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追光者(六)(1 / 1)

金丝囚鸟 若水未央 2933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23章 追光者(六)

  北方草原的风像刀子一样往阿桃的脸割去, 往眼睛里刺去,她从来都没把马儿骑得这么快,快到感觉要飞起来。

  阿桃皱着眉头, 眯着眼睛紧盯着晦暗天空下的广袤荒原,要不是她从小就在野外打滚, 怕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迷失方向了,但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天地线上那座藏在袅袅云海中的雪山就是她的目标, 是燕珩在的地方。

  阿桃坚信他肯定在雪山脚下,当他看到自己时, 必定会欣喜万分。

  可彭和尚的话却不断在耳边回绕,不断冲击着阿桃的信念,他说燕珩已经死了。

  那么在最远的地方,在天地的尽头,就什么都没有, 只是虚无,只是阿桃缥缈的美好的梦。

  阿桃猛地一甩鞭子,马儿撕叫着扬起前蹄, 将背上的人甩了下去。

  阿桃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滚了好几圈, 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马儿很有灵性, 绕着圈疯跑了一会儿,见阿桃没反应,就过来用鼻子拱阿桃的身子。

  阿桃身子微微地颤抖,呜呜咽咽地哭声在空旷的原野上飘荡,融入风中, 一会儿就消散不见。

  她撑着混着雪水的泥地站起来,拍拍裙摆上的污泥,紧抿嘴唇,坚定地瞪着泛红的眼睛,把脸上的泪水抹净,再次爬上马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往雪山的方向奔去。

  没日没夜跑了两天,马儿也吃不消了,粗粗地喘气,阿桃找到一块还算丰美的草地让马儿暂时休息。

  马儿在旁边吃草,饮水,阿桃被迫放松一刻,她瘫软地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一片稀疏的星星和在阴云中若隐若现的月亮,突然畅想起如果她再大几岁,和燕珩一样大,那可能就能多帮到他一些。

  如果她能和燕珩是同一国的子民,那就不必担心那些国仇家恨。

  如果两国之间没有争斗,如果能像辛吉所说,华夷无分。

  如果能生活在一个和谐和平的世界里,那么他们就不必浪费这么多年,不必走这么远这么辛苦的路。

  阿桃回想起在玉芙殿的书房看到那张万疆舆图时,惊觉世界原来可以这么大,她曾想着什么时候能走出自己小小的天地,去亲眼看看那些名山大川。

  当她真的走过了中原、北国、西域,最后来到草原,如雷贯耳的桑聂雪山就在目之所及的地方,那是丝绸之路上所有旅人所向往的圣地,她却觉得无比孤单寂寞,四周静悄悄地,仿佛天地只剩下她一个人。

  此时此刻,阿桃最向往的是一处温暖的小屋。屋里有盏灯,灯下有个燕珩,在等她回家,她为他做鞋袜,做衣服,有几个吵吵闹闹的孩子,绕在膝旁玩耍,那就很好了。

  纵然世界上有那么多叹为观止的景色,恣意潇洒的人,妙趣横生的事,可如果身边没有那个人,历经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寒冷的风吹醒了晕晕欲睡的阿桃,天上开始下雪了,飘散的雪花如搓绵扯絮一般,大片大片地织就一道道幕帘,遮住了阿桃的视线。

  阿桃找到一处低洼洞穴,把马儿绑在一块石头上,她裹着衣服躲到了洞穴里。

  大雪呼啸蓬勃,丝毫不怜惜孤零零流浪在外的阿桃,大风吹了三天,马儿被白雪压垮了身子,它跪倒在地,只露出两个眼睛,低低吟叫,怕是撑不过去。

  同样撑不过去的还有阿桃,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上逐渐冰冷,四肢也都僵硬了,她的呼吸渐渐微弱,眼睛除了一片白色,还出现了其他模模糊糊的场景。

  阿桃心道,完了,这是出现幻觉了。

  她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不在草原的雪夜里,却是在一个精致典雅的庭院,庭院里有好几株桃树,盛春时节,午后时分,风吹花落,一位孩童正躺在廊下睡觉,风铃深时深时浅,阿桃踏着风铃慢慢走过去,惊讶地发现,那熟睡的孩子居然是燕珩。

  那时候的燕珩不过六、七岁,他双眼安稳地合上,长长的睫毛微微的颤动,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应该是梦到了开心的事。

  阿桃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小燕珩的脸,不成想风铃急急作响,小燕珩條地睁开眼睛,阿桃猝不及防地撞进一片澄澈如水的眸子里。

  阿桃从未见过这样的燕珩,她遇到燕珩的时候,他已经长大成人,背负了血海深仇,他的眼神里深怀愁绪,断然没有此时的纯净天然。

  小燕珩与阿桃对视许久,纷落的桃花定格在空气里,阿桃眨了眨眼,画面一转,她却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她坐在墙头,耳边有朗朗的读书声,她穿过绿郁葱葱的树荫里看过去,在窗户边那个背脊挺直的人,不正是燕珩吗?

  进了学堂的他褪去孩子的憨顽,十二三岁的模样却有大人的气度,旁人在课间玩玩闹闹的时候,他仍旧认认真真坐在桌前念书,阿桃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伴着夏日蝉鸣,望到夕阳西斜,当夫子说可以放学之后,燕珩终于站起来,不经意间他透过窗户往墙头上一瞥。

  阿桃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僵硬地伸出手晃了晃,向他打招呼。可不等燕珩作什么反应,阿桃竟又到了一片跑马场上,无数少男少女从她身边穿梭而过,旌旗彩带翻飞,嬉闹声擂鼓声不绝于耳,嘈杂之中,阿桃踮起脚尖寻找着燕珩的身影。

  没花多少精力,她在赛场的东端寻到了燕珩,他那时候十八、九岁,是最好的年纪,恰逢蟾宫折桂,风头正劲。

  只见他扬起一杆,飞球进洞,拿下关键一分,队友纷纷策马而来与他击掌,赛场边的女子都抛下矜持朝燕珩欢呼。

  而阿桃隐在最边缘的秋叶林旁默默地注视,燕珩拎着球杆跑马回场,飞快地穿过阿桃的跟前,骏马奔驰短短刹那之间,燕珩朝这边看了一眼,只一眼,引得阿桃心跳加速。

  最后一幕,阿桃回到了久违的家乡黑水河,她坐在屋里,拿着剪刀游走于彩纸之上,优哉游哉地哼唱着歌谣,外面白雪皑皑,原本的静谧被嘎吱嘎吱的踩雪声打破。

  阿桃打开门,却见燕珩站在院子里,他的面颊、耳朵冻得通红,他的呼吸急促不稳,似乎是走了很远很久的路才来到阿桃的面前。

  “你,你怎么来了?”阿桃不敢置信,她从未带燕珩回过家乡,他怎么能找过来的。

  梦中的燕珩就这么站着,久久不语,模样越来越模糊,阿桃忍不住跑过去想要抓住他,可却扑了个空。

  “咚!”

  阿桃从高处栽了下来,摔在地上,彻底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只见两个人盯着自己。

  一个胡发全白、满脸皱纹的老者,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阿桃僵住了,这两人皆是陌生面孔,她从来没见过。

  黄粱一梦,一年四季,一人一生,阿桃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他们是人是鬼,自己是死是活。

  正在怔愣的时,那孩子捧着双手,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怼到阿桃唇边。

  “喝。”

  阿桃一惊,这孩子说的竟然是汉话。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惊喜地看向那位老者。

  老者拿出一把折扇,那是阿桃的东西,是当年她和燕珩一同画的扇面。上面还有燕珩写的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并落下了燕珩的印鉴。

  阿桃将这扇子视为珍宝,随身带着,从不曾离身。

  而老者用粗粝的手慢慢地打开折扇,指着扇面上燕珩的名字,用汉话笑问阿桃:“这位姑娘,你认识平思吗?”

  阿桃几乎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她从地上爬起来,激动地说不出话,老者笑眯眯道:“我孙女在雪地发现晕迷的你,叫我把你救了回来,我在你的身上看到这个折扇,贸然打开,实在唐突了,可写这个扇面的人是我学生,姑娘与他认识吗?!”

  最虔诚的信徒看到佛主都没有像阿桃这般高兴,她跪坐在地上,看看老者,又看看那小女孩,再打量周五蒙古牧民特色的帐篷,上手狠狠的掐了自己的脸一把。

  疼!

  是真的疼!

  她还活着,不光活着,而且还遇到了…

  “班苏,班大人?!”阿桃欣喜高呼,双眼不自觉地流下泪来,“您真的还活着?!”

  班苏先是一愣,而后和孙女对视一眼,堆起皱纹笑起来,他拍拍胸口,砸吧道:“托姑娘的福,我还活着呢。”

  阿桃知道自己失言了,手忙脚乱的解释:“大人,我在西凉的都城有幸看到了你的画,我得知您还在蒙古。我特意来找您,金山、桑聂雪山我都爬过了,汪吉河、土兀刺河我都趟过了,从居延海到窝鲁朵城,再到葛董城,我花了一个多月,不,我花了三年的时间,我…”

  阿桃说的语无伦次,由于太激动,五脏又冰冻太久,现在只觉得胸膛像是炸开一般地疼,果然,话没说完,阿桃口中觉出一丝腥甜,血从齿缝牙间流了出来。

  她头晕脑胀,额角突突直跳,双眼直冒金星,人有些坐不住了。

  班苏将人扶回草堆上做的床榻上,给她盖上了带着些膻味的毛皮,小孙女趴在一旁,怯怯地打量阿桃,轻声地说:“休息。”

  阿桃紧紧握住班苏枯树杈一般的手,生怕放开了,人就不见了,更怕又是一场梦。

  她抓住班苏问道:“我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就是想问一问您,燕珩,燕平思,您的学生,他说要来找您,他来了吗?他在哪儿呢?”

  班苏显然被她问住了,怔了半日,才道:“…平思吗?自我离开东都,已经有十年没见过他了。”

  阿桃的眼中的希冀燃起又覆灭,转变皆在一句话之间。话音落地,她眼睛合上,与一串眼泪一同倒在了地上,再次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两更,后面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