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Chapter60
叶娅从酒吧里出来，烂泥般挂在夏悠宁背上，“走，咱们吃宵夜去！”
夏悠宁咋舌，“还吃啊，灌了一肚子水，哪还吃得下！”
“那就陪我吃，反正今晚是你自动送上门来的，我没说好你别想走。”
夏悠宁一脸仇大苦深，“叶子，现在太晚了，我看，咱们还是回家睡觉吧，再吃下去，只怕天都要亮了。你现在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光靠喝酒解决不了问题，我觉得吧，你和他需要好好谈谈，他很爱你，这点毋庸置疑，从你刚才的话中我能明显感觉得到，相信你心里也比谁都清楚，只是他的方法有些过激了，对于你这样的女人，越是逼得太紧，只会越是让你想逃，回去心平气和的跟他谈谈，把你真实的想法、感受告诉他，别都闷在心里，两个人缺乏沟通，各自揣测对方的心思，这样只会把路越走越窄，到最后钻进死角，再也走不下去。”
叶娅咂巴下嘴，说，“嗯，我会跟他谈的，但不是现在，今晚难得高兴，走，咱们再找个地方继续喝酒去。”
两个女人拉拉扯扯，在街道上晃悠，没走出几步，就差点撞上迎面走来的人。
“叶儿！”来人一把拉住直直撞过来的叶娅，惊呼出口的声音带着些微颤抖。
叶娅仰起头，望着对方半晌，突地痴痴笑起来，“墨墨，是你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着满身酒气的叶娅，墨小羽神情微虞，“叶儿，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快跟我回家去！”
“不，我不要回家，我还要喝酒。”叶娅挣脱开墨小羽，转身去拉夏悠宁，“悠宁，咱们走，别管他。”
夏悠宁面露尴尬，看看墨小羽，又看看叶娅，“唔，叶子，我看今晚就算了吧，快跟你男朋友回去，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再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说完，夏悠宁赶紧甩包袱似的把叶娅又推给了墨小羽，自己则冲向路边，拦下辆计程车，逃也似的跑掉了。
叶娅反应过来，挣开墨小羽就追了出去。计程车冒着尾气不断加速向前，叶娅跟在后面跑了几十米就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重，距离越拉越远，到最后只剩蹲在地上喘气的份儿。
“死女人，没义气，丢下我，自己跑了，行，给我记住，下次，再让我遇到，看我怎么收拾你。”
叶娅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骂骂咧咧，完全没了顾忌。
“叶儿……”墨小羽跟了过来，看着坐在地上的叶娅，惊得三魂没了七魄，“快起来，这里是马路，危险！”
墨小羽说完就去拉她，“叶儿，跟我回家吧！”
“不，我不想回去。”叶娅继续嚷嚷，“我要喝酒，喝酒……”
墨小羽无奈，搂着她安抚道：“好，我陪你去别的地方喝。”
“不，我只想一个人去。”叶娅抬手推他，身体本能的抵触着墨小羽，“墨墨，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行不行，我真的只想一个人静静。”
墨小羽蹙眉，“叶儿，你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娅摇头。
“叶儿，告诉我！”
“墨墨！”叶娅突然深吸口气，仰头对上墨小羽探寻的目光，“求你，别再问了，给我点时间，让我喘口气行吗？”
“叶儿？”墨小羽惊住，望着叶娅一脸的不可置信。
“墨墨，我知道你很爱我，可是你知道吗？你的爱太沉重，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真的快要承受不住了！现在每天看到你，都会让我想起自己曾经对你犯下的错，心中全是愧疚，我想要好好补偿你，对你千依百顺，一味迁就，但并不表示可以任由你予取予求，甚至主宰我的人生！”
“叶儿，我没有……”墨小羽听到这里，连忙想要解释，可张口却又不知该解释什么。
“你主观上没有，可行动上却是这么做的，我问你，你现在是怎么找到我的？又是用GPS？”
墨小羽面色一凝，不出声了。
叶娅虽已醉的不轻，可脑子却异常清醒，“虽然我对这些高科技的玩意儿不甚了解，但大概也知道一些，GPS可以定位人的位置，但应该不会连那人跟谁见面都定位出来吧？前几天我跟蒋云琦见面，跟着你就批示同意了旧城区改造项目的规划方案，并且以此为条件，威胁他跟我取消婚约……你别告诉我，这些都只是巧合。”
墨小羽紧抿着嘴，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叶娅在酒精的作用下，整个人处在异常亢奋的状态，憋了一肚子的话，不吐不快，“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单纯善良的墨墨去哪儿了？是我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吗？你不相信我，我无话可说，我愿意付出更多的时间和努力来重新赢得你的信任，但是，你派人跟踪我、监视我，却是我无法容忍的。我是犯了错，但不是罪人，或许我对你的爱，远远不及你爱我的那么深，可这些都不能作为你以爱的名义妄图控制我，甚至连我身边的人和事都要擅加干涉的理由，否认，你的爱，实在是太可怕了！”
叶娅说到忘情处，情绪愈发激动，双手交叉环在胸前，紧紧抱着自己不住发抖。
墨小羽浑身僵冷的看着她，瞬间失去了一切感知。
“叶儿。”许久后，墨小羽才稍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向叶娅伸出手去，“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不想的。”
叶娅几乎是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墨小羽向她伸来的手，“我也不想这样，对不起，墨墨，我真的不想对你说出这些话，我不想再让你因为我受到一丁点伤害，这几天我一直在拼命压抑自己，不要想，不要说，给你时间，也给我自己时间，相信一切都可以慢慢变好，可是……越是这么隐忍压抑，越是让我觉得自己快要疯掉，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叶儿……”墨小羽摇头，一点一点走近她，“我不要你隐忍压抑，也不要你对我千依百顺，我只想要回以前的叶儿，你只要做回以前的样子就好！”
叶娅也摇头，一边哭，一边后退，“我回不去了，墨墨，我们都回不去了，现在的我们前进一步是悬崖峭壁，后退一步是万丈深渊，没路了，真的没路可走了。”
墨小羽也哭起来，深夜的公路边上，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流着泪，一个前进一个后退，始终保持一步之遥的距离，但却永远也无法再触及到对方。
“叶儿，你不要这样，求求你，跟我回去吧，我们一起再想办法，好吗？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不惜一切手段想把你留在身边，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是我不对，我道歉，你回来好不好？”
叶娅哽咽着，还是一个劲儿的摇头，“墨墨，给我点时间，让我喘口气，冷静的想一想。”
说着，便突然转身朝马路对面跑去。
墨小羽下意识的又要去追。
叶娅停住脚步，转身喝住他，“求你，别再追来了，放过我，就一晚……”
话音未落，耳边突然传来尖锐的刹车声，叶娅回头，只见一束强光迎面射向自己，刺的她睁不开眼，紧跟着，便感觉身体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人就朝后重重摔了出去，还没来得及感到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叶娅觉得自己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来后就听见墨小羽沙哑的声音，在耳畔不停的叨念着同样一句话，“叶儿，对不起！”
叶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墨小羽为何要一个劲儿的向自己道歉？本能的就想开口安慰他一声，可是，身体却乏力得根本不像自己的，稍微一使劲儿，就觉得头晕的不行，晕晕乎乎的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叶娅觉得身体轻松了很多，脑子也更清明了些。她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她和墨小羽在公路边争吵，后来，她突然冲出马路，被迎面驶来的车撞了……
叶娅回想到这里，只感到一阵心惊，不知道自己被撞成了什么样，为什么明明脑袋清醒的很，可身体就是动不了，眼皮也沉得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睁不开。
突然这时，一双冰冷的手紧紧握住了她，墨小羽已然沙哑的不像话的声音伴随着重重的喘息，断断续续的在耳边响起。
“叶儿，快醒来吧，你说想要冷静一晚，可是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你又说话不算话了……”
过了片刻，墨小羽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叶儿，求求你，快醒来好不好，我答应你，只要你醒来，我愿意……放手……”
叶娅想要摇头，好想告诉他，不要哭，墨墨，不要难过，她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可是，这一次，她总算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万念俱灰，她动不了，也醒不来，听见墨小羽在一旁自责难过、伤心欲绝的哭泣，她却什么都不能做。
周围渐渐沉寂下来，叶娅可以清楚的听见呼吸机运作时发出的轻微颤音，还有心跳监护仪上响着的代表生命体征的嘟嘟声。
叶娅不知道自己到底伤的有多严重，竟然用上了这么多仪器，但直觉上，总觉得这些东西并不像是用在自己身上的。因为事实上，她现在除了不能动，左腿偶尔会有一阵疼痛外，身体并无其它不适。
相反，现在在她身边守着的人，反倒让她甚是担心，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疲惫，悲伤的心情即便无法睁眼，也完全可以切身感受到。叶娅好想起来抱抱他，好好安慰他，让他不要再伤心难过，她不怪他，真的一点都不怪他……可是，此时此刻的她，只能无助又无力的躺在床上，一动也无法动弹。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墨小羽的声音又轻轻响了起来，带着清香的口气在她耳边轻吐，这一次，他说了很久很多，仿佛是要诀别般，把来不及对她说的话统统都倾述给她听，也不管她是否听得见。
“十四岁以前，我的世界里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黑色是家具，白色是墙，人的头是黑色的，身体是白色的，他们的共同点都不会说话，唯一的不同是，家具不能动，而人是可以移动的。我每天待得最多的地方是父亲的书房，满满一屋子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不同国家、不同文字的书籍，可每一本书上，依然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黑色的字体，白色的纸张。
母亲看我的脸也是白色的，雪白雪白的颜色，但她的眼睛很黑很亮。
十四岁那年，我认识了Anna，在她的办公桌上，我看见了一个小女孩的照片，黑黑的头发，扎着两条小辫，阳光下笑的眉眼弯弯，那笑容，就像草莓蛋糕般甜甜的、暖暖的，让我仅此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目光，从此以后，我的生命里有了第三种颜色，粉粉的，很温暖的色彩。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小女孩是Anna的女儿，生活在中国，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每次见到Anna，她都会给我讲很多有关这个小女孩的故事，渐渐的，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她。
二十二岁那年，我决定去中国找她，Anna劝我说，你要想清楚，幻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也许你见到她本人后，会发现她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完美，到时候，幻想破灭，你会失望、会难过，那样还不如维持现状，给自己永远保留一个美好的梦。
可最后，我还是来了中国，找到了她。
结果，第一眼见到她，我就后悔了。现实中的她，跟照片上的小女孩完全就是两个人，成熟妩媚，精明干练，同时还带着商人的市侩和诡谲，看人的目光咄咄逼人，笑容僵硬虚假，根本就笑不到眼底。明明不想笑，却强迫自己笑出来，那样的表情实在有够诡异，我被吓到了，一句话都没敢跟她说，就夺门逃走了。
回到酒店后，我给Anna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后悔了，不该不听她的话，跑来中国，亲手打碎了自己多年来如此美好的梦。Anna很严厉的对我说，既然你当初做了这个决定，现在就容不得再反悔，况且，你只见了她一面，对她根本就不了解，不要过早定下结论。
我想了一夜，觉得Anna的话有道理，于是第二天决定再去找她，不料却在酒店的电梯里，跟她不期而遇，依旧一身妖娆妩媚的装束，看见我后就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强装的笑颜，超快的语速，又一次让我不得不夺慌而逃。
原本以为，跟她之间就这么结束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实在没法在她面前安静的待下十分钟，于是买了张S市的地图，打算游览一番，算是不枉此行，然后便打道回德国去。
我连回去的机票都订好了，却不曾想到，第三天早上，她又斗志昂扬的出现在我面前。这一次，她没有化妆，一身清新的打扮，让我眼前一亮，恍然间仿佛看见了照片中的那个小女孩长大后的样子，真实的出现在我面前。于是，我没再逃走，决心好好的跟她相处一次。
谁知，三天的相处下来，我便再也离不开她了。
真实生活中的她，是红色的，有着火一般的生命力和旺盛的精力，仿佛任何事情都打不倒她、压不垮她似的，永远都是风风火火，充满了力量。跟她在一起，让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开始燃烧起来，每一天都过的充满了希望。
于是，我就像在冰天雪地中走了三天三夜，终于遇到了一堆篝火般，贪婪的在她身上吸取着热量，不断的靠近她，再靠近她，恨不得每天都腻在她身边，再也不要跟她分开……却从来就没有想过，她也有热量用尽的一天，她也有感到冷的时候。
那段日子，我眼睁睁的看着她犹豫、挣扎，在我和叶氏间的取舍中日渐憔悴，而我，不但没能替她分担，想办法助她达成心愿，而且还在自私的只想着自己，用尽一切手段把她困在身边，想方设法的牵绊住她，却不知这样做反而给她增添了更多的负担和痛苦。”
墨小羽说到这里，呼吸声愈发沉重，渐渐的开始有些喘不上气来。
叶娅看不见周围的情况，但却能感觉到墨小羽正伏在她的床边，紧紧的握着她的手，用力的喘息着，空气里不知从哪儿飘来一股淡淡的铁锈味，让叶娅的心狠狠揪在了一起。
可即便是这样，墨小羽仍旧没有停止述说，仿佛就算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也在所不惜。
“我父亲比母亲大了整整四十岁，但我母亲非常爱他，为了嫁给他，甚至不惜与家人断绝了关系。母亲是在三十五岁那年才有的我，可惜却还没来得及感受到我给她带来的欢乐，就先意外的失去了我的父亲，她这一生中不惜化生命爱着的男人。
父亲的突然离世，对她的打击巨大，我没足月，就匆匆降临人世，因为早产，险些小命不保，后在医生护士昼夜不停的监护下，用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才总算捡回一条命来。
母亲失去父亲后，便把所有的精力和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对我千般疼爱、万般呵护，无奈我因为先天不足，身体奇差，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每次都吓得母亲心惊胆战、如历炼狱，渐渐的，她的心便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煎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看我的眼神不再如往昔般温暖、充满怜爱，尤其是在我一次次发病后，她的神色愈发的淡漠、疏离，让我禁不住的恐慌害怕，于是每次发病后就一个劲儿的跟她道歉，可却依然挽留不住她渐渐离我远去的步伐。
一直到最近几年，我才逐渐从Anna口中得知真相。原来母亲病了，病的很严重，因为我每次发病都会让她的精神饱受一次折磨，久而久之，她便再也承受不住而崩溃了，她渐渐认不出我来，每次病发时都会不自知的做出许多伤害我的事情，清醒过来后却又痛悔万分，最后不得已，才选择离开了我，独自一人在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孤独的生活着。
Anna对我说，母亲之所以会这么做，不是因为她不再爱我了，恰恰相反，她正是因为太爱我，太过在乎我了，为了爱我，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只是再也爱不动了。
爱一个人，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力量，尤其是爱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就连亲生母亲都不堪重负，更何况是别人。知道吗？叶儿，前天晚上，当我站在急救室门口，看着你躺在里面，被一群医生护士团团围着抢救的时候，我想到了曾经无数次，你也这样站在门口，看着我在里面被抢救时的场面，那时候的你，心里也一定跟我一样，被巨大的担心、焦虑、恐慌、愧疚，没顶般的吞噬着吧？
不是什么人都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来承载另一个人的生命的，你的退缩和逃避，我现在完全可以理解了。对不起，叶儿，以前的我太自私，没能设身处地的体会到你的感受，只一个劲儿的想着自己，不断逼迫你。
母亲当初离开我时，我还想不明白，明明爱我，为什么还要离开，就算是伤害，我也宁愿她待在身边，可是现在，我能够体会到母亲的心情了，如果对你的爱，真已沉重到让你无法喘息，害你如此痛苦的话，那么……我会离开！”
空气中的铁锈味愈发浓重，心跳监护仪器突然爆发出刺耳的警鸣声，叶娅躺在床上，听见许多脚步声迅速冲进来，围在她的床边，不知在做些什么，片刻后，人群又嘈嘈杂杂的撤了出去，房间里重新恢复宁静，然而这一次，叶娅再也没有听到墨小羽的声音。
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