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信任
江禾一个人, 在黑暗中走了许久许久。
极目之处尽是漆黑,除此之外, 便是难以忍受的寒意。
实在是太冷了, 比她那日在北地郊外待上一天一夜之时,还要冷上几分。
她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想去抓住谁,却始终扑个空。
她害怕地想逃, 四处奔跑, 却也永远离不开这所巨大的黑房子。
这究竟是在哪里?
阿旻哥哥、皇兄、欢欢、小芒, 他们都在哪里?
……
时间不知停滞了多久,才终于重新向前奔流。
迷迷糊糊间,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
“大人, 您留步!”
见裴渊走进来,正为她胸上伤口换药的颜竹苓慌忙将纱帘掩上, 又将她的里衣认真交叠系好, 方匆匆出来施了一礼。
“这么久了……她究竟何时会醒?”
“大人莫急, 殿下吉人天相,自会无碍的。”颜竹苓看了一眼面前形色憔悴的人, 迟疑道, “只是……此剑的确凶险了些,殿下日后的身子,怕是会比较虚弱。”
“无妨, 我会照顾好她。”裴渊垂眸道,“此次, 多谢颜御医了, 若是那群老头子再磨蹭一会, 真怕耽搁了她。”
“大人言重了,殿下对竹苓有知遇之恩,哪怕舍了性命,竹苓也会将她救回来的。”
颜竹苓担忧地看向床的方向,语调柔和却极有力量。
“殿下尚未出阁,又伤及此处,旁人怕冒犯了公主玉体,略有犹疑也是人之常情,大人就莫要置气了。”
裴渊叹息一声:“你的确不枉她的一番信任,去休息吧,我在这里陪她。”
整个京城已然被他搅得混乱不堪,人人自危,有些开罪过他的大臣,甚至都准备举家逃离,而他眼下却静静地坐在床边,握着她温软的小手,一声声唤着她。
“禾儿,我又去买了些酥饼,还热着,要不要起来吃?”
“禾儿,其实我背着你,偷偷让帝京最好的绣娘缝制了嫁衣,过两天这衣裳便送来了,要不要试试合不合身?”
“禾儿,帝京也下雪了,我瞧着那狸奴留在雪地上的爪印甚是可爱,我们也要一只吧?”
他好看的眉眼间,尽是话不尽的温柔笑意,仿佛说他是那个诛杀朝官、囚禁帝王的凶神恶鬼,都冤枉了他一般。
可江禾依旧没有醒来。
她想睁开眼去回应他,可这寒意如一层层浪不断向她袭来,终是又将她拖进了无边黑暗中。
他每日照样同她说着话,而那笑意却一点点减弱,换成了重重拧起的双眉,与掩饰不住的焦躁。
他将所有在宫外不停叫骂他的官员通通绑了进来,自最低品级开始,她一日不醒,他便杀一人。
官员辱骂他的话日益不堪入耳,他便好似配合他们一般,手段也日益残忍。
在第七人被折磨至死之时,江禾终于成功睁开了眼睛。
彼时颜竹苓正给她换着药,看到她眼皮微动,惊喜呼道:“殿下?!”
江禾努力适应了下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抬眼看向她,虚弱道:“颜姐姐……?”
“可算是醒了。”颜竹苓笑着关切道,“还疼吗?”
“嗯……有一点点。”她糯糯答道,“我感觉,好像在一个很黑的地方,走了特别久。”
颜竹苓心疼地握住她的小手:“没事的殿下,都过去了,再喝上一段时间的药,便彻底无恙了。”
“好,谢谢颜姐姐。”她费力笑了笑,“先生他在哪里呀?皇兄有没有为难他?”
是他在为难你皇兄吧……
颜竹苓悄悄腹诽了下,还是正经回道:“首辅大人就在门外,竹苓去叫他进来吧。”
她点了点头,很快,那熟悉的身影便赶了过来,一开口便是沙哑的声音:“禾儿……”
“我没事啦。”她借着他的力量坐起身来,又躺到他怀里,“让你担心了。”
“不可以再胡闹了。”裴渊后怕般地闭了闭眼睛,却掩不住眸中的痛苦与心疼,“禾儿,这是第二次了……我真的很害怕,我宁可躺在这里的是我。”
“可我也是这样想的呀。”她随意把玩着他垂落的发丝,“阮将军突然就冲过来,我也不想让你受伤,下意识就这么做了……咳咳。”
似是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她忽然就咳了起来,好一会才堪堪止住。
“等好了之后,我们再说话,好不好?”裴渊急忙为她顺着气,担忧道,“先好好休息。”
“我真的没事。”江禾执意道,“先生,我睡着的这段时间,皇兄没有为难你吧?”
裴渊沉默半晌,眼神竟闪躲起来。
“你怎么不说话呀?”
“抱歉。”
他眸色暗了暗,尽数坦白了他的所作所为。
江禾好似被他这大逆不道的行为吓到了,愣愣道:“不要……”
“不会的。”他试探地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头,“我在进来之前,已经吩咐红鸢将人都撤出宫去了。”
她立刻躲开他,看着他的手悬于空中,呜咽道:“你出去……!我这么做,不过是不想你再无端蒙冤,可你、可你……”
“是,我一直在做错事。”裴渊跟着凑过去,用力抓住她的手,“我始终是个恶人,就须得禾儿日日管着我,拴着我,没有禾儿,我便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我才不要管你呢。”她不住挣扎着,“而且……而且……”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而且江家总是对不起你。”
这次倒是换裴渊愣住了,似是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只要你在,那些伤害,我都可以因你而咽下。”他静静地看着她,“我猜到你想说什么,我绝不会因任何事与你分开,也不允许你这样做。”
他的嗓音柔和而又坚定,让她忍不住微微侧目。
“抱歉,此次是我过于冲动了,原谅我好不好?”
她垂眸不语,既觉得他该为这场宫变而道歉,却又觉得他不过是为人所逼。
良久,她只道:“我想见皇兄。”
“……我在这里陪着你,不好吗?”
她嗔道:“我要见皇兄!”
“……好。”
他终是神态落寞 地起了身,亲自将那个被他囚禁许久的人迎了回来。
江晏顾不上梳洗,顶着一张异常憔悴的面容扑到她的床边:“禾儿……是皇兄的错。”
“已经不疼啦。”江禾懂事地安慰着他,随即向他后方立着的裴渊道,“你出去吧,我想和皇兄说说话。”
“好。”
他百般不情愿地应了一声,蹙着眉为他们关上了门。
“对不起。”四周安静下来,江晏忽然开了口,“朕一念之差,竟让朕的妹妹险些为此送命。”
“我还以为皇兄会说,险些失了这江山呢。”江禾故作轻松地撒娇道,“还是皇兄关心我。”
“你生气的话,皇兄也不会怪你。”江晏缓缓道,“你同他置气,同他争吵,正是你们相熟的表现,而你却在皇兄面前这般懂事,倒显得和皇兄离心了。”
“……好,我就是觉得,皇兄做错了。”她略作迟疑,斩钉截铁道,“裴渊他即使是回来复仇,想杀了父皇,也从未动过谋反的念头,徐彦百般诱惑他,他都没有为人所惑,反而主动将情况与我说明。”
“而且,他大可以将事情做绝,抢了位置再抬我做皇后,可我刚一醒,他便尽数退了兵。”
“此前父皇的所作所为令人寒心,皇兄万不该重蹈覆辙,再度冤枉于他,皇兄该向他道歉。”
她说得毫不客气,也不由得再次咳了起来。
江晏抬手抚着她的背,眸中意味不明:“你方才还与他争吵,朕实是没想到你仍会为他说话。”
被他一眼看出她与裴渊间的微妙氛围,她有些窘迫地红了脸。
“我生他的气和替他说话,并不冲突吧。”
“你自小便喜欢他,这么多年过去了,反倒是用情愈深了。”江晏叹息一声,“是我低估了你对他的感情,害你受伤至此。”
“他真的很好,皇兄。”江禾认真地直视他的眼睛,“虽然他因那场冤案,变得偏执、疯狂,为人处世有些难以被人理解,但他其实很值得信任与依赖,皇兄可以试着去相信他。”
“是么?不是和人家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呃……”江禾绞绞手指,“他做过许多错事,我也没少伤害过他,短短几月我便濒死两次,我不想再计较过往种种了,我只想把握住活着的每一天。”
“看来……朕的确无需再为你寻驸马了,你大抵是谁也看不上了。”江晏皱着眉,点了点她的鼻尖,“罢了,只要你开心,朕全都依你。”
“谢谢皇兄。”她甜甜一笑,又道,“只是这场风波,皇兄可以处理好吗?”
“放心,你既这般与朕说了,他又的确依约退了兵,仍认朕为主,朕会试着去信任他,朝臣那边,朕自有办法。”
顿了顿,江晏面色稍有不虞:“可你也看到了,他确实有这个谋反的能力,若是之后再度心怀不轨,该当如何?”
她调笑道:“嗯……我终究也是江家人嘛,那我就在与他同床共枕的时候,给他一剑。”
“胡言乱语!”他登时斥道,“尚未出嫁的姑娘家,一天天都在想什么,别口无遮拦。”
“好嘛好嘛。”江禾拽住他的衣袖,话锋一转,“皇兄,此前那场谋逆案的细节,我都差不多梳理好了,过会便呈给皇兄,我们为宋家翻案好不好?”
“在此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江晏抬眼看向她,“这个案子,前首辅究竟冤不冤?不要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