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金剪子(1 / 1)

金丝囚鸟 若水未央 3329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39章 金剪子

  拾夏点完海灯回到大雄宝殿, 发现阿桃已经不见了,她心里有事,一晚上忐忑不安, 此时那还能待得住。

  听人说皇后走了,拾夏提裙追出去。她走得极快, 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扑摔在光滑的大理石地上,一旁的宫女扶起她来,笑道:“不着急, 皇后在院子里。”

  拾夏扯扯嘴角,来不及整理衣裙, 望着阿桃所站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赶过去。

  到了那个楠树下,只见几个宫女围在那儿,拾夏脚踝扭了,没法垫脚去看里面发生了什么, 刚要开口,宫女主动分开一条道,阿桃领着个戴面纱的宫女走出来, 迎面瞧见拾夏满头大汗, 阿桃疑惑问:“拾夏,你怎么了?”

  拾夏眼睛盯在嘉宁身上, 后者朝她微微摇了摇头。

  “…没事。”拾夏干巴巴地答,“方才崴了一下。”

  “要紧吗?”阿桃问,“回去上些红花油吧。”

  拾夏“诶”了一声,阿桃带着人往玉芙殿走,拾夏跟上前去, 阿桃边走边对拾夏说:“阿宁,你还记得吗?”

  拾夏和嘉宁对视一眼,喃喃道:“记得…”

  “她怎么被罚去素锦门了?那儿可不好。我着实喜欢她,你帮我跟庄嬷嬷说一声,让她就在我身边伺候吧。”

  拾夏去看嘉宁的眼色,而后答道:“好,我去说。”

  庄嬷嬷是从夏国德宗时是在宫里伺候的老嬷嬷了,要不芸娘怎么会放心把玉芙殿交给她呢。

  夜里掌灯了,外间有人报皇后回来了,庄嬷嬷便让宫人齐齐准备,从阿桃踏进殿门就有人搀扶,有人打扇子,有人递茶水,做得面面俱到。

  可惜阿桃不是个讲究规矩的人,庄嬷嬷如此严谨细致,她反而更加觉得不自由了。说了多少次,庄嬷嬷就是不听,阿桃便随她去了。

  一行人回来,又是一阵忙忙乱乱,阿桃自去沐浴,嘉宁站在廊下,庄嬷嬷张罗人送香胰子进浴房时,刚好瞧见嘉宁。

  她上下打量嘉宁,道:“怎么带着面纱?”

  嘉宁回身,低下头去,道:“脸上起疹子了,怕唐突了皇后。”

  “那不行,那就不能再伺候皇后了,挪去其他地方病好了再来。”庄嬷嬷指使着宫女们挨个去浴房,一面道:“你是哪个院子的?叫什么,我好像没见过你。”

  嘉宁抬起眼来,定定地看了庄嬷嬷一眼,庄嬷嬷怔了怔,将人拉到灯笼下又看了一遍,几乎要尖叫出来。

  这时,拾夏过来握住庄嬷嬷的手腕,与嘉宁一起把她拖到墙根下,拾夏道:“嬷嬷,公主你认识吧。”

  认识,怎么不认识!

  哀帝的爱女,夏国的七公主,那曾经是整个国朝最幸福快活的女子了。

  “公主…”庄嬷嬷压着声叫着,就要给嘉宁跪下。拾夏赶紧将人搀住,低声道:“嬷嬷,别让旁人瞧见。”

  这提醒了庄嬷嬷,她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后,哽咽道:“我的小祖宗啊…你怎么瘦成这样。”

  庄嬷嬷双眼通红,忍不住想要摸摸嘉宁瘦削的肩头,但印在骨子里的对天之娇女的崇敬,让她又收回了手,哽咽道:“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要说嘉宁,还得从那天阿桃遣拾夏去素锦门外说起。

  那天,拾夏在乱葬岗的墓碑后面瞧见两个人影,吓得魂飞魄散,可待看清了来人的相貌,她更是觉得不可置信。

  来人一男一女,女的就是她原先的主子,夏国嘉宁公主。

  三年前被掳掠至上京,音信全无,阿桃听说其他被掳走的贵女,如同奴隶娼妓,许多人被侮辱至死。

  剩下的即便没有被折磨死,也选择了自尽。

  拾夏一直以为嘉宁公主定是没了。

  要知道公主以前可是真真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她是元后唯一的血脉,是哀帝唯一的嫡女,她穿的绫罗衣裙、作的钗环妆面能引领东都的闺中风潮,天之娇女正应如此。

  这般温室里娇养着的小公主怎么忍受得了国破家亡,忍受得了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呢?

  可眼前的人就是嘉宁没有错。

  只可惜,她的左脸多了两道伤疤。

  “自己用剪刀划的,破了相,就没人再纠缠我了。”

  他们三人躲在一块破损的墓碑后面,嘉宁越是轻描淡写,拾夏越是伤心,哭得不成样子,她哪里不知公主貌美,如果不自会容貌,面临她的会是什么。

  拾夏泣不成声,嘉宁抬眼看着她,十分平静地道:“别哭了,我也没白让他们欺负,兰翦带我逃出来之前,我一把火烧了浣衣局。”

  嘉宁被掳至上京后,就被贬为女奴,在浣衣局做活。相比其他姐妹而言,已经很好了,总好过被拖上床榻,沦为仇敌的泄,欲工具。

  而嘉宁说的兰翦,便是与她一起逃亡出来的那个男子,拾夏冲他道:“中贵人,许久不见了,难为你至始至终护着公主。”

  兰翦其人约莫二十岁上下,生的白皙俊俏,气质温润,不知他内侍身份的,还以为是哪家清俊公子。

  无奈兰翦作为太监,模样又好,被掳掠之后亦是颇为坎坷,其中细节不忍多说。

  他被选为嘉宁的玩伴,陪着公主长大,若不道身体残缺,他也算宫里一等一的贵人了。可如今兰翦的眼中哪还有半点少年的意气,满是沧桑风霜。

  兰翦朝拾夏笑了笑,微微点头,拾夏一愣,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呆呆地问:“你,你为何不说话?”

  兰翦垂下眼帘,嘉宁替他回答,“…他被拔了舌头。”

  拾夏心惊肉跳,泪花如断了线的珍珠,隐隐的哭泣声回荡在墓园上空。

  嘉宁告诉拾夏,她好不容易逃出上京那个魔窟,是因为听说南边复立了小朝廷,她是要渡江南下的。

  可惜,过了这些年,嘉宁的个头、声音都有了变化。山河破碎,故人流散,怕是南边许多人都不认识嘉宁公主。

  再加之嘉宁毁了容,兰翦不能会说话,就更有口难辩。

  若是辛辛苦苦去了南边,结果被某些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假冒皇家血脉,到时候措手不及。

  “当年我与五郎,十二郎等几个兄弟,在灵隐宫的一颗楠树底下埋了个锦盒。里面写了我们的心愿,我们兄妹之间约定好了,十年之后再挖出来。上面还有我们的笔迹,十二郎写不好名字,还按了手印,我拿着那个去找他,他就知道我绝对是七姐没错。”

  嘉宁口中的十二郎,就是现在夏国小朝廷拥立的皇帝,她是想找件只有兄弟姐妹间才知道的信物,再渡江南下,做到万无一失。

  嘉宁到素锦门外,本来想托人进去找一找,等了许久,也没找到机会,正打算另寻他法了,哪知这天遇到了拾夏。

  拾夏自然义不容辞帮嘉宁这个忙,可惜年头太久,灵隐宫几十颗楠树,嘉宁也忘了究竟是哪一颗,拾夏如何能找到。

  为了节省时间,拾夏买通在素锦门干活的阿宁,让她称病拿着钱回家待几天,而后让嘉宁打扮成阿宁的样子再回来,蒙混进宫。

  没成想,当天夜里居然被阿桃撞个正着,阴差阳错把人带回了玉芙殿。

  “嬷嬷,你就全当没看到,我办好事就出去。”嘉宁说得简明扼要。

  可庄嬷嬷毕竟年纪大了,还是胆颤,“办事?办什么事?这可是龙潭虎穴。你道那燕珩是寻常人物?”

  嘉宁听到燕珩,嗤笑一声,满是不削,“他当然不是寻常人物,若不是他父子叛变,东都城能这么快被攻破?”

  庄嬷嬷觉察这话锋不对,嘉宁别是存着报仇雪恨的还要说什么,两个宫人提着一篮子玫瑰花路过,三人同时噤声,待人走过,嘉宁道:“总之,您别管了。”

  而后不等庄嬷嬷开口,嘉宁带着拾夏离开。

  等阿桃洗浴完毕,换了衣裳,拾夏想要嘉宁去收拾浴房,免得老在阿桃跟前晃悠,被瞧出破绽。

  虽说宫女阿宁和公主嘉宁有些相似,特别是那双眼睛。但前朝公主潜回皇宫,这可不是件小事,拾夏总得小心翼翼。

  嘉宁这边已经拿好抹布扫帚之类准备去浴房了,却听见里间阿桃在叫她。

  “阿宁。”掀开撒花软帘,阿桃掷着笔,冲嘉宁招招手,“你来看,我这几个字写得怎么样”

  嘉宁走过去草草看了一眼,违心地道:“皇后字好。”

  她在说的时候,阿桃正弯腰写另外一张大字,嘉宁说完,阿桃偏头去瞧她,眼中有些疑惑。

  嘉宁突然想起来,阿桃之前提起宫女阿宁能说会道,为避免穿帮,嘉宁少不得换了轻快地语调,从阿桃的握笔运笔、间架结构夸赞了一番。

  这招果然奏效,阿桃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继续写字,一边道:“你们呀,别老是惯着我,不点出问题,我怎么能进步呢。”

  说着把笔递给嘉宁,“你来写几个。”

  嘉宁谦虚,道:“我写的不好。”

  “不怕。”阿桃随意翻开面前一本书,无心指着里面两句话,道:“写这个吧,让我瞧瞧你的字。”

  嘉宁握着笔,顺着阿桃手指的地方看过去,正是某个话本子的楔子。

楔子简单介绍了故事的梗概,正是那本夏国女子与景国士兵缠绵悱恻的爱情,开篇引用两句诗文,写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是把男女主人翁当做牛郎织女来写了,嘉宁只觉得反胃,但她还是在宣纸上完完整整地写了出来。

  她的字是灵巧娟秀,风骨独特。

  模仿的是哀帝自己发明的新字体,哀帝虽然治国不行,但于书画上造诣颇高。

  他发明的那字体外传出宫后,得到许多书法大家的赞赏,时人以模仿这种字体为流行,但谁人也比不上嘉宁得其精髓。

  阿桃摆手称赞,对嘉宁道:“你以后跟着我就不必做那些粗活了,陪我读书写字就好。”

  嘉宁倒是毫不意外景国的郡主是个胸无点墨的草包,毕竟她遇到了所有景国人都是如此,粗鄙野蛮教化未开,所以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想不通夏国究竟为何会被灭。

  正在练字的时候,有慈明宫的人例行汇报太皇太后的情况,说是好多了,能下床行走了,胃口也好了许多。

  阿桃日常提着的心放松几分,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灵隐宫还是灵验的。”

  她认认真真写了几张大字,庄嬷嬷劝阿桃休息,卸去钗环,阿桃钻进被窝里,算着燕珩行到哪里了。

  床帐放下来,按道理是要宫女守夜的,拾夏让嘉宁先等一等,她亲自去安排。嘉宁侯在外间,此时屋中灯灭了一般,寂静无声。

  忽而,嘉宁听到阿桃唤了一声要喝水,她坐直身子,但见左右宫女昏昏欲睡,好似都没听到。

  犹豫片刻,嘉宁还是起身,提着青花茶壶倒了一杯茶,捧着水晶茶杯送到内里。阿桃迷迷糊糊就着她的手喝了下去,而后倒头又睡了。

  嘉宁握着空空的茶杯,并没有走。

  她打量这间卧室,满堂金玉,好不富贵精致。她想着自己一路南下看到的饿殍遍野,动乱烽烟,胸口积攒了满腔的怒气。

  嘉宁抬眼发现床边的黄花梨花架子上,一个半关的红漆匣子里有把晃眼的金剪子,那是阿桃平日用来做纸花玩的。

  嘉宁走过去,无一丝踟蹰,拿起剪子,尖头向下,走向阿桃就寝的床榻。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说谁苦,众生皆苦。

  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