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高楼塌
这时, 燕珩在旁轻声提点:“他就是夏国的哀帝。”
阿桃大惊失色,夏,夏国哀帝?!那不就是嘉宁公主的父亲?难怪如此面熟, 父女间竟有五六分想象。
本以为宝瑟夫人出现在景国皇宫已是奇事,没想到更奇的是, 哀帝居然没有死,被景帝赐了侯爵,当了敌国的勋贵?!
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更没道理的事吗?
阿桃正如是想着, 余光瞄到了在高位上的宝瑟夫人。却见她半点不受影响,依旧仪态万千, 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嘴角带着柔和的笑意,仿佛地下踉跄跪拜的,不是她当年的君上,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方才阿桃还在想, 还有比昔日君主沦为阶下囚更荒唐的事吗?
看看宝瑟夫人,她懂了,还真有。
昔日宠妃反戈转头敌人怀抱, 而自己一无所有, 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怕是比死还难受吧。
可阿桃瞧昏侯, 仿佛并不难受,摔倒了也不着急爬起来,就在原地坐下,景帝叫他应景写诗,他也就应了。
宫女给昏侯搬上来桌案, 他就着案几磨墨执笔,可当大家翘首以待诗文时,阿桃发现昏侯
的手腕在颤抖,他自己也感觉到了,抬起左手把住右手,可还是止不住颤抖。
果然,昏侯放下笔,起身绕至桌前,埋头向景帝大大地行了个礼,“陛下,看来我喝酒手打颤的毛病,越来越厉害了,写不了了。”
景帝有些失望,道:“那就不写了,你就这么念出来,让楚皇写。”
景帝指了指燕珩,昏侯顺着他的手指侧目而视。
昏侯醉酒,鬓发散乱,几缕花白头发荡在眉眼间,看不出他的喜怒,但目光所至,阿桃坐在燕珩身旁,还是不由地挺直了背脊,没来由的尴尬和紧张。
“楚皇?”昏侯喃喃自语。
景帝笑了:“是啊,你忘了吗?也是,当时你在鹫峰守皇陵,可能不清楚。燕珩,燕平思,现在是楚国皇帝了,定都东都。”
“是吗?”昏侯转过身来,深深作揖行礼。
阿桃咽了一口,背脊渗出了汗水,也不知燕珩是什么心情,他站起来,拱手还礼,淡淡地说:“晚生燕平思,见过昏侯。”
谁人能晓得,多年以后,史书之上,如何描绘这荒诞的一晚,怎么叙述这几人错综复杂的关系,怎么解释背后国仇家很,恩怨纠葛。
唯一能确定的,是史书必然是由血泪铸成,历史从来不是温情脉脉。
里面承载了太多悲欢离合,荒唐离奇,史书匆匆一笔,就是一群人的一生,十几个字就是几十年的心酸心痛。
阿桃垂下头去,悄悄地落下泪来,她不懂为何要哭,只是单纯感到人生真的太无常了。看他朱楼起,宴宾客,看他山河破,绮丽碎,即便作为旁观者,阿桃也忍不住悲伤落寞。
景帝要昏侯出口成诗,昏侯却摇头摆手,赔着笑说:“老了,不能比年轻时能七步成诗了,还请陛下另请他人吧。”
这下是惹怒了景帝,他哼道:“平日就听人说你酗酒成性,我还不信,现在这么多宾客,你下我面子,是抱怨我苛待你了?”
昏侯仍是弯着腰,道:“草民不敢,我喝酒是要因为上京天冷,不喝酒取暖,天寒地冻实在难熬。”
此事难怪昏侯,东都就算会下雪,但宫里有地暖,帝王所到之处哪里不是春意盎然。阿桃在玉芙殿,还能四季光着脚丫乱跑呢。
谁能想到大半辈子养尊处优的君主会沦落到这般境地呢。
可对景帝来说,这并不是理由,景帝道:“不论如何,你还是扫了大家的兴致,我得罚一罚你。”
说罢,他从旁摘下一根梅枝,叫人递给燕珩,笑道:“燕平思,你用这个替我抽打昏侯十下,算是惩罚。”
这可是个好主意,在座的人都兴奋起来,原本昏昏欲睡者瞬间清醒,都想看看燕珩怎么抽打他以前的君上。
只见燕珩接过那只红梅,眼睛平平静静地望着昏侯,后者浑浑噩噩,低着头立在原地,仿佛周遭一切与自己无关,仿佛要挨打的不是他自己。
阿桃知道燕珩定然下不去手,她知道此刻燕珩心里是煎熬的,可她太笨了,想不出什么主意化解危机。
天寒地冻,阿桃居然急出了满脑门子的汗,闹得坐在对面的元皓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
元皓分明看出来阿桃对燕珩有十万分的余情未了,见她在位子上恨不得上蹿下跳的样子,真是忍不住在心里骂她没出息。但又怕她这傻丫头真的强出头,惹恼他父皇,可是没人能救得了。
元皓坐不住了,心想着关键时刻还是得他出手。他想的办法就是把阿桃带走,眼不见心不烦。
元皓趁人不注意,先从席间退下来,而后找了个宫女让她带话给阿桃,就说她哥哥元禾出事了。
元皓还是能掂的清斤两,若说旁的不敢保证,若说元禾有事,阿桃必然会出来。
还好这会燕珩已经拿着梅枝走到堂中,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燕珩身上。谁成想,阿桃压根没出来,元皓探头远远看去,阿桃还坚定地坐在燕珩身边的位子上,眼神死死地黏在燕珩身上。
“完了完了。”元皓靠在冰凉的山石上念叨,“那丫头彻底疯魔了,为了个男人…”说到一半,他兀自笑着摇头,“说到底,关我什么事。我着急做甚。”
说是这么说,可元皓还是忍不住去瞧阿桃。
只见,这时燕珩已经站到了昏侯身旁,而昏侯本人倒自觉,颤颤巍巍跪了下去,一言不发甘心领罚。
而燕珩迟迟不动,景帝没了耐心,他厉声道:“怎么?你要违抗我的命令吗?”
阿桃的手紧紧捏住衣摆,衣裳上被她掐住了褶痕,就当所有人都要看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时,燕珩双手捧着梅花,对景帝说:“恕我不能奉命。”
全场哗然,连景帝都没想到燕珩会这般说,他挑眉问:“这是为何?”
燕珩将梅花放回宫女的托盘上,缓缓行礼,回道:“世人皆知昏侯曾是夏国国主,曾是我的君上。虽然他持王道而不行,导致夏国国破,可与我有栽培之恩,知遇之恩,若我此刻将这梅枝抽打下去,岂不是忘恩负义?我想,治国理政,除了法典军制,还有道义人情,公爵勋贵要以身作则,故而我不能奉这个命令。”
景帝笑了,“他曾是你的王,而我是你现在的王,你不想做个忘恩负义的人,难道不怕在我治你一个狂妄藐视的罪名吗?”
燕珩道:“陛下明理,此举不过玩笑,万不会当真。”
景帝一愣,不禁失笑,这倒好,燕珩把这件事定性为宴会间的玩意,他若发怒,那就是大题小做,失了气度。
说真的,若是旁人,断不敢在景帝面前大放厥词,但燕珩就敢,就如他之前所说,人都有性格,宁亢勿卑,就是他的性格。
比起彻底奴颜婢膝的人,燕珩这样有性格,有底线,更容易让人信赖,惹人喜爱。
果然,景帝哈哈笑起来,让燕珩回位子上坐下,他对众人道:“如今我们也入主中原了,确实不能这么蛮横,不成体统。”
此时,宝瑟夫人道:“那不如换个法子。”
景帝问:“你有什么好法子?”
宝瑟夫人抿着嘴,点漆般的眸子一转,噗嗤笑了,“昏侯不适合爱喝酒吗?不如让昏侯把酒窖里的酒搬出来,再搬回去。”
这么戏弄人的法子,可真是招人恨,偏景帝答应了,叫宫女领昏侯去了酒窖。
月上中天,天色很晚了。众人散去,景帝把阿桃单独留下来,燕珩临走时深深看了她一眼,好似让她不要害怕。
可当阿桃单独跪在寒凉的石板上,叫她如何不害怕。
景帝在她身旁来回踱步,问她:“怎么突然跑回来?”
阿桃仍旧跪着,瑟瑟答:“想,想家了。”
“撒谎!”景帝冷冷道:“想家了,可以写信,可以差人带话。何至于招呼不打就跑回来?”
阿桃被他吼得哆嗦了一下,梅花枝头的薄雪被风卷起来,她衣衫再厚,也抵不住刀子一般的雪花。
她舔了舔冻裂的唇,道:“就,就是燕珩要立妃,我与他吵了一架,气不过,所以跑回来。”
“真是这样?”景帝明显的不信任,他道:“派去两拨使团连东都城都没进去,只有你一个人住进皇宫,你就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阿桃顿了顿,心里咯噔一下,景帝这是,这是怀疑燕珩了。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燕珩要做事,当然难免留影,要是被人抓住把柄,那他就死定了。
“没有,没有啊!”阿桃抬起头来,拨浪鼓一般摇头,“陛下说的是什么奇怪?”
“我说燕珩,他有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行径?”
“这个,”阿桃眨巴眼睛,想了想,忽而高声:“还真有!”
景帝眼睛发光,命她快说,只听阿桃喃喃道:“我在宫里吃得好,住得好,他事事顺从我,还以为是真心爱护我,哪晓得都是为了后面立妃纳妾做铺垫…”
说着说着,阿桃眼圈又红了,憋着嘴落下委屈巴巴的泪珠。
景帝瞅着阿桃那一派天然无知的蠢样,不住皱眉,宝瑟夫人打了个哈欠,摇摇地走上前来,挽着景帝的胳膊说:“陛下,很晚了,郡主不能老跪在这,不如让她给我作伴,有什么话我们女人间悄悄的说。”
景帝看了宝瑟夫人一眼,无奈道:“也好,反正她的事没这么快解决,就先住在宫里。”
就在这时,元皓突然闯进来,急匆匆道:“父皇,前方来报,西凉那边有动静,耶律胥居然安全回去了。”
景帝瞪着元皓,骂道:“多大的事,值得你现在跑过来?”
元皓在他父皇面前向来乖巧,难见在阿桃面前的半点威风,他挠挠头道:“西凉局势不稳,不算小事了,还是得回禀父皇一下。”
景帝甩手,朝前殿议事堂走去,元皓落在后面,朝阿桃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阿桃知道他冒出来多半是为自己解围,也回敬他一个鬼脸。
而后阿桃揉着膝盖站起来,再瞧那宝瑟夫人披着白狐大氅,扶着宫女的手,已经缓缓地走下梅花岗,远远地对阿桃道:“郡主,快下来吧,我这里可又香又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