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浑水鱼
天光微亮, 燕珩披衣而起,床榻上的妻子还在熟睡,小小的身子蜷在被子里, 一滴泪珠挂在雪颊上,他附身轻啄, 吻遍她的眼睛、鼻子、嘴唇,替她掖好被角,才放心出门。
茂竹在外等候很久了,见燕珩走出来, 迎他上了马车,一行人往大金宫而去。
议事厅内, 景帝与几位大臣在商议与夏国的战事。
此时朝中分为了两派,一派主和,以为现在国库空虚,兵力不足,不适宜再硬碰硬, 建议放弃东都,退守燕云十六州。
而另一派主战,认为夏国虽然势头很猛, 但多半是因报仇心切, 后劲乏力。如果可以坚持一把,突破沈家军, 就能一举击溃北伐军,到那时候直下江南,统一天下,不再是梦。
对于主战派的想法,有人并不同意, 实则他们并不想去江南,他们考虑的不是没有道理。
景国人口不多,如何能治理一个南北大一统的国家。况且如果促成和谈,南边每年缴纳的岁币,足够充实国库,若真是不够了,哪怕时不时地发动一两场战斗,随便挑一个富庶的城市劫掠一番就是,不必大费周章地去图谋天下。
听到这个说法,主战的完颜泰简直想扭断说话人的狗头,什么叫只要有岁币就好,什么叫随便劫掠一两个城市,这是心甘情愿把自己当土匪吗?
他的心思并不止步于金银财宝,粮食美女,他想的是若有机会开创皇图霸业,就不能止步不前。
但不是谁人都有完颜泰的雄心壮志,在景族中,眼界格局宏大的人才屈指可数,多数还是草莽游牧的思维。
而景帝自己,他权衡多方局势,是偏向和谈一说的。
只是他不愿意放弃东都,自登上帝位一来,他最引以为豪的就是打败了夏国,那个璀璨的中原明珠,如果东都复克,那不就以为这他半生心血都付之东流。
所以,是战,是和,他拿不定注意。
就在这时,燕珩进来了,他还算不是完全地莽撞,一面赶赴上京,一面着人快马加鞭送密信给景帝。
所以说,燕珩明面上,是为了给东都搬救兵来的。
故此,景帝看到他,并没有斥责他脱离前线,而是问燕珩:“燕平思,你说,是战还是和啊?”
燕珩微怔,他才刚来,并不知道方才大家在议论什么。
这时刘利笑眯眯地为他简要介绍眼下的情况。
燕珩了然,低头思索起来。
元皓也在席中,只是他交了兵权,又被他父皇打成重伤,即便要战,也不是他出战了。是以,他坐在完颜泰的旁边,没有发言,只是静静地听着。
完颜泰悄悄指着燕平思,问元皓:“殿下,你猜他会选择哪一边?”
元皓抬眼,看到燕珩,不由地联想到阿桃,也不知道她过的好不好,伤势如何了。
但又一想,哪能过的不好呢,有人真心爱护她,呵护她,瞧他们那黏糊劲,若是在太平年月,孩子都生了两车了吧。
元皓胡乱思索着,嘴上随意回答:“该是主和吧,这样就不用与沈虞刀剑相对了。”
哪晓得,话音刚落,燕珩起身道:“依我看,还是得战。”
此话一出,不光元皓和完颜泰,在场所有人包括景帝都是一怔。
景帝道:“你倒是狠得下心,那夏国带头将军,不是你的好友吗?”
燕珩拱手拜了一拜,从容道:“陛下问我的是战或和,与对方将领无关。如果此时退缩,就是给了夏国死而复燃的机会。灭国之痛,岂是这么容易就解了的?倘若十年,二十年,夏国崛起了,那到时候景国是不是就危险了。勾践卧薪尝胆十数年得杀吴王,历史循环往复,莫不如是。”
他说的话可谓字字诛心,吴越之战不正是夏、景两国之间最好的前车之鉴吗?
众人噤声,暗地里都道燕珩太大胆了,什么话都敢说,但不得不承认,燕珩确实点到了景帝的心坎上,景帝听了之后,沉思起来,刘利揣摩皇帝神色,对燕珩道:“楚皇陛下说得有道理,但倘若僵持下去,我们怕是负担不了西凉、高丽、南夏三线作战,到那时候,不必等夏国复仇,景国就被拖垮了。”
这正是燕珩的计谋所在,沈虞节节胜利,首功当然归于北伐局有勇有谋,但不能不承认,其中有一部分得益于燕珩合纵连横的妙计,以三条战线掣肘景国兵力,使景帝无法全力反击。
不光如此,燕珩还要大张旗鼓地劝景帝,一定要继续与夏国对战,这关乎国运,关乎面子,关于领土。
如此,才能使得自己的计策奏效。
但这刘利站在主和谈的那一边,让燕珩心中大为不快。
唐代十国有太多宦官干政误国的例子,偏景帝不读书不明史,宠信这么一个阉人,除了盲目奉承顺从郡王外,在军国大事没有一点助力。
刘利就是猜中景帝有退缩之心,故意顺着皇帝的意思,拼命给他找台阶下。若是在平日,燕珩才懒得管刘利如何蛊惑谄媚帝王,可此时他站出来,就是搅了燕珩的局。
果不其然,景帝又被刘利说动了,他缓缓道:“刘内监说的不错,国库确实难以支持长期作战。”
完颜泰君心动摇,忙道:“陛下,自古一统天下,哪有这么简单,都是历经千辛万苦的。可不能一遭打击,就此放弃啊。而且,战事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那小将沈虞看似势头很猛,其实后方空虚,若我们能联合大理和吐蕃,袭击江南一带,他必定会回去救大本营,到那时候前后夹击,还怕不能将他一网打击吗?!”
不得不说,完颜泰思维开阔,跳出了景、夏两国范围,来个围魏救赵,若是这步棋出来,沈虞确实招架不住,江南兵力不多,而且不擅打仗,再者临安告急,他不可能不救,那东都乃至中原的危机将不攻自破。
可惜,景帝向来自视甚高,始终不愿意与周围国家善交,外交关系淡如凉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若想要人家帮忙,肯定要付出代价。
这代价要么是钱、要么是权、要么是地,不论是哪一个,景帝显然都不舍得。
景帝面带犹豫,刘利看在眼里,对完颜泰道:“这可不行啊,大将军,一来我们与大理和吐蕃关系不深,他们若是不帮怎么办?这不是贻误时机吗?就算帮了,他们趁火打劫怎么办?而且又怎么知道,他们没有暗中勾结夏国呢。”
完颜泰刚要反驳,刘利再道:“三年了,夏国脂膏差不多都被搜刮完了,占着大庙不好烧香,只要能保住燕云十六州,景国可以高枕无忧。”
刘利说完,周围有不少人出声附和,完颜泰多次被他抢白,早就不满,此时他再也忍不住站起来质问刘利。
“你这么着急劝说陛下撤兵,心里是不是有什么猫腻!是不是拿了临安朝廷什么好处!”
完颜泰这句话带动了支持他的人,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起来,大家都撸起袖子,跳起来互相指责,那场面好不热闹。
景帝见状不禁大怒,斥责完这个,那个又跑出来跪,乱糟糟,闹哄哄,还有人揪着刘利衣襟,大骂他两面人,逼问他是不是夏国的奸细。
燕珩趁着这个机会走到完颜泰跟前,将人拉到角落,与他述衷肠,表示极其赞成他所说的。
完颜泰亦是配合燕珩学识格局,邀请他晚上过府一聚,并道九殿下亦会来。
这是想拉拢燕珩一起支持元皓啊,燕珩暂且不想搅合他们夺嫡之事,免得惹了一身骚。但燕珩也不吝啬,打算送完颜泰一个大礼。
他将刘利在东都查甘遂一案时,偷偷藏下暗器的事告诉了完颜泰。
完颜泰一听,大惊失色,他低吼:“我要对付甘遂,会做刺杀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吗?!他藏着那暗器是要做什么,是要有一天呈给皇上,向我发难吗?”
燕珩缄默不语,形同默认,完颜泰暴跳如雷,恨得咬牙切齿,简直当下就要拔刀杀了阉人狗贼。
好在燕珩按住了他,悄声道:“阉人不过逞口舌之能,没什么大本领,将军不要多虑了。”
完颜泰冷笑,瞥了燕珩一眼,“楚皇陛下,连我都知道不少宦官误国的事,你饱读诗书不会不懂得吧。”
燕珩还要说什么,完颜泰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他道:“我若手里没几张牌,能在陛下面前胡乱说吗?只等陛下起了疑心,我顺势将刘利的丑事抛出来,叫他死也翻不了身。”
燕珩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对于燕珩而言,刘利叛国,早就该死了,留着他就是为了方便搅动景国朝局,时至今日,到火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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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闹剧直至正午才结束,景帝大为疲惫,眼前只有燕珩一人跪在下面,景帝放松姿态,歪斜在龙椅上,难掩疲惫。
他撑着额头,眼睛还是闭着,问燕珩:“要多少兵才能保住东都?”
燕珩回答:“两万。”
他倒是实诚,景帝却听得头疼,道:“现在哪里还有两万兵。”
燕珩道:“若是考虑完颜将军的建议,包抄江南后方,或许无须派兵,就能解燃眉之急。”
“你当真建议我一路南下,彻底灭了你的故国和族人?”
燕珩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夏国复立,可还有臣的立足之地?臣怕是会被人千刀万剐,臣的子孙永远抬不起头来。试问,臣还有什么理由不为陛下尽心筹谋呢。”
景帝缓缓点头,“这是实话。”顿了许久,景帝突然站起身,走到燕珩跟前。
燕珩看到一双绣着飞鹰的鞋履,他扬起头来,景帝眯着眼盯着他,玩味地说:“但若是你愿意学勾践,卧薪尝胆呢。”
燕珩平静地说:“臣没这么高尚,也没这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