不像个维修工。

  何双双从里屋拿着一个改锥蹦了出来,“奶奶,奶奶,这是我男朋友。”说完瞪了周彦一眼。

  李奶奶顿时笑得跟个弥勒佛一般,“哟,小伙子多好。多大了?在哪里上班啊?一个月赚多少?”

  周彦陪着笑,一边回答,一边进了李奶奶的厨房,对着一堆散件看了一会儿,也不看说明书,就帮着组装了起来。

  李奶奶越看他越喜欢,在一边可劲地夸,“多能干啊,高科技的东西他不看英文都能干。”

  唉,那不就是个锅嘛!

  锅子装好了,问题是李奶奶还不会用。周彦只能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地教李奶奶怎么用。

  何双双看周彦在那边忙,就坐到一边的沙发上,打开自己的大包,取出了毛线针,还有白色的毛线,外加一本翻开的编织书,数着格子,开始在那里一针一针地打毛衣。

  一不小心,那么粗的毛线针就被她给弄断了一根,她很自然地在包包里又取出了一根给续上。

  唉,这肯定不是她第一次弄断针了。

  周彦好不容易哄好了老太太,洗了手,来到客厅,却看到何双双坐在窗台下,正认真地一针一针地在那里打毛衣。

  某些时候,何双双就是个笨蛋,完全没有女人的特质,看她打毛衣的姿势,就像机枪手拿着机关枪一般。

  周彦坐过去看了一下,这是白线打的毛衣?这不讲卫生的打的是一圈黑,一圈白,谁这么倒霉啊?

  “这是给谁打的?”周彦有些小心思,却假装不知道地问。

  何双双没抬头,眼睛死死地盯着书,说:“给傻猪打的。”

  周彦很高兴,却拐着弯说瞎话,“现在谁还穿这个,商店里什么都有卖的!”

  何双双也不生气,也没像别的女人那般立刻娇嗔地发脾气,她只是很认真地回答:“一个人,一辈子,总要穿一件女朋友给打的爱心毛衣。”

  “这话谁说的?”周彦觉得很甜,就跟着追问。

  “能有谁?圣母皇太后呗。她就这样,我爸爸所有的毛衣都是我妈打的。以后你也这样,不许穿外面买的。”何双双盯着毛线针,笨拙地在那里打毛衣。

  周彦高兴了,发自内心的高兴,于是他心情很好地问:“这件毛衣我什么时候能穿?”

  何双双看着书上那一大张网网眼眼,错综复杂得跟麻花鞭子一样,心里算了一下,回答道:“明年吧,我要是熟练了,明年三月你就能穿了。”

  日子一日一日地消磨,生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最近周彦刚想着,真好,什么坏消息都没有。

  这个念头才起了不到几十分钟,他王叔叔就从外地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他爸爸的遗物应该处理一下了。

  周德凡跟王叔叔的关系,比和周彦这个亲生儿子还要好。周德凡什么都不会瞒着王叔叔,甚至他养过几个女人,在哪里买了房产,他都会告诉王叔叔。万幸的是这些年,周德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私生子一个都没生出来,虽然有些人是很愿意为他生的。

  父亲到底有多少钱?周彦继承了家业后,心里多少有个底子,那些钱用他的力量怕是三辈子都挥霍不完。再加上,前几年王叔叔家的两个儿子,先后被绑架过两三次之后,周彦就从未跟别人说过,自己的父亲就是那种传说中的煤老板。

  除了王叔叔、老家人、他姐姐周晨之外,周彦的来路就是个秘密,别人只知道他来自山西,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活得很实在,能吃多少,花用多少,都稳稳妥妥的,从不夸张。自父亲去世后,他与那种生活更是遥远,有时候看到网上各种夸张的言论,他也是一笑。什么人都会有,有夸张的,自然也有他这样的。

  如今王叔叔忽然又说,父亲还有东西。周彦这才想起来,他是该去处理一下了。这么久了,他拒绝承认父亲已经走了的事实,因而父亲丢在天南地北的那些房产,他也就没去触碰过。如今,在那些房产里,怕是依旧还生活着被父亲包养的几个女人,想起这些,周彦就忍不住牙疼。

  他很害怕,他也不是鄙视父亲的生活方式。他的父亲除了夸张点儿,好事还是办了不少!捐赠这个,帮助那个,学校他都捐了两三个,这些好事儿偏偏就没人想起过。一说起周德凡,那老家人,熟悉的人就总会想起,那年春天周德凡带了俄罗斯女人回老家,想给周彦当后妈!

  周彦编了个理由跟何双双说了一下,说是一位长辈给他揽了生意,要出去半个月。交代完,他便带着几个律师,还有王叔叔的小儿子小波一起出发了。

  出发那天,周彦跟小波坐在机场里正闲话,他的心情有些不好,神态也有些蔫蔫的。小波正劝着,却没想到,何双双穿着一件宽松半袖牛仔衣,六分裤,脚上穿着人字拖,就那么出现在了候机室。

  何双双是就是个奇人,她一进候机室不用四处看,就立刻往角落里找。她知道周彦喜欢坐在角落里。

  小波用胳膊捅了周彦一下,周彦忙站起来,迎过去问:“你怎么来了?”

  何双双忙着呢,今儿要给住院的王爷爷安排陪护,但是王爷爷家不舍得出大价钱,这还在纠葛着呢。

  “你出这么远的门,我能不来吗?”何双双说完,从大包里取出了一个饭盒,还有一袋水果,递给周彦,“我妈给您老人家腌了泡菜,你不是爱吃吗?那外面的东西,总是不好入口,你可别乱吃。水果我爸爸给你带的。对了,秀儿还给你住了鸡蛋,在饭盒里呢!”

  说完,她跑到小波的面前,一副自来熟的样子,笑眯眯地说:“是小波哥吧?周彦老是说起你,说你好来着。他这人不爱说话,人倒是不错。你跟他出去,他要是哪里做得不好,你别忘了提醒他,不成就骂他!”

  小波笑眯眯地一直点头。

  送了何双双出去,周彦又抱着水果、饭盒坐好。小波对周彦说:“你跟她老提我,还夸我好?我不信,憨憨,你能舍得在别人面前提我?”

  周彦轻笑,“怎么可能,你有什么值得夸的?”

  小波摸摸鼻子,倒是浑不在意,一伸手就将周彦的水果袋子打开了,看了里面一眼,也不过是梨子、苹果、橘子之类的。一个个的倒是都洗干净了,打开袋子,顿时有一股子果香扑鼻。

  小波拿了一只苹果,咬了一口,一边吃一边嘟囔着:“多少年了,没人送机。今儿,不止送机还给你带了这些东西。不过,现在什么没有卖的啊?真是......”他说着,又抢了周彦抱着的饭盒给打开。

  “哟,大头菜?腌芥疙瘩?多少年都没见到这个了,现在什么没卖的?”小波说完,把苹果放到了一边,也不觉得脏,伸手就从盒子里取了一块,丢到嘴里。

  “唔,肯定是自己腌的,费这工夫干什么,现在什么没卖的啊?!”小波一连吃了好几块。

  周彦终于看不过去了,将饭盒抢了回来,盖好盖子,妥善收好后才气道:“什么没卖的?那你吃我家的干什么?”

  小波的年纪比周彦大上十多岁,经历的事儿多,就连婚史他都有过三次了,两家关系跑得好,经历也差不多,而且都是老农民出身,也都窘迫过。

  如今小波哥愤世嫉俗,总觉得周围人在迫害他,社会在逼迫他,害得他不得不做个隐形人。

  这厮就是个怪物,平时都是一副很看不起别人的样子,但他不知道,高傲其实也是一种防卫。

  小波这人也就跟周彦说得来,他们两家唯一的区别是,王叔叔那人保本,人家献身宗教事业,而周彦的父亲周德凡都献身于女色跟赌博了。

  “你现在这个女朋友挺好的,虽然长相一般,可是对你不错。你家那点儿破事,你还没跟人家说吧?”小波哥逗周彦。

  周彦摇摇头,有什么好说的,一辈子也不就是这样。他吃的用的花的都是自己赚的,跟父亲的生活还离得很远。也许他永远无法变成小波这般,上午在上海,晚上却在哈尔滨泡吧。今天在国内,明天就会出现在法国的大街小巷。

  他从不羡慕小波的活法,他有他自己的考量。

  他跟父亲也曾那般生活过,结果每一天他能吃好睡好的。那些遥远的路程,身边总有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他们不会因为你的真心真意而看得起你,他们唯一会的就是你能给我多少便宜,我便给你多少便宜的笑容与奉承。

  其实,现在都这样。

  周彦也动过留学的念头,可出去后语言不通,也就是二傻子看高楼,数完就忘。他倒不是追求那种生活,也就是爱一口随时能吃到的面条。路志青所说的上层生活,他还真的是不能理解,什么叫档次?什么叫层次?那些都是屁话。

  “说那些有用吗?对我有什么好处?”周彦酸不拉几地来了一句。

  “也对,说那些做什么?还是自己有点儿本的好。再说,那姑娘真挺好,就像你原来的嫂子一样......”说到这里,小波不说话了,他原来的老婆早就改嫁了。

  周彦这一走,说是半个月,这哥俩儿天南地北地围着国家的高消费线,兜兜转转了两个月,才将周德凡生前折腾的那些产业初步地归拢齐了。

  周德凡生前是个爱热闹的人,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折腾。买楼,他不是一套一套地买,他是整栋地买,还有车,还有随处丢的义务、奢侈品,几乎每个产业都有他的足迹,但是留下的痕迹又不是太深。每次,他也就是刚买的时候新鲜个十天半月,转眼间他就忘得一干二净。

  周彦越来越觉得,父亲是寂寞的。那种入夜之后,独留一人的寂寞,因为他也不知道,他忙来忙去到底是要奔向哪个家。

  他们都有过挺好的家,只是当年那个人不珍惜,将家拆得稀巴烂罢了。

  如今好了,祖国四面都是家,去哪个大都市都不愁没地方住,可是,人是去了,屋子还是空的。

  当然,周德凡也养过女人,几乎是天南地北,一个方向放一个。但是放了不久,他又厌倦了。几十岁的人了,活得就像个浪子一样,耍来耍去的,剩下的就只有自己了。

  他留下的房产不少,有十七八处,这还是国内的。就连在国外,周德凡也弄了一些玩意儿,如今看着形势也还不错,周彦便留了两套。

  至于国内的,周彦觉得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去那些城市住。于是便全权委托了律师,能卖便都卖了,现在楼市还不错,就都折现吧,他是实在弄不动了。

  两个月后,周彦终于回到了北拓市,回来之后他只是匆忙地给何双双打了个电话,打完一头扎在家里大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被小波的手下按门铃惊醒了。

  接着,有几十个捆扎好的包裹被送进了屋子,顿时将周彦那个本不小的样板间客厅,给塞了个满满当当。

  周彦收拾完,穿着大裤衩,盘腿坐在屋里,拿着一把剪子拆包裹。

  他父亲天南地北地丢了不少垃圾,有名表、古董、名酒,还有各种奢侈品,就连钢笔都有好几盒。周彦有时候觉得很可笑,那人都不写几个字的。

  瞧瞧这纯金的名片上印的一串头衔,房地产公司董事长、慈善总会名誉会长、传统文化研究会理事......这些跟周德凡的生活有关系吗?周彦不解。

  他将父亲留下的各种材质的烟嘴摆了一地,有金子的,有象牙的,有玳瑁的。还有各种雪茄,连专门的丁烃打火机都有几十个。很多款,有些款式精致得可以进博物馆,都不像给人类的。

  周彦整理着这些东西,就像整理父亲寂寞而凌乱的人生一般,他拼命地回忆着,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却只是一张脸。

  输了他的学费抱歉的脸,输光了家里的口粮后悔的脸,喝了酒,骑在墙头唱大戏的脸,等等,至于发财之后的脸都好虚无,恍恍惚惚的,根本看不清楚。

  周彦正想着,屋外又有人按了门铃。周彦忙站起来,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是何双双站在那里,两个月没见,她又黑了,还穿着那件牛仔衣,头发是长了,黑黑的,末梢还有些卷曲,发髻随意地弯曲着,她那双眼睛笑得弯弯的,看样子是想死自己了,特意跑来的吧?

  何双双的笑容不减,看到周彦开门后,一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哎呀,怎么黑了,也瘦了,你们没好好吃饭吗?我妈叫你晚上去我家吃饭,她给你包饺子。”

  说完绕过他,进了屋子,她的发梢就那么甩过周彦的鼻翼,带着一股子清新的青柠檬香气。

  周彦正在回味,屋内一声叫喊:“周彦,你疯了!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俩月没见了,蛮想的,挺亲的。尤其是每天早晚的电话,问他睡得好不,吃得好不,别感冒了这样的闲话问候。两个月,何双双从没间断过,早上一个电话,晚上一个电话,唠唠叨叨的。

  周彦反手关了门,走到何双双的身后,搂住她的腰,紧紧地将她扣在自己的怀里。他低下头,将他发丝里的味道,全部吸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阳光透过床帘,将空气里的粉尘照得清清楚楚。时间是静止的,那剧烈跳动的心脏声,遮盖不住地在何双双的胸腔里发生。

  周彦没穿上衣,就穿了个四角裤,他身上的温度就这样贴着背传到了何双双的身体上。何双双有些瘫软,眨巴着眼睛,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彦说:“双双。”

  何双双傻兮兮地回答:“啊?”

  周彦吻她的耳垂,“你想我吗?”

  何双双呆了,“啊?”

  周彦轻笑,“没想?”

  何双双很傻很直白地回答:“想呀,没人帮我修电器的时候就天天想你。”

  呵,原来是这样啊......

  很快,有些人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确不会弥补,只能继续傻乎乎地呆着。

  那天晚上,周彦去了何双双的家,去的时候,抱着两幅画,一幅据说是宋朝的仕女图,一幅是黄宾虹先生的山水画。

  何副主任就爱这个,周彦便选了两幅做礼物。

  这样的东西,周彦的爸爸也不知道买了多少。

  何副主任很高兴,说他第一次收到这么珍贵的礼物。他打开卷轴一看,嗯,却没一幅是真的,便是如此,他还是很高兴,他也不好意思当着周彦的面儿指出来,只能在吃饭的时候,悄悄地在一边引导,“投资不能乱投资,尤其是在不懂的地方,虽然现在收藏很火,可是,有钱那也不能乱花不是吗?若是有钱,不如再买套房子呢!”

  周彦啼笑皆非,知道叔叔是好意,他表示记住了,再不乱花钱。

  他能理解的,父亲早期收藏的东西没几个是真的。后期真东西倒是不少,只可惜,别人时两倍价格都觉得高,他是五倍六倍的高价往家里整。

  “小周呀,多吃点儿,这是阿姨特意给你做的。一点儿姜都没放,三鲜的,你最喜欢的。”石林拿着勺子从厨房里出来,二话不说就将周彦刚空的碗接了过去,满满地给他来了一大碗。

  周彦表示吃不下了,石林很生气地训他,“傻孩子,别跟阿姨客气,你这才走几天,又黑又瘦的,前阵儿在咱家养得多好。瞧瞧,这没几天呢,脸都凹了下来。”

  周彦只能接着吃。

  何双双早就吃完了,吃完她坐在一边,耳朵上戴着耳机,跟不知道哪位奶奶在说闲话。一边说闲话,手里一边灵活地快速织毛衣。周彦看着那毛衣,如今也有一尺多长了,有个衣服的雏形出来了。

  哎?有进步呢!她现在都不用看书了,能一边说话,一边很随意地打毛衣。

  “我前阵子看报纸,那上面有几个消息就是说收藏书画的。你作为艺术投资者,要有个方向,别的不要先学,你先要学会的就是评估书画的价格......”何副主任还在唠叨。

  石林气愤了,直接从厨房蹦出来骂,“你有完没完啊!孩子刚回来,你就没完没了地唠叨!等孩子先吃完饭,那么大岁数了,你就不知道个眉眼高低,怨不得做一辈子的副主任!”

  孩子?有多少年没有被人这样关心过了,这样爱惜着当成孩子了?周彦低着头,继续吃饺子。

  何双双抬起头,冲周彦眨眨眼,吐吐舌头,继续低头打毛衣。

  何副主任有些畏惧,见石林进厨房,他迅速地低头,悄悄对周彦说:“我去找找旧报纸,帮你把消息剪下来。记住,千万不要乱花钱,知道吗?”

  周彦点点头,“嗯,记住了。”

  何副主任很高兴,见周彦上道,就带着意思炫耀的语气对他悄悄地说:“我年轻那会儿,收藏了几幅好的,比你这个好,我都给放着呢!以后给你们,千万别卖啊,那好歹也是个保障,那会儿几十块就买来了,现在能值上万呢......”

  他还想吹牛,石林却从厨房出来了,进了屋子。没一会儿,她就从屋子里出来,抱着两个鞋盒。

  “小周,一会儿吃完,试试鞋,前几天商场打折。老人头的呢,我一看价格不低,就给你买了两双,这可是牌子,一双七八百呢!我给你叔叔也买了一双。”

  周彦顿时就内疚,觉得自己只记得何副主任,却不知道给石林买点儿什么,你看人家对自己多好。

  何副主任有些吃惊,悄悄地坐到了女儿的身边,低声嘀咕:“你妈真虚伪,不是说五百块钱两双吗?”

  何双双撇嘴。她能怎么说啊,她老妈就这样,夸张了一辈子!

  周德凡的遗物被周彦整理了一个月,才大致整理完毕。周德凡生前买的名牌服装、鞋子,大多穿都没穿过。他也就是买了,然后挂在装潢奢华的衣帽间里,填补空间,皮具还好说,周彦也能用用,可是,鞋子的鞋号,衣服的打消就不合适了。

  最近这几天,周彦经常试穿爸爸的衣服,有时候他也能从父亲的选择里,对父亲的审美有个初步的评判。他的父亲其实不是个粗人,他买的衣服、鞋子,都是做工非常精致的东西,有的衬衣甚至颜色都是鲜艳的。在这里他能充分感觉到,周德凡有一颗爱美之心,可惜这颗爱美之心将所有的鲜艳颜色都叠放在一起,带着一股子无法脱去的土腥气。

  夜深人静,周彦将对爸爸很早以前有印象的几套衬衫放进了他的柜子里。就跟自己的衣服放在一起,以前他们的衣服从来就没有在一个柜子里一起放过。

  有时候早晨起了,他就站在那里来回抚摸一下,感受一下从未有过的父爱。

  没钱的爸爸是不懂爱的,有钱的爸爸也不懂。他觉得有钱了什么就都会有,可到底他的表达方式还是错了,可自己的就是正确的吗?

  周彦不知道,他想找个人好好说下心里的疙瘩,想来想去的,世界就只剩下何双双。

  这天下班,天气有些不好,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周彦从公司出来直接去了何双双的小公司,何双双就一个人在,她没舍得开灯,用何副主任的话来说,何双双长这么大,打她第一次缴电费起,她就学会节省了。

  小屋内很安静,何双双的接线员早就被解雇了。她这家服务中心,从开业到现在也就收了十几位老人,每位老人一个月是三百块的托管费,十三四个老人,一个月不足五千元的收入,每月除了不够消费的,杂事还一箩筐。累点儿何双双倒是觉得没什么,可是,当她走入老人们的世界,尤其这些老人大多是孤独的,何双双本身又细腻敏感,于是,她的全部工作就成了无限附加的服务。

  周彦进屋的时候,何双双正在训人,训的就是李奶奶在国外的孙子就是那个寄高科技电饭煲过来的。

  “......我知道你有钱,也知道你在国外不方便,可是你再忙,一个星期电话总要打几个的吧?你不能因为忙就一个电话也不打!老太太年纪大了,你们买东西的时候,但凡心里有她,就要按照她的要求买东西!那些高科技的东西对她来说不是享受,是负担!......哦,接她出去?老太太一辈子在国内生活,出去人生地不熟的,几天就得憋出病来,就说电饭锅,我都搞不明白,老太太能弄懂吗?你给她弄一个六合一的,她反倒不会用了。超市里的小电饭锅,一百来块钱,按键就一个,一上一下多方便!当然,我知道你是好意,问题是这份好意,老太太消受得了吗?别拿你们的一起往老太太的身上套......”

  周彦坐在一边安静地听着,也不打搅。他听着何双双的数落,有时候感觉就像在说自己,在不急不缓的叙述中,他竟也能想到一些词汇。比如,那真正的爱从来无关风月,也不过是在平淡的流年里慢慢地转化成永恒的能量。怎么能想到这个了?这句话是在哪里看到的?

  何双双终于挂了电话,然后又给李奶奶打了一个电话,“奶奶,我是双双。嗯,我帮您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他说今年春节就回来陪你一起过呢!......对呀,谢我干什么?您不好意思说,我就帮您说了呗!别说,您孙子挺孝顺的,都别我说哭了。......没有没有,就是声音有点儿堵,我哪儿敢真骂他啊!没伤心,真的。好了,你老啊,就高高兴兴地等着,他保准不敢再乱花钱了。......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何双双挂了电话,丢开毛衣,一侧头就靠在了周彦的身上,半天之后才呻吟了一声,苦笑,嗓子有些嘶哑,说:“周彦,我觉得我干不下去了。”

  何双双点点头,“以后我卖衣服也成,卖儿童玩具也成,反正是卖什么都成,我是再也不能做这种人的生意了,太难了......还有半年合同才到期呢!到时候怎么跟李奶奶他们交代啊,我都没脸说。”

  周彦不吭气。从何双双制订了这个伟大计划开始,他就知道,失败是必然的。何双双太感情用事,她这样的人一辈子怕也成不了合格的生意人。

  “前几天,你在我家看的那些东西......”周彦的语气停顿了一下。

  何双双一侧头,“嗯,我早就想问了,那都是什么啊?你不过了啊!过了今年,你是不是准备去自杀啊?”

  周彦苦笑,“那都是我爸爸的遗物。”

  “哎?真的?”何双双大吃一惊,“对不起!我不知道!”

  周彦点点头,他的脑袋里有着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诉说,因此憋了半天之后说道:“没事,那些东西,我看也不像遗物。我爸,其实,我爸,以前就是个赌徒。”

  “啊?”何双双再次表示惊讶。

  周彦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那个人,一辈子,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活过来的。小时候家里总是吵架,每次吵架我就跟姐姐藏在院里,我们都快把那里当成家了......”

  何双双伸出手,摸了一下周彦的脑袋,“很伤心吧。”

  周彦点点头,继续说:“他一直输,一直输。虽然我妈早先那会儿,总是说不过了,不过了,可她每次跑了还会回来的。后来,我爸输得太狠了,我妈就真的跟人跑了,再也没回来......”

  周彦从来没有对人这般坦白过,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都觉得,就因为家庭的问题,他跟姐姐总是敌人一等的。虽然如今,这个社会不再用到的品质去衡量好人坏人了,可是,来自童年的的噩梦还是影响到了他跟周晨。他们都不太相信家庭,所以,当周晨走入真正健康的家庭后,都会被吸引并且无力反抗。

  周彦一直说,说了很多。被村里的孩子追在身后欺负,他一边跑,身后还跟着一群孩子骂,“你爸你妈离婚了,你妈跟人跑掉了......”

  他姐姐骑着自行车,带着他大村小镇地转悠。

  周彦觉得自己应该能用最利落的语言,将自己的故事给交代清楚。可是,在这个傍晚,他说得口干舌燥,也只是说完了自己的童年。

  何双双在一边没怎么说话,周彦也没怎么说,但是何双双却一直哭,擤鼻涕擤得鼻头都红了。

  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晚,周彦住了口,忽然又不想说了。他没办法告诉何双双,后来他妈又回来了,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将他跟姐姐都明码标价地反复卖给他爸爸。这些事情,周德凡活着的时候,从来没跟孩子们说过,一次也没有。

  直到他临死前几日,不知道从哪个渠道得知,他自己的亲弟弟也卷进了这件事之后,老人的精神才大受打击,终于连气带堵地离开了人世。

  若不是王叔叔,怕是父亲这辈子都不会说吧,他害怕孩子们再受惊,再被伤害一次,于是闭口不言。他一直觉得自己错得多,实在对不住孩子们。

  这话要怎么说呢?周彦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讲这些事情总结起来。说道最后,他只能沉默,不愿意再去说自己的母亲,那个曾经爱过他们的母亲。

  父亲死后,她也通过很多渠道来联络他们姐弟,好不容易接通了电话,第一句话就是:“你爸活着那会儿,说是要跟我复婚呢!”

  周彦当即挂了电话,母亲在别人家早就生了孩子,跟别人结婚都十几年了。

  雨还在下着,周彦撑了一把黑伞,跟何双双一起离开了服务中心。何双双沉默,她甚至觉得很羞愧,周彦说的世界,离她的二次元乃至三次元的世界太远了。她甚至无法想象,这人是怎样长大的。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何双双开始感情用事起来。她想着法子给周彦弄好吃的,弄好玩的,她甚至去宠物中心给周彦弄了一只波斯猫回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总之她觉得她应该做些事情,因为她真的很想安慰他。

  在周彦说自己的时候,他本人没什么,何双双的心竟疼得要碎了。她恨不得自己是周彦的妈,真的,她就是这样想的。

  她恨不得穿越到周彦的童年,做他的姐姐,做他的妈妈,做他的班主任,反正她愿意活在周彦童年世界的每个阶段。这样每当周彦不幸时,她就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给他世上最温暖的爱,这里面有所有的慈爱,可何双双忘了,这里没有爱情。

  便是那样,她也愿意去吗?何双双想过这个问题,后来她去顶愿意的,即使不能在一起,她也不愿意他伤心。

  转眼,夏季已过,秋天来临。何双双的工作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与困境。

  一位被她照顾过的陈爷爷去世了。何双双每天都要给陈爷爷打一个电话。她反复打,就是没人接,不得已,她只好拿了备用钥匙去了陈爷爷家。

  老人沉默地死去了,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膝盖上放着一张报纸,电视依旧开着,翻来覆去地演着健康知识讲座。主持人一边说着常识,一边推销营养品。那确定以及肯定的叫卖声在屋内盘旋着。

  陈爷爷养了一只波斯猫,那猫一动不动地趴在沙发边上,一天没吃东西了。有人进来,它依旧不动,好似什么都明白了。看到人,也只是轻轻地喵呜了几声,继续趴在陈爷爷的身边。

  长这么大,何双双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去发现死亡,这种感觉一点儿都不可怕,只是心一刹那就碎了。她走过去推了一下老爷子,老爷子身体冰凉。

  她是画画的,比旁人敏感得多,便立刻承受不了,满脑袋胡思乱想,一边想,一边颤抖地拿起电话。第一个电话并不是报警或者通知死者家属的,而是打给了周彦。

  如何处理这种事情,周彦很显然比何双双强。他叫何双双别动现场,去门外站着,接着,周彦报了警,赶紧开车出了门。

  等到他急急忙忙地赶到陈爷爷的家时,何双双已经站不住了,瘫在了陈爷爷的家门口。

  那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在看着热闹。

  周彦走进去一看,陈爷爷身上盖着一张床单,他想着一定是何双双给盖的。她害怕,就只能站在了门口,却又怕陈爷爷寂寞,便开着门守着。后来人多了,她觉得陈爷爷该有尊严,就又跑进去帮陈爷爷取了一张干净的床单盖上。

  后来一问,果然是这样的。

  后来,陈爷爷单位的人来了,警察来了,邻居们也来了,而他儿女的电话却一直关机,联络不到人。再后来,警察联络了法医。做了鉴定,陈爷爷属于自然死亡,他心中上有个心脏起搏器,十年前装的,如今老爷子的心脏不再跳动了,可那个心脏起搏器还在动。

  那猫就一直静静地听着这个响动,也许它觉得自己的主人还活着吧。它用爪子勾着陈爷爷的大背心,就是不送爪。

  何双双失声痛哭,警察问她什么话,她都叙述不明白,周彦抱着何双双,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了,他就不该惯着她,不该叫她撞上这堵墙。

  这天晚上,脾气一向很大的石林,很难得的谁也没骂,只是叹息着对周彦说:“双双不适合做这个,我是她妈,我还不明白她?伺候老人这事儿好说,问题是老人们年纪大了,总有走到头的时候。她那个买卖也不是说不好,真挺好的!只是,一年来上几次,这日子便过不好了。”

  是呀,何双双一点儿都不适合这份工作。

  陈爷爷去世了,身体被存放在殡仪馆里冷冻了半个月,他们才跟陈爷爷的儿女联络上。早年,陈爷爷就跟妻子离了婚,儿女都跟了前妻,后来陈爷爷就一直独身到死。

  那些历史里的恩怨,谁能说得清呢!何双双唯独无法理解的是,陈爷爷的丧事,他的儿女一个都没来,只是寄来五千块钱,向委托何双双帮他们办理了。

  周彦毫不客气地帮何双双拒绝了。合同上没写,他们也没这个义务。

  遗体告别会那天,周彦倒是陪何双双去了,很意外地见到了陈爷爷的两个儿子跟一个女儿。他的这些子女怕是一肚子的怨气,脸上没有一丝半点儿的悲戚,只是见到人就诉说着他们的不幸,被父亲抛弃的艰难。

  到底是谁不对呢?周彦无法评价,而在这个过程里何双双也是沉默的。她不断跟周彦唠叨着陈爷爷的好,陈爷爷跟那只猫的小故事。

  对了,那只猫呢?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何双双为陈爷爷的事儿忙前忙后,最后处理得很好。 她的事业顿时有了口碑,一下子,那报名的能有四五十人。可何双双本人却大病一场,趁着她生病,周彦与石林悄悄地帮何双双结束了她的事业。

  也不是结束,要是结束了,怕何双双要内疚一辈子。因此,石林还有何副主任、周彦,思来想去,就想起了姜凯芳家的毛毛两口子了。

  那两口子运气很不好,在同一家公司来着,一结婚他们上班的公司就倒闭了。如今毛毛怀孕,这两人却失业在家,姜凯芳为这事儿,也没少跟石林背地里哭。

  一别子的闺蜜了,石林很愿意吃一回亏,将何双双的生意白送给了别人。

  于是她就打电话一问,毛毛两口子挺高兴的,第二天一大早便送来了一万块钱。娃娃们没钱,却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何双双病好了之后,宅在家里半个月都没出屋。这天傍晚,周彦买了几斤大樱桃去看何双双,一进门却看到她蓬头垢面地坐在懒人沙发上讲电话。

  “......李奶奶,吃剩菜对身体不好,你还是别吃了。我帮你报了个秧歌班,你记得去,哪里可好玩了,能交很多朋友......”

  她叽里咕噜地说了半天才挂了电话,见周彦看她,便讪讪地笑了,“我就是陪他们聊聊天,也不费劲,我也不想管,真的,可我跟他们不是有感情了嘛!”

  唉,这个傻双双啊。

  周彦将樱桃递给了秀儿,转身便坐在了一边,将何双双拉过来搂在怀里说:“双双。”

  “啊?”

  “咱们结婚吧......”

  “啊?”

  我们总要结婚的,为了不孤独地死去。这是结婚唯一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