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帝星隐(1 / 1)

金丝囚鸟 若水未央 3306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12章 帝星隐

  阿桃哼哼着靠在燕珩身旁, 小声道:“他去干嘛了。”

  “你猜。”

  “我哪猜得到。”

  话音刚落,一丝丝奶香飘进屋里,勾得阿桃坐直身子, 扬起小脸,贪婪地吸了一口。

  “奶茶!”阿桃欣然拍手, “他去煮奶茶去了!”

  不一会儿,昏侯掀帘而入,果真将两碗奶茶放在桌上。

  奶茶是景国常用的食物,阿桃从小喝到大, 不懂这有什么值得昏侯神神秘秘的。

  哪晓得刚喝了一口,她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放下碗, 大呼:“去了腥味,茶味更透亮醇厚了,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奶茶了。”

  昏侯看向燕珩,后者放下陶碗,评价短短几个字, “武夷山的正山小种。”

  阿桃茫然,她以前吃奶茶只顾填饱肚子,茶底大多粗糙, 更别说辨别出是哪里出的品种了。昏侯哈哈笑起来, 畅快道:“不错不错,总算有人识货了。”

  看来, 昏侯真是憋闷许久,笑得眼角都生出泪花来,他擦了擦眼角,起身邀请燕珩去看自己的画作,乐此不疲地一一介绍。

  燕珩站在他身旁, 平静地问他:“昏侯哪里来的正山小种?闽南地远,且战事频发,就算有茶运到上京,也到不了您的手里吧。”

  昏侯兴奋地动作一滞,眼神黯淡下去。

  燕珩当然发现昏侯变化,他继续道:“该不会是从东都带来的吧。”

  那一包茶叶确实是昏侯出逃的时候,贴身的宦官带着上的。

  彼时他们躲进密道里,还不知道一朝国破,永无翻身之地,还以为战乱很快就能平息下去,于是,外面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在密道里几个宫人还在为陛下煮水烹茶。

  一杯热茶还没下肚,景国的士兵杀了进来,仓皇之中,昏侯将那包正山小种藏于袖中,鬼使神差地带到了上京,留到了今天。

  “今天煮完,就是最后一杯了。”昏侯低语,“没有了。”

  燕珩额角突突直跳,回想有多少黎民百姓受难、遭辱,可他们的皇帝却再山野间对于一张画,一杯茶洋洋自得,燕珩难受的作呕。

  有时燕珩真想狠狠打昏侯一顿,可打一顿就能解决问题吗?

  燕珩紧捏着拳头,冷声唤了声陛下,昏侯侧目,眼中满是惊慌,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外,确认无人监听监视,他惶恐地摆手,“我不是陛下。”

  燕珩闭了闭眼,艰难开口:“怎么不是陛下?你不是姓萧?你不是夏国皇族?你不受百姓奉养?你没登上过皇位?你为何不问问,我今天找你是做什么?”

  昏侯被燕珩逼退几步,“我不想知道你来是做什么,你们做什么不关我的事。”

  “所以呢,”燕珩道,“你只要活着就好了是么?”

  燕珩扶在桌上的手慢慢收拢,几张宣纸在他掌中蜷缩,昏侯心疼不已,推开燕珩道:“这几张我画了多久,你可别弄坏了。”

  昏侯这般不争气,阿桃都看不下去了,她蹭地站起来,对昏侯道:“您还记得七公主吗?”

  昏侯整理画作的身子顿了顿,听到嘉宁的名字,转过头来,追问阿桃:“怎么?你见过嘉宁?她现在过得好吗?”

  阿桃无语,她本想借用嘉宁的遭遇好好教训一下昏侯,哪晓得昏侯反问一句好不好,彻底把阿桃噎住了。

  会好吗?

  能好吗?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阿桃闭口不答,昏侯望向燕珩,燕珩揉了揉眉心,他能说什么,说国朝的公主们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多半躺在某个景国贵族的偏院内,当着最下等的侍妾。

  这些昏侯不知道吗?

  他都知道。

  所以,燕珩说的是:“嘉宁公主逃回江南了,她在为北伐大计积极奔走。”

  昏侯面色有一瞬的尴尬,哦哦了两声。

  燕珩继续道:“可惜沈虞死了,临安朝廷龟缩一隅,北伐无望了。”

  昏侯又哦哦了两声,将桌面上的宣纸一一卷起来,放回木匣中。

  燕珩被昏侯木讷的样子气笑了,他将手边的宣纸递给昏侯,轻声道:“陛下能咽下这口气,我可不能,陛下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

  昏侯扬起脸,盯着燕珩许久,在他眼中看到了无比坚定的光芒,他嗫喏着:“你这是…”

  话没说完,他想了想,道:“是了,燕平思怎甘为叛国贼人呢。”

  燕珩不再与昏侯绕弯子,他直接道:“陛下在鹫峰上待了三年,可对其中地形暗道有所了解?”

  昏侯吃惊地看着燕珩,后者继续说:“我想要一张舆图。”

  “我没有。”昏侯几乎是第一时间拒绝,他手脚慌乱地将前后门都关上,压低声音斥责燕珩:“你要寻死,别把我拖下水!”

  “真没有?”

  “没有。”

  昏侯把手拢在袖中,一屁股坐在火盆前,真宛如一个地道的村夫。

  阿桃被昏侯那不咸不淡地模样气得不行,她道:“你,你能不能有点骨气!你是皇帝啊!”

  昏侯掀起眼皮,看着阿桃鲜活的脸,仿佛看到了他的女儿、儿子们,他们都曾这般鲜嫩如汁,而现在呢。

  都成了白骨烂肉。

  阿桃骂了一句并不过瘾,除了嘉宁公主的份,还有宝瑟夫人的份,还有她在旅途中看到了所有难民的份。

  孤卧乡村买画求生的诗人,没了粮食还要被敌军剥削的石头一家,形形色色的人一时间在阿桃脑中浮现,她道:“你是皇帝啊!你是一国之君,怎么能躲在这儿,为偷活一天,沾沾自喜。画画,制茶,看风景,好风雅啊。你的子民也想这么风雅,也想这么清闲,他们能期盼谁呢!?不就你这个皇帝吗?!你,你…”

  阿桃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急得跺脚,“你能不能争口气啊!?能不能一次,哪怕一次,勇敢地为你的子民和国家做点事。不枉来世间走一回,不行吗?”

  阿桃说完这番话,眼冒金星,胸口起伏不平。

  可昏侯还是淡淡地,眼中无波无浪,他看着气急败坏的阿桃,缓缓道:“你是哪国人?你不是景国的郡主吗。”

  “我不是!”阿桃即刻否认,凝眉正色道:“我就是我自己,我是燕珩的妻子!”

  阿桃现下最讨厌别人问她偏心哪边,提醒她姓氏为元,阿桃鼓着两腮,甩手走出门去。

  屋内现下只剩昏侯和燕珩了,燕珩看着阿桃恼怒而去,转头对昏侯道:“对不住,夫人莽撞了。

  但陛下听到了,她是我的妻子。不是哪国的郡主,不效忠哪个皇帝,不为哪个国家献身,她只跟我在一起。”

  昏侯哑然,自嘲一笑,“平思果真厉害,连妻子都出类拔萃,不同于通常女子。”

  面对昏侯赞誉,燕珩极为冷淡,他说:“阿桃身上有伤,我不想她在外面受凉。阿桃方才说的,就是我想说的,陛下能否给我一个准话,我要的东西,有还是没有。”

  昏侯抱着那装着他精心描绘的画作诗文的木匣子,炭火在盆中发出低低的劈剥声,他看着那烧得通红的炭火,如同自己的前半生,烈火喷油,鲜花着锦,好不风光热闹,大风越吹,火光越旺,可烧完之后,便是一堆白灰,风再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

  “是,我是皇帝。”昏侯喃喃自语:“可我原本不想当皇帝的,先帝见景国日益强大,解决不了边关频繁的摩擦和战事,就将皇位丢给我,当起了太上皇,他倒是结结实实地逍遥的两年,两年后撒手人寰,留下了个华美的空壳子,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全然不知啊。如果不当皇帝,我的书法、画作、诗文能流芳百世。可闹成现在这样,千年之后,世人再谈起我,只能说一句亡国之君了。我给了你皇陵的地图能怎么样?夏国能回来吗?东都能回来吗?我的孩子们能回来吗?后世能赞我一声吗?”

  一滴泪划过昏侯脸上纵横的沟壑,他哽咽道:“回不来了…夏国在中原的这一章已然翻过去了….”

  燕珩合上了眼睛,昏侯说的,正是他心里一直不敢面对的。如不能一口气完成北伐,那必定后继乏力,夏国在江南以北的历史可能真的要翻篇了。

  燕珩要承认的,要面对的,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永不回头。

  可能千百年后的人会看这段历史,认为朝代兴替,乃是常事,不过尔尔。

  可燕珩放不下,不论如何他都放不下。

  改朝换代,国破家亡,对于活在现下的人们,他们感受到伤痛是真切的,刻骨的。

  燕珩咬着牙,哑声道:“陛下想说:时至今日,不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事实。我们都是读书人,道理我都懂。可我决不能做这个理中客,我不会让沈虞和将士们白死,压在沈虞身上的谋逆罪也必须洗清。

  昏侯叹息道:“你何必执着…”

  “我执着?”燕珩冷笑,“陛下在上京待久了,怕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不如我来告诉你,从东都城破,到日前樊城一战,约有十三万军士前仆后继,倒在保卫家国的战场上。那是一条条生命啊,陛下还要用一句:何必执着,来将他们的努力一笔勾销吗?”

  昏侯惊愕,半日说不出话来,慢慢地垂下眼眸。

  燕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燕珩道:“本来我不想这么说,毕竟我是陛下钦点的状元。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但现在,我不愿为你而死,我是为夏国而死。你不配做我的君上,亦不配夏国子民的君主。”

  昏侯埋着头,仍旧不发一言。

  燕珩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身掀开帘子,冷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燕珩道:“我这次成了就罢了,如果败了,少不得要把陛下咬出来。我只能说都是你指使的,你卧薪尝胆,运筹帷幄…”

  不等燕珩说完,昏侯苍白着脸站起来,“不,你不能…”

  燕珩冷面冷声:“陛下,我不是什么好人,走到今天,我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如今我孤军奋战,更是无所畏惧,为了那些死去的人,我必须放手一搏,你且看我敢还是不敢。”

  门帘翻起落下,屋内陷入沉寂,昏侯在原地立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拿起了画笔。

  几日之后,一封密信送到燕珩手里,打开来竟是皇陵地形图。

  燕珩之前打探到,昏侯刚到鹫峰时几次策划逃跑,燕珩猜想昏侯应该是花了大力气,深入研究了景国皇陵的地形地貌的。

  这次,真被燕珩赌到了。

  在被迫为敌国先祖守灵的三年里,昏侯不但了解了皇陵的一草一木,还买通了几个建造、看守皇陵的匠人,将皇陵中的关卡密道了然于胸。

  有次逃跑险些成功,可惜他养尊处优的身子不争气,体力不支,没跑多远被守卫抓了回来。为防止地图被发现,昏侯将其吃进了肚子里。

  燕珩走后,他凭着记忆将地图又重新绘制回来,一气呵成。画完之后,昏侯痛饮一坛酒水,倒在稻草垫起来的床榻上。

  外面的冷风呼啸,雪花纷纷,昏侯醉意朦脓,无数回忆在眼前走马灯似的闪现。

  山河锦绣,皇宫巍峨,亭台楼阁,云裳羽衣,金堆玉砌,江山、美人、儿女、子民,终成残砖碎瓦,繁华一梦。

  眼角有一丝凉意,昏侯抬手去摸,竟是两行眼泪。

  他起身,就着最后一张宣纸,想要挥洒笔墨,但只颤颤地写了几个字,就倒在榻上,长眠不起。

  国破第五年的春天,夏国哀帝终于在无尽的折磨和羞辱中,在一个寂静无声的雪夜里默然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