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不眠夜
子夜时分, 两个黑影划过皇宫的甬道,行色匆匆。
阿桃和嘉宁按照计划从外面回来,嘉宁走在前面, 阿桃闷头跟在后面。
再次路过北面那片破败宫殿时,阿桃想起就在半个时辰前, 嘉宁带她去了趟相国寺。
那传说中恢弘寺庙也是一片焦土,残垣断壁,清清冷冷。
嘉宁说相国寺不但是国寺,寺内还有几幢藏书阁, 藏有许多善本孤本典籍,这一把火烧掉的是半个中原的文脉。
嘉宁说的每句话都清晰地刻在在阿桃脑子里, 脚下踉跄,险些栽倒在地,幸好嘉宁停下来扶住她。
“没事吧?”嘉宁问。
阿桃说不出话来,只是摆摆手,两人沿着原路, 爬窗户回到玉芙殿,嘉宁将来两人穿过的衣裳换下来,偷偷放到浣衣房, 混在宫女换洗的衣裙中, 不叫人察出端倪。
安排妥当后,嘉宁再次返回玉芙殿时, 阿桃还坐在榻边,低着头,也不动,也不说话。
此时的阿桃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虚影, 当晚看到的东都城那般真实地存在,将她印象中的美好世界残忍地打碎。
点火折子惊了景国士兵的坐骑后,她们两个女子一路往东,到了东都繁华地界。
粗粗一看,跟兴隆街没什么两样,还是灯红酒绿,还是熙熙攘攘,店家揽客,铺面叫卖,热气腾腾,一点不少。
但仔细瞧,街道上时不时有景国士兵打马巡逻,店中寻欢的都操着景国的口音,连景国的军旗都高高地挂在了城门楼上。
若不是阿桃还清醒,她险些分不清脚下的土地是上京还是东都。
阿桃记得上次她问芸娘可不可以去相国寺,芸娘绝口不提相国寺被焚毁一事,仿佛烈火从未燃起。
芸娘也在骗她。
阿桃的心坠进深不见底的海里,越来越沉。
有脚步声靠近,阿桃扬起脸,见嘉宁站在窗棂投射在地的光影里。
阿桃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蹭地站起来,越过嘉宁,扑向一旁的梳妆台,从上面找出一个紫檀描金木盒,盒子打开来,里面满满都是与哥哥往来的书信。
阿桃的手有些颤抖,她将那些信展开来,也不细看,只是将信纸铺在脸上,仔细嗅闻墨水的味道。
嘉宁上前,刚问了句怎么。
阿桃挑拣出几封来信,拎起裙子往外跑。
院中有值夜的宫人,他们正偷偷打瞌睡,猛见房门被皇后从内打开,而后皇后披头散发沿着回廊往书房那边跑,不明就里地站起来。
再看嘉宁,她紧跟在后面,朝众人摆手,“没事,皇后睡不着,去书房找本书看。”说完也追到书房去。
阿桃撞进房门里,也不关门,直接房间里上下翻找,嘉宁远远地就听到了动静,她皱眉赶过来将房门掩起来,眼看阿桃将书房翻个乱七八糟,整个人要么踩在凳子上,探手往外书架上掏,要么跪在地上,在案几下摸。
“皇后,”嘉宁问,“您究竟在找什么?”
阿桃还是没有回答,她几乎将整个书房都翻了过来,终于在靠墙的立柜里搬出一个匣子。
阿桃将匣子捧着放在地上,她也坐在地上,打开匣子,里面零零碎碎装了好些东西。
嘉宁凑近瞧,阿桃拨开没要紧的,摸出一块墨条,阿桃将墨条放近鼻子,一股熟悉的墨香窜进鼻腔。阿桃浑身一震,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般。
她还是不信,再次将信纸靠近,深吸一口,细心地与墨条的味道做比对。
一样的。
真是一样的。
阿桃的身子颓然一送,瘫坐在地,墨条哐当掉在地上,手中的信纸也随着夜风,飘然散落。
最开始闻着那墨香阿桃就觉得有些怪异,太清香,不似景国那些粗制滥造的墨水。
现下阿桃在燕珩的书房里翻到了一模一样,这就意味着…
“他一直骗我…”
“他一直骗我…”
阿桃将这句话念了数遍。嘉宁弯腰拾墨条和信笺,放在鼻尖嗅了嗅,她不由地蹙眉。
“这是…”嘉宁开口,但即便不问,她也能大概猜到这些应该是阿桃的亲友给她写的信。
“是哥哥给我的信。”阿桃幽幽地说,“从四月到现在,总共十二封信,每一个字…”
她哽咽了,一滴泪从空洞无神的眼睛里落下来,划过脸颊,挂在腮边,欲坠未坠,阿桃嘴唇发抖,不愿意说出,但又不得不承认。
“每一个字都不是哥哥写的,都是燕珩拿来骗我的。”
嘉宁面色铁青,她不能理解燕珩为何要要这样做,她已经不知道如何评价燕珩了。
不光嘉宁不能理解,阿桃身为局中人,更加不能理解。
燕珩自认的满腹爱意,苦心经营,在今夜,在阿桃一步步解开由燕珩亲自缝纫的那残酷世界的华丽遮羞布时,往日所有的美好都变成了恐怖和可怕。
“阿宁,”阿桃仰起头来,问嘉宁:“兴隆街是什么地方,你在宫里当差有年头了,你该知道的对不对?”
“……”嘉宁有些踟蹰,在思考如何措辞。
阿桃却截住嘉宁的思维,干脆地说:“阿宁,我要真相,不要解释。”
嘉宁眸光闪动,她看着仍旧瘫坐在地上的阿桃,她的眼神从初见时的清澈懵懂,只用一夜天光,天翻地覆,深沉幽暗了不少。
“那是,前朝夏国哀帝为嘉宁公主修建的御街。”
嘉宁将哀帝这个称呼咬得极重。
“哀”这个号是景国攻破夏国后,景国皇帝赐给嘉宁父皇的。
她记得当时自己与父皇的囚车不过几丈远,她被鞭打得浑身是血,动弹不得,只能流着泪眼睁睁地看着,同样衣衫褴褛的父皇在囚车里朝上京的方向磕头谢恩。
“御街?”阿桃追问,“那是做什么用的?”
嘉宁蹲下来,与阿桃平平对视,一字一句告诉她:“那是哀帝为了让嘉宁公主在宫内,就随时能享受民间风貌,所修建的宫宇。那儿房屋的造式、布局、走向与东都繁华街区别无二致,只不过兴隆街到底还是在皇宫内,一条路走到尽头,就是宫墙。皇后每次去,是不是差不多时候就回被带回。”
阿桃回想起来确实是如此,她睫毛铺上,透出丝丝焦虑不安,她抬手握住嘉宁的手臂,嘉宁这才感觉到阿桃一直在颤抖。
“那么说,街上的那些人…”
“都是假扮的,都是宫女太监。”嘉宁毫不留情,打碎阿桃最后一点希冀。
嘉宁眼见着阿桃的脸刷地一下白了,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似乎能听到阿桃内心轰然崩裂的声音。
把美好无情打碎,是世间最残酷的事情。
嘉宁原本想杀了这没脸没皮、鸠占鹊巢的元桃。
但仔细一想,死真的太轻松了,还不如让这个与自己一般大的景国女孩,尝一尝她曾经受过的苦。
受一受那正反颠倒、信念倾塌的感觉。
此刻,嘉宁还要装作柔弱的宫女,无辜地反问阿桃,“皇,皇后,陛下他们到底要作甚啊?”
阿桃连遭打击,已经快要支持不住,所有的精神和气力好似在一瞬间被抽空,恍恍惚惚,直至嘉宁这般问,阿桃稍微回过神来,缓缓开口,“是啊,我也想问一问。”
阿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房中无序地踱步,神经质地念叨着:“我的使团无人生还,我身边都是他的人,外界信息瞒得严密,行动坐卧都有人辖制监视,连与我接触的太皇太后、昭仪等宫妃,他们言行都被精细打磨。不教我读书写字….”
说道这里,阿桃突然瞪圆双目,又发疯一般往寝房跑,嘉宁见状上前嵌住她,这么晚了,可不能由着她闹了。
可阿桃本就身体好,身量高,再加上精神纷乱,脑中只有自己当下认准的一件事,反而更加激发出更大潜能,一把推开嘉宁,疾步回到寝房。
嘉宁在后面给她擦屁股,安顿被惊醒的宫人,关好门窗,转身瞧阿桃直奔床榻,将平日爱看的那些话本小说全部拿出来。
此时,阿桃也看懂了那本写夏国汉女和景国士兵的《鸳鸯缘》,是有多么的腌臜讽刺。
阿桃几乎是碰到那本书,就触电般扔了出去,阿桃连连退后,跌坐在地上,止不住的发抖。
嘉宁走上前,将那些阿桃喜欢看的书一一捡起来,有几本掉在阿桃脚边,嘉宁自然靠了过去,阿桃低叫道:“别拿过来,别拿过来!他们不光骗我,还要拿这些东西愚弄我,我成什么了?任人摆布的草包吗?!”
今夜阿桃知晓得太多,她的国家肆意奴役无辜百姓,她优秀的丈夫是帮凶不说,还变态得编制无数谎言将自己圈禁。
阿桃越想越不寒而栗,浑身止不住的发抖,终于彻底奔溃,抱头痛哭。
嘉宁听话,不再上前,就不远不近地站着,静静地看着墙角无助的女孩,仿佛看到了当年才去上京的自己。
三年来,被掳至上京的多少个日夜,她也是缩在墙角偷偷哭泣渡过的。
如此想,嘉宁方能将心内那点怜惜压了下去。她定了定神,轻声道:“皇后,陛下想必有自己的安排,只是我今日真相告知,怕是不能再在玉芙殿待下去了。”
嘉宁引导着阿桃开口,为她铺好全身而退的后路,嘉宁求道:“皇后,让我回素锦门好不好。”
等到了看守宽松的素锦门,嘉宁就好脱身,出发继续南行。
阿桃还是将头埋在膝上,肩头一抽一抽的,嘉宁把手中那些话本都整理好,放在一张几上,而后挨近阿桃身旁,伸手拦住她纤薄的背脊,缓慢抚顺,一边再次在阿桃耳旁道:“皇后,要是陛下回来,知道我带您出宫的事,我的小命就没了。”
嘉宁是吃定了阿桃心地善良,故意将此事说得严重,好让她立时将自己派回去。
等了须臾,阿桃扬起脸,泪眼婆娑,她转头看着嘉宁,后者虽然蒙着面纱,能够遮住若干情绪,让她保持思路清晰,沉着冷静。
但这个距离极近,阿桃目光炯炯,似乎要把嘉宁内心最深处都看个明白,她不由得往后倒,却不想阿桃更快一步,将嘉宁的面纱扯下。
“啊!”
嘉宁迅速后退,惊恐地举袖遮住自己的脸,但阿桃还是把她脸上的伤痕,瞧得一清二楚。
“阿宁,”阿桃红着眼眶,手将面纱捏紧,质问嘉宁,“你不是说你是生了皮癣吗?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嘉宁躲在袖子后面,思绪飞转,可还没等她把解释来得及组成言语,阿桃又问:“今晚,一直有个年轻男人跟在你我后面,我分明看到了,你却闪烁其词,那人是谁?”
阿桃见嘉宁不答,扼住她的手腕,发出关键一问:“你不是种花的宫女阿宁,你到底谁?”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真的不笨,她是被pua太久了,智商需要花点时间重新占领高地。
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