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人间很寂寞,我单纯能这样说了就算了么?你们和我,像尝过血的兽一样,尝过爱了。】[1]
叶嘉逃走的那晚,许瑞白被许玉为用马鞭狠狠地抽了一顿,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许玉为发这么大火了。许玉为确实有些老了,已经到了需要借助外力才能伤害自己孩子的年纪。许瑞白知道,一旦自己奋起反抗,那么许玉为必然毫无还手之力。他就像是一只将自己肚皮暴露在太阳下的狮子,浑然不知地将自己的衰老暴露于他人面前。他也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输给了时间的中年男人。
但是,许瑞白没有。
许玉为每落下一鞭,他便更想叶嘉一分。他身上的每一块伤痕都是他忠诚于爱人的见证,他用这样的方式,在叶嘉看不到的地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
于是他一声不吭地忍受着,直到被抽得皮开肉绽。没有人上前劝阻,包括白竹虞。这次她没有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拉住许玉为,她只是冷冷地站在一边,眼里全是失望和怜悯。
没有心疼,没有一个人的眼里有心疼这样的情感。
所有人都觉得许瑞白确实做错了,他需要这样的惩罚。
许瑞白又过上了终日和酒精为伍的日子,呆在他的小小画室,醉生梦死。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他把叶嘉留给他的那个欧泊举到了面前,眯起一只眼睛,透过石头看着自己的画。
很美,每一幅都很美。
他可以在画框里画出无数幅类似的,精美的画作。
这一路走来他收到过各式各样的夸奖,有天赋,有灵气,有前途,是难遇的天才。但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或许上天从来没有选中过他,他和那些没有天赋的人一样,勉强自己在这条路上前行,却精疲力尽。
是他用自由换来了这些美,千篇一律的美。
众所周知,自由才是美的根源。
许瑞白的目光停留在墙上的白色痕迹上,想起了叶嘉那双盛着笑意的眼睛,星星永远是星星,只是他的眼睛被阴霾遮住了。
他是想放弃的。厌倦了叛逃挣扎的故事,也不再想追问对错,顺从于他的家庭。可是他又悲哀地发现,自己回不了头了。就像是尝过了血腥味的野兽,他尝过了爱的味道,便再也没有办法逼迫自己过无爱的生活。
一切在白竹虞打开他的房门之时迎来终结。
像所有被叛逆期的孩子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父母一样,白竹虞用类似于叹息的语气对他说,“你走吧。”
酒瓶倒地发出清脆的声音,许瑞白看向门口的Omega,眼里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白竹虞说。
许瑞白摇晃着站了起来,他已经比白竹虞高了一个头,此刻却依旧茫然得像个孩子。
白竹虞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眼里都是不舍,“他在那个医生那里。”
许瑞白说不出话,他头一次对白竹虞有除了仇恨以外的情绪,他甚至想把那份情绪归于感激。
“去吧,车在门口等着。”白竹虞和他拥抱,告别。
他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他几乎是毫无迟疑地往门口奔去,在痛苦面前,每个人都是懦夫,没有人希望痛苦增加,每个人都会想逃走。
“瑞白。”白竹虞在身后叫他,“我永远是你的家人,你会回来的。”
不知道这是诅咒还是感慨,或许两者兼顾。
许瑞白回头看了白竹虞一眼,他觉得很奇怪,但又不知道哪里奇怪,这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只是此刻的许瑞白满心都装着自由和叶嘉,以至于很快就忘记了这份怪异。
——
“一共14块。”收银员笑靥如花地把三明治递给了许瑞白,趁着许瑞白打开手机的间隙还偷偷地多看了他几眼。
许瑞白早就习惯了这些目光,面无表情地接过袋子就要离开。
“先生等一下,您刚刚支付失败了,您的账户显示余额不足。”
许瑞白皱了皱眉,退了回来,打开手机换了张卡,重新让对方扫码。
“抱歉,还是支付失败。”收银员虽然还是很礼貌,但已经隐隐有了不耐烦的神态,后面正在排队的顾客也抬起头朝收银台张望了起来。
点到第三张卡的时候,许瑞白的手指突然停住了。他任何一张卡里都不应该出现余额不足这种情况。
许瑞白笑了笑,像是在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他早该知道白竹虞不可能让他这么轻松的离开许家。
“不好意思,麻烦了。”他把手里的三明治放到了收银台上,转身从店里走了出去。
天色渐暗,许瑞白在破旧公园的长椅上静静地坐着,听树木摇摆的声音。他的手指划过手机里的联系人列表,发现竟然没有一个可以拨出去的号码。
许瑞白发现自己没有朋友,他生命中仅有的一些明朗时光是叶嘉给的,只是这时间太短了,像是狂欢节日的小酒馆,仓促而热闹。剩下的便全是漆黑的夜,他在这些夜里思考各式各样的意义,包括家庭,包括爱情,结果到最后也什么都没有得到,他像是一片荒原。
世界这般宽广,只有他一人病态、混乱且虚妄。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全部的家当,一只手机,一包已经抽了一半的万宝路,一个打火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以及叶嘉留下的那枚欧泊。
除此之外,别无长物。称不上身无分文,但也已经是捉襟见肘。
许瑞白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可他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人在填不饱肚子的时候,是没有办法去思考自己的选择是否是正确的,他们只会更向往梦想,因为唯有那样的光和热才能让他们活下去。
他有一个预感,他预感到自己或许会在这里死去,从黑夜中来,又回到黑夜中去,在无尽的时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今晚就死去,那么,他还想再看看叶嘉,为他最后送上一支玫瑰。
好在花店还开着,许瑞白花了六块钱买了一支廉价的玫瑰,在叶嘉的楼下抽完了最后一支烟,把花插在了门上,对着冰冷的灯光说抱歉。
猩红的花瓣像极了写尽了他一生的遗书,而寂寥的一句“抱歉”,则是镌刻好的碑文。
然后,他转身离开。
纵有万般不舍,他也不该再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
叶嘉离开之时不曾回头看过他,一次也没有。
凌晨的G市还是灯火通明,许瑞白在繁华的步行街头漫无目的走着,他需要思考一下要去哪里度过今晚。
街边有个Beta女孩架着画架正在画画,看起来还是大学生的模样,一边写生一边给路人画画人像赚点零钱,许瑞白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笔法虽然工整,却有些照本宣科的青涩,用色也只能算得上中规中矩。
那个Beta也发现了他的驻足,询问道,“先生,您是要画画吗?风景五十一张,人像三十一张。”
许瑞白摇了摇头,有些仓皇地逃开了。
——“为什么只在画框里画画呢?”叶嘉的声音从记忆的深处翻涌了上来。
许瑞白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那女孩察觉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脸来。
“你好,请问,我可以用你的笔,画一幅画吗?”眼前的人微笑着说道。
那是一张略显憔悴却风度不减的脸,眼睛很亮,闪着坚毅的光。她几乎是下意识便点了头。
许瑞白对她说了声感谢,坐到了椅子上,拿起了她的画笔。周围十分喧嚣,他的心却异常地寂静,是那种一心一意地做一件事时才有的寂静,手里的画笔不再是限制他的武器,没有了艰涩和桎梏,他在毫无顾忌地画画。
以前他没有思考过自己喜欢画画的原因,或者说他仅仅把画画当成了反抗的武器,他手中空无一物,唯有这不值一提的才华可作利刃,以割开生活的岩壁。可现在他明白了,他喜欢这种可以自由掌控一切的感觉,仅仅是用笔就可以绘画出一个世界,而他自己也被绘画本身所改变,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快乐了。
女孩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她暗暗猜测,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业内哪位已经功成名就的前辈,只是她搜遍记忆,也想不起来对方是谁。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不需要了,可以说话的从来都不止语言,此刻任谁看了他的作品都会为他的画技所折服。
“您可以把这幅作品卖给我吗?”随着许瑞白最后一笔完成,身后的女孩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开口了。
“卖给你?”
“是的,如果不冒犯的话。”
许瑞白平静地注视了对方许久,缓缓点了点头,“可以。”
“那请您开个价吧。”
许瑞白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画,满意地笑了起来,“就八十吧。”
女孩本来已经做好了以高价买下的打算,乍一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地确认道,“八十?”
“嗯,现金支付。”
女孩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了钱,仿佛是怕他后悔一般。
许瑞白也没客气,大方地接过了钱,说了句,“谢谢”
“应该是我谢谢您才对。”
许瑞白摇了摇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对了,这附近有酒店吗?”他说着扬了扬手里的八十块钞票。
“这是我全部家当。”
女孩眨了眨眼睛,“八十块可以住的酒店我倒是不知道,不过前面有一家不错的青旅,只要三十块一晚。”
[1]摘自鲁迅《与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