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他看没看清,她只听到他忽然又重重咳嗽起来。
“大人,您没事吧?”旁边的随从看到他驻足重嗽,不由关切问他。
他摆摆手,话却再难说出,快步走上监斩台,坐进官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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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太阳花白刺眼,照着刑场上形销骨立的女人。
她只瞥了一眼就低下头,目光麻木茫然,让卓北安胸口堵的气涌上喉咙,嘴里尝到几丝腥甜,他咽下,复又剧烈咳嗽。
他记得自己初见她时,这小丫头还未及笄。她父亲秦少白与他是同僚,那日正好邀他去秦府吃酒,偏巧撞见这小丫头拿着白馒头蘸腐乳躲在曲廊尽头悄悄地吃,肉鼓鼓的脸颊上沾着一星油黄的腐乳,他从没见过哪家姑娘能把馒头吃得如此生动,眼睛鼻子嘴巴像在跳舞,叫他记了多年。
卓北安眼前闪过巧笑倩兮的姑娘,眉生花眼含水,怎样都与堂下跪的女人对不上号。她眉眼里只剩了些旧时轮廓,余的便像被抽空骨血的皮囊,毫无生气,他差点没能认出这蓬头垢面的女人,就是当初偷吃白馒头的小丫头。
秦婠之案辗转审了半年,她杀夫焚宅,背着八条人命,是整个京城骇人听闻的毒妇,朝野震惊,百姓皆骂,卷宗送到大理寺时,没有一个寺正敢接,是他因着故友旧交的情分亲自接了这案子,逐一查证比对,确认有疑方去狱里见了她。
那时天还热,狱里却阴冷浊臭,秦婠跪在地上,声声喊冤。那时她母亲亡故,父亲流放,亲族已然视她为耻,除了他,没人愿意见她帮她。
他在她面前信誓旦旦说过,只要这案有冤,他定替她翻案再审,还她清白。
那时她望来的目光,就像看来那块白馒头,惊喜并且充满生机。她并不想死。
可惜,他这少年成名的神探北安,大理寺最为年轻的少卿,誉满全京的大安四子之首,却没能替她翻案。明明疑点重重,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圣旨颁下,判她秋后处决,由他亲自监斩。他不止没能救她,甚至还要亲手送她踏上黄泉。
他最后一次去大理狱里探她,已瘦得不成人形的她笑着与他拜别。
“北安叔叔,我不怪你。你尽力了,谢谢。”她仍按从前的叫法称呼他。
他长她八岁,不过因为与她父亲是同僚之故,她一直都唤他“叔叔”,而今,他这做叔叔的明知她含冤却未能还她清白,她虽不怪他,他却怪自己。
进大理寺之前,他曾对自己说,绝不错放一凶,也绝不冤枉一好。而今,她成了这他这辈子唯一冤枉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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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时辰到,该行刑了。”同来的大理寺正徐昭附耳轻道。
寻常死囚盖由寺正监斩,可这秦婠夫家定远候府的老太公昔年随大安太/祖皇帝征战天下,受封为候,并领丹书铁券,爵位世袭,荫蔽后人,到秦婠之夫沈浩初手上已是第三代。秦婠为堂堂定远候夫人,有朝廷诰命在身,故由卓北安亲自监斩。
“咳。”卓北安嗽起,抬头看了看天空。
午时三刻,日正当空。
他一手捂着唇直咳,一手从签令筒里抽出火签,手臂虚悬半空,迟迟未将签令掷下。
身后的刽子手就位,秦婠瑟瑟抖起。
那碗断头酒壮不了她的胆,这一刀若干脆利落,倒也罢了,若是这刀钝上几分,那她岂非变成那砧板上砍不断的骨肉?
她怕死怕疼。
刑场的天空不知几时阴沉下来,风呼号啸吼着卷着败叶浮沙刮过,迷人眼眸,不过片刻竟降下暴雨。
“行刑。”堂上坐的人咬牙将令签掷下,浑身已被雨浇透。
斩令掷地,长刀冷刃挥下,血色融雨,溅落污泥。
他却与她同时倒下。
银电劈过,天地如同恶鬼裂云。
秦婠斩首之日,名满大安的卓北安因先天心疾,与她同日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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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路长,阴间凄冷,秦婠浑浑噩噩前行,不知是漂是走,耳边隐隐约约听到些声音,像坊间妇人的碎语。
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她讨厌“毒妇”这词。
从她嫁入沈家起,这个词似乎就变成她的烙印。
可她双手空空,却未曾做一件伤天害理之事。
秦婠不甘,越听越烦,捂着耳蹲下,尖锐叫起。
可意料中的声音并未响起,四周的碎语却淡了,良久,她松手抬眼,看到前方无尽虚空之间,有个人跪着。
背影挺拔,长发披爻,有些熟稔。
她听到他说:“若能重生,我愿择命而归。”
她不解,脚下却忽塌陷,四野黑去,她沉入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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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蜉蝣,溯世而存。
世有《蜉蝣卷》,书尽两世歌。
这一世重生,也不知会成全谁的求而不得……
☆、山海盛事(下)
天家赐婚旨意既下, 霍锦骁无法再逃, 只能乖乖呆在兆京。婚期很快议定,六月十二, 就在太子登基大典后一个月。因着这两件事,整个京城的贵圈就像水入油锅般沸腾了,每日往晋王府递送的帖子雪片似的飞, 一大半都是京中诸府女眷邀请她去参加什么花会诗会。
霍锦骁不耐烦参加这些, 通通拒之门外,就只去宫里见了太子妃姜桑梓和三公主霍熙平,再来就是拜见几位舅舅, 见见堂表兄弟姊妹。她外祖、前工部尚书俞宗翰两年前病逝,如今俞府已由俞章敏当家,也已年近五旬。接任俞宗翰之位的,正是她的表舅徐苏琰, 她母亲俞眉远娘家唯一还在世的兄长。
马车轱辘碾过石板路,在兆京的街巷间慢悠悠驶着。
“那里,是镇远候府。”俞眉远掀开帘子, 指着不远处宅子道。
霍锦骁看到朱红大门外的一对石狮威风凛凛守着。
“那原来是靖国候府,也就是东辞他父亲的府邸, 后来他父亲犯了事,满门被灭, 皇上就将府邸收回赐给了镇远候姜梦虎。如果没有那场叛乱,东辞应该在这里长大,学文习武做个世子。”俞眉远目光飘得远, 人生匆匆数十年,而她活了两辈子,爱恨已远,所有的过往也不过掌中流沙,慢慢从指缝里流走,不知哪一年会被她彻底遗忘。
“娘,您与东辞父亲……”霍锦骁小心翼翼地问道。过去的事,她只知道些轮廓,长辈们对此讳莫如深,这是她唯一不敢问父母,也不敢问东辞的事。
“想听?”俞眉远捏了下她的鼻尖,“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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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一讲就是半日,霍锦骁的唏嘘才刚起个头,马车就停了。
霍锦骁从马车上跳下,再扶母亲下来,问道:“娘,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她们的马车停在俞府对面的宅院外头。
“来看你的嫁妆。”俞眉远言简意赅。
“我的嫁妆?”霍锦骁纳闷极了。
俞眉远拉着霍锦骁往里走,宅子的门已被打开,门口候的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