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暮色降临(十四)
◎不会有人在乎他。◎
叶炽和章含山在夜半进入不夜城, 到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日铺时分。
城中流乱四起、萧条依旧,烛龙湖也依旧风平浪静,如同画布一般倒映着不夜城。
一个矗立在地面, 一个投影在水面。
看久了, 竟然分辨不出来,哪个才是真。
太阳越来越往西去,暮色笼罩大地。
忽然, 一阵风吹来, 湖面的倒影动了动,原本清晰可见的第二十六层瞬间扭曲,连带着二十七层也看不清楚了。
娘——
孩童的叫声带着惊慌、无措、挣扎和害怕。
是平安。
原本一直游走在另外四家边缘的叶炽不由往前靠了靠, 章含山有些诧异,却快速的跟上的她的步伐。
不过, 他们的速度并不算突兀,其他人的速度只有更快。
然而, 等上了二十七层之后, 并没有找到平安的踪迹。
这一层已经是最后一层,其中结构和其他任何一层都不一样。
没有各种奇奇怪怪、恶心巴拉的魔物,也没有阵法的痕迹,完全就像是寻常人家的一间屋子。
靠墙的一侧摆了一张榻,塌上放着小几, 小几上则有针线、剪刀等家常器物, 甚至绣花的撑子还蹦得紧紧的,绣花针插在上面, 绣了一半儿的大鲤鱼像是要越出撑子。
连小几上的茶, 都冒着热气。
俨然一副主人刚离开不久的样子。
就在众人的视线多半停留在那半条鲤鱼之上的时候, “吱呀”一声, 紧闭的窗户无风自开。
没有翻转,没有恍惚,她们透过大开的窗户看到了夕阳。
又红又圆的太阳,正在快速的西沉,半边天空都被染上成了橘红色。
往下看,毁于一旦的魔方城匍匐在他们脚下。
明明之前二十六层,他们似乎已经进入了地下,那些洞穴,他们曾摸黑走了不知道几天,还有那些杀戮,魔兽的、同伴的鲜血的味道。
究竟之前是真,还是现在是真?
都是亲身经历的,到现在他们身上都还带着些魔兽魔物的气息,总不会是假的吧?但眼前的景象又该如何解释?
就算从地下转到地上,也该有些动静吧?
想不通,甚至无法验证,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迷惘之色。
落日余晖,暮色降临,暖光洒进来落到那充满生活气息的小几上,看上去很是温馨,但感觉上却有些凉。
等到天空中最后一丝光芒也隐匿起来,月亮还没升起来,渐渐有了星星,屋子也跟着一黑。
而后,原本放着针线笸箩的小几摇身一变,一顶宝冠出现了。
所有人不由呼吸一滞。
黎同光脱口而出:“是魔后宝冠!”
和众人想象的样子不一样,这顶宝冠是以纯洁的白色为基调,而数万年来,历界魔尊都以玄色为尊。
有人拿出来手里的碎片,细细辨认:“没错,质地是一样的。”
叶炽拉着章含山往后退了退,章含山有些不解,叶炽便传音道:“累了,故弄玄虚的东西,实在爱不起来。”要她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整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能干什么?
章含山点点头,但原本握在手里的碎片却不听使唤了。
不光他的如此,别人的也是一样。
一共七块碎片,像是散落在四处的花瓣,没成想落地之后还有再回到枝头的那一天。
宝冠被拼凑完整,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
虚空中突然见伸出一只大手,上来就要抓走宝冠。
有人去和大手抢宝冠,有人在互相攻击,叶炽则保持着观望的姿态。心里却不免诧异,奇怪,这宝冠完整之后,怎么带着一点点微弱的生机之力?
可惜真的太微弱了,像投入熔炉之中的发丝,瞬间就被淹没泯灭。
大手的力量很强大,在场所有人合力之下都不是其对手。
有那些运气不好的,被直接单爪,而后捏碎,连魂魄都没逃得出去。
与此同时,平安的哭声终于再度传来。
叶炽也开始动了。
只不过,有人的速度比她更快一些。
双目赤红、形容憔悴的魔尊从撕碎的空间当中一跃而起,直接抓住那只大手,一个用力,将大手背后的人也拽了出来:“老东西,捉了我儿子,还想偷星星的后冠。”
“哈哈哈,你的儿子可不就是老夫的孙子,我们祖孙亲热亲热,不好么?”
所有人都停手了,诧异的看着被现任魔尊复曜玹拉出来的,这个竖目单角红发之人,这竟然是前任魔尊烛天?
不应该啊,他不是早死了么?
“这一切都是你搞的?把平安还我!”
复曜玹的□□指向烛天,而烛天手里攥着平安,因为之前捏碎了不少人,那手上全是血,原本白白净净的平安变成了一个血人。
而他正无助的看着叶炽,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小声的喊着“娘”。
不少人都看向了叶炽。
章含山诧异极了,甚至直接给叶炽传音:“师妹,这真是你儿子?”
叶炽的脸特别臭,几乎咬牙切齿的回了一句:“当然不是!”
章含山还预备再问,叶炽趁着正在交火的复曜玹顾不上其他,当即一个“入梦引”,拉着章含山一起去看这魔尊的过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暗,其次是黑暗,再次还是黑暗。
有点儿像废话,但就是他们看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的画面。
就在叶炽以为是天赋技能出了差错的时候,才终于有了声音。
是水声,哗啦哗啦的,似乎比寻常的水要黏稠一些,流动的很慢,然后是一声接近失望的叹息:“唉,真是无趣。”
他的世界没有光,只有看不到边际的黑暗,因为他一出生,双眼就被父亲挖走。
可是,他是天魔烛龙,九阴的后代,就算无人照料、不饮不食、失去双眼,也不会死。
刚诞生时候的那一眼,他见过世界的样子。
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所有的色彩也都泯灭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湖里不光有他,总有些小鱼小虾想来踩他一脚,也有些自以为聪明的魔兽想来把他吞噬,可不过都是有来无回、送餐的快递员罢了。
他不挑食,来什么吃什么。
就这样,他在浊水之下度过了不知道多少岁月。
只是天长日久,他声名渐渐远播,连那些自投罗网的呆蠢魔兽也不敢来了。
日子越来越无趣,他无法离开湖底,也没有别的什么能进来,他渐渐产生了厌世的情绪,但到底与寻常天魔不同,他想着,来都来了,死也可以,总得多拉些一起死。
于是,他学会了蛊惑,通过蛊惑吸引了无数人和魔进来,下场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又因为目不能视,他的嗅觉和听觉变得格外的敏锐。
特别是听觉,待他即将长大成年的时候,他发现他能够读懂别人的内心。只不过所有的人和魔都有私欲,内心肮脏不堪。
这样想着,若是人人都如此,那他那个父亲似乎也不算出格?
如是这般,先蛊惑人下到湖里,在用读心术倾听他们死前的想法,吸食他们的恐惧,不知不觉中,他的修为一日千里。
日子,竟然又过得下去了。
这一天,一粒轻飘飘的红色种子忽然落在了湖底。
已经完全成年的烛龙并没有在意,区区草籽罢了,和他一样的命贱,竟然轮到到这湖里安家。
早些年,他不知父、不知母、不知人心之险恶、不知世界之大,但这些年通过他一餐又一餐的吃饭饮食,早已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生来就只能困在一个地方的。
越是出不去,他越想出去。
有一天,一个头生双角、红发及肩的男人蹲在湖边,似乎是在搜寻他的影子。
而后,被他一下子拉下了水。
老东西,我也要挖了你的眼!
两人大战了九天,搅动得整个烛龙湖激涛浪涌,最后,红发男人被他掰断了半只角,而他则被红发男人打得只剩下一口气儿,露出了蛇尾,还被撸光了鳞片,抽走了两根骨头。
奄奄一息的他缓缓的沉入湖底,以为这次是要死了。
意识恍恍惚惚,身体浮浮沉沉,他好像回到了最初意识还蒙昧的日子。
他的旁边,有一颗种子正在发芽。
岁月漫长无边,因为重伤,他一觉睡了六年,醒来的时候脚腕上缠着一根蔓藤,他一眼就认出是那颗红色的种子干的。
呵,他有些不屑,就这样细弱的跟头发丝一样的东西,还想缠住他?
他刚想挣脱,就发现了情况的不对。
这样重的伤,怎么好的这样快?
才六年,被那老东西打出来的伤竟完全恢复,身体仿佛格外的轻快。
几千年来,他第一次的感受到了紧张。
是谁帮他疗伤了么?
没有人不害怕孤独,没有人不渴望关爱。
魔也一样。
这个时候的他,早都学会了神识视物,不过神识和真实的视力还是有差别的,他“看”不到颜色。他开始寻找那个帮他的人,或许也是有人在乎他的,或许他的存在不光是为了给那个老东西提供材料的。
当然,也或许是他修为提升年龄渐长之后,身体的自愈能力变强了。
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
他终于冷静下来。
不会有人在乎他。
他的生活恢复了往常,诱捕、击杀,日复一日的循环,日复一日的枯燥,直到这天,他发现那根被他折断的蔓藤,再度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