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长生???“床塞得下两人。”……
梳洗罢,李诏擦了擦头发,坐到了床沿上。
披着散发,她问满怀小情绪的少年道:
“远西王妃还好么?”
站着的元望琛又丢了一块干布巾给李诏,点了点头:“有赵樱相伴,听闻死讯,倒也没有什么波动。”
“黄大娘呢?”李诏又问,抬头望向影子淹没她的少年。
元望琛看着停下来的李诏,回想道:“我将盛着骨灰的陶罐送过去时,她特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便无他话了。”
李诏心中叮铃作响,一时之间毫无同理心地觉得是她自作孽。
既为云南王旧部,辅佐远西王妃邹若,便不可对因之丧女而感悲痛。
元望琛似欲言又止,待在她身边坐下来后,才道:“不久前,我才晓得我舅母原先亦赠予了王妃一匹布。”
李诏忽然间觉察了出来其中的不同寻常,小心翼翼地问:“是绣有牡丹花样的么?”
少年点了点头。
容俪被设计陷害,亦少不了这块布牵引。
“我找过绸缎铺子的东家,翻出了几年前的订货本。此花式样一共只织了四匹,两匹被平南王妃所定,一匹是我娘所定,另一匹是我舅母。看那记录,早在我去取布、娘制成衣之前她便直接请人送走了。”元望琛语气平静,似是在说一件寻常事,不露喜悲:“后来问过她此事,她讲因与我娘一同逛锦缎铺,皆看中那样式,她记着王妃欢喜牡丹的样式,便特地赠予了她。”
李诏心中一惊,思及远西王妃的大理出身,以及曾听人说起过原来云南王有意令自家外孙女入宫,亦动过几分凤位的念头。
若如此,倒显得容俪的死更似争风吃醋的闹剧,嫉妒与报复掩盖过了那个诸多杀人者的不争事实。
人人皆是刽子手。
再看三年前的种种,从前只觉身处乱麻不止如何纾解,如今只觉丝丝相扣,触目惊心。
往江山朝堂看,此为永久包藏储君生母之耻,为肃清主战政敌韩党众人,为破高丽结盟,为拦蒙古铁蹄,为金缔结朝贡,割裂边境,求一朝和平安宁。
宋之繁盛千秋,是依靠黄金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动。
往恩怨私情看,唯有一词“泄愤”而已。
而自己身中其毒,更像是故事中从未出现的云南王族早早布局好的一招。
顺应李罄文,在党争之中夺下参知政事的位置,牵制李罄文,打压其气焰消除外戚可能,若无子嗣便是空有其权。
而远西王那日在大理寺内说的那句话,却与之相悖。李诏与李罄文彻谈后,便晓得“一家人”的许诺意义何在。
将李诏再度拱上太子妃的位置,她多半是早逝或膝下无子,此时便可以宗室王子过继,因赵檀与新罗高丽婚事休罢后再无成婚意愿,便定一个譬如未来赵樱的嫡子为江山的继承人。
甚至腾出公主府,给这位郡主入住。
只是如今与云南牵连的远西王妃计谋被赵玱识破,手段再如何迂回巧妙,都再无法从中作梗。
这位新太子赵玱看似文弱,手段亦是凌厉。
李诏想了想,与少年道:“这世间大抵没有公道二字,即便你全然了解了事实,真相却终究无法于天下大白。。”
“善恶终有报。”元望琛对之惯来笃定,素来以直报直,“是非曲直在个人心,我不在乎与我不相干的天下人如何想。”
上一次他这般铮铮时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曾经他也言语忿忿地斥骂李府一家小人,李诏不由得眼皮一跳。
“那什么与你相干呢?”她小心地问。
少年面向她,盯住她的眼睛,不愿令之逃离:“你明知故问。”
李诏垂头,水滴从发梢落在手背:“我的确相干,牵扯到容姨,与我爹爹和姑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是不能全身而退的,都是无法开脱的罪人和凶手。”
“李诏。”元望琛蹙眉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她却郁郁不得为解:“那好,不说了,对你,我总觉罪孽深重。”
“你不会把歉疚和在乎二者混为一谈的。”元望琛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亦是提醒眼前的少女。
李诏想了想,抬起了头,手中攥着干帕,看着元望琛沉静的瞳仁好一会儿,才问道:“太子殿下并非远西王妃所出,他特令你来送骨灰,是想告诉王妃,你亦无法为她所用么?”她吞了一口郁结,又问:“你来巴蜀,用意昭然,远西王难道没有多言?”
“我以为,他此人知其然而不语,看似随性,静观其变。”元望琛看向擦着湿发的李诏,“远西王的可恶之处便在于此,事事从‘宗族’‘大局’出发,好似不为自己所谋,却处处为自己所谋。”
李诏用干布裹住了自己的脑袋,抱着双腿托腮:“我以为他要这万人臣服的位置,坐拥江山。”
“倘若真如此,隐瞒真性情几十年不露马脚,未免做人太累。”元望琛边说,却是伸手将布拆散,李诏正要皱眉,却见他坐近了,伸手替她擦了垂下来的几绺头发。
李诏不禁缩起了脖子,看向他,眼中似是疑惑他为何做得如此顺手。
元望琛见她这副模样,终于笑出声:“怎么了?”
“我还想问你呢?”李诏蹙眉,感受到少年指尖触碰到自己的脖颈,随即脸红,“我自己来。”她并不习惯淡漠蛮横的少年竟然如此体贴温厚,低头道:“远西王分封后却还能自由出入王城,是因官家对之颇为信任,而他本就无不臣之心。”
“废太子那夜,众说纷纭,官家起疑,是远西王发话保赵玠一命。”
李诏闻言冷笑:“如此,他还是赵玠的救命恩人了?”她双手握住少年的手,放在膝盖上,“赵玠血脉是否纯正一说,本是无稽之谈。元太尉不会不知其中缘由,然因官家心中有虚,只能弃卒保车。若赵玠身上没有赵氏的血,远西王又何必开口保他?我晓得他此人骨子里就以宗室为先,断不会伤害皇室血脉,而其余人的性命却便不以为意。” 她似是在说自己,此时远离临安,远离宫墙,李诏便不再遮遮掩掩,“放任远西王妃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婧娴,时刻带她,看似宠溺,实则是一种看管。可为何他愿意时时刻刻处处皆有这样的眼线跟随呢?”
“或是有所用。”元望琛回握了李诏的手,道,“我来蜀地之前,知远西王得了热病。”
“热病?”
元望琛看向一脸疑惑的李诏,道:“远西王此次进京,一来是为储君,二来是为炼丹。”
“炼丹?!”李诏一瞬间陷入不得其解中去,却又回想起一些细节,继而恍然,说:“婧娴是一身苗疆打扮。而苗术玄奥,更有延年益寿的法术。恐他在乎的只是逍遥乃至长命百岁,是而沉迷炼丹,更需依靠其获得苗疆古法的丹药。而临安城内,太医署内,亦有练习外丹术之人。我今日亦听了不少,还有人指出或能以‘黄老之术’来解我之毒。”李诏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发问:“你此次来,是因还在为我寻药么?”
元望琛一愣,不知她从何处获知此事,迟疑地点了点头:“千年灵芝难寻,而峨眉山上多古木,此次我来,正是因为托人又得了一株。”他又道:“‘炼丹’一事,听来像是以毒攻毒,极为冒险。”
“所谓‘仙丹’要以丹砂、砒霜、磁石、硝石、云母、滑石等熔炼而成,其性状似五石散。反观前人服食丹药者,众人皆指羽化登仙,然是飞升还是暴毙,后人又无从知晓。”李诏叹气,“无论葛洪、陶弘景还是孙思邈,这些都是医圣医神,谓为大家。他们既推崇,便定有其道理。我不过方入门不久,才疏学浅,或真的不晓得炼丹的好处。今儿个讨了一本《合丹法式》,打算好好看起来。假以时日说不定能修道炼丹,学仙养生了。”末了,她又戏谑道,“听闻服用‘仙丹’令人上瘾,倘若真有用,治愈我也可死马当活马医了。”
元望琛似不愿意李诏频繁将死挂在嘴边:“你所身患之毒既为苗毒,便定有苗方能解。”
“炼丹不正亦是苗方么?听闻诸如峨眉山、武陵山等地皆有丹炉。炼丹此事神秘诡异,名山胜地方能炼化,否则‘邪气得进,药不成也’。入山炼,须选吉日良辰;而开鼎时,术士须斋戒洁顶冠披道,跪捧药炉,面南祷请天尊;再如筑坛要烧符篆,炉鼎插置宝剑古镜,颇有讲究。钦天监和太常寺那些极为擅长神神道道的老头儿来操持此事也丝毫不违和。”李诏半是调笑地戏谑道。
“我思觉这儒释道三家各为不同,道家外丹亦指‘虚空中清灵之气’,炼金、符籙、雷法即为理气之说,人修炼便可成仙成神;佛家道人人是菩萨,你我本皆未来佛;而儒家只谓入世为仁,敬鬼神而远之。”元望琛听李诏此言却是凝重:“又闻人说高山深林处,朝露琼浆随意啜饮,山参灵芝遍地采撷。只因山高地险,便名曰有仙,无神也要造神。”他眼睫微动,“如今我倒愿真有神灵。”
李诏心中似是被无神信奉的少年的这番话所触动,抿了抿嘴角,静静地靠在他身上,道:“你今夜要回远西王府么?”
元望琛不满她的说辞:“何以用‘回’”这个字,理当用‘去’。”
李诏想了想,脸儿发烫,却一副镇定模样地发出合理合据的邀请:“床塞得下两人。”
而少年沉默半晌,李诏心虚地手心出汗,却听他道:“我睡地下。”
“地上不凉么?”李诏只是问了一句,以为元望琛那莫名的心理又开始作祟,怕他怪她不够矜持。
与他往日任意妄为的作风大相径庭,好似显得尤其古板。
“我无妨。”元望琛见李诏脸色不佳,却依旧固执己见。
“那你在想什么?”李诏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猜不透少年。
等了半晌却等来元望琛的一句:
“你我好似私相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