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女流???"把自己全部展现给……
雪欺春早摧芳萼,隼励冬深拂翠翘。
中河两侧的灯火影影绰绰,在骀荡水面上倒映。水波声杳杳缓缓,在桥洞之下碰撞反复。
此时此景,李诏听着眼前那个人人皆以为是乖戾孤僻的少年为她开导规劝,显得愈加如梦似影,更不真切。
“陷入憧憬便能彰显他的与众不同了。你不可能一开始就能了解他人的,只能做一个大体考量,或许有不周,或是误会,但唯有经过今后的相处,才能去熟悉相知。”元望琛语气坚决,满目的不容置喙。
“任谁都会说我与你相识那么久了。”李诏身后是台阶,无处可退。
“不相知有什么好羞恼的?”元望琛平下气来,话语浅淡,好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从眼下开始再多相处不好么?来日方长。”
李诏抬眼,不可思议少年此刻的汲汲乐观,与从前那个他大相径庭。同时她并不觉得真的有多少来日,她不能毫无顾忌地畅快说出这几个字,只能道:“自懂事以来,我会觉得把自己全部展现给他人,以及依靠他人都是不妥当的,也叫我害怕。”
“因而你如今是脱不下这讨厌的面具了?”少年心口不免有些忿然失落,眼睛却直直地平视着踩在台阶上的李诏,不想她再脱逃。
少女只觉目光太过直接凌厉,她藏起来的小九九也皆要被看透:“于我来说,你说的面具不过就是个我寻求自保的兵器。”
元望琛长吁一口,两片唇间的温热凝结成冬夜之中的雾气,萦绕在李诏的眼前,叫人看不真切。
他还是忍不住冷笑:“你根本便不想让人了解你,也不愿去了解他人罢了。”
李诏看得出元望琛正在生气,却不觉得少年说的是气话。陷入苦恼反思的她的理智也好,冲动也罢,在此刻却似齐心协力一般,并不愿见到如今这再度针锋相对的处境,不受控地为自己为他人开脱,更无再多赘言繁复,不过脑地将炽热一下子倾倒出来。
一字一顿,清晰可闻:
“但你了解我。”
眼前的少女眼光盈盈,即便她的举动叫人读不懂,像是一再踟蹰徘徊犹豫不决。而听到这一句话的少年根本顾不上太多,他的愤懑恼怒全然被忘却。似是无可再忍耐,似是顺理成章地将少女紧紧拥抱在怀里。
元望琛深吸了一口气,倘若他们之间是一场拉锯战,纵然他通读了所有兵法,却还是会在李诏面前溃不成军。他找不回原先自信傲然的举重若轻,只觉身体百骸疲乏无力。
牢牢锁住李诏的手臂有些颤,少年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像是卸下所有铠甲与心防,闷闷地发声:“我想亲你。”
李诏努力让自己不被蛊惑,两只手垂在身侧,满脑子地后悔表露自己的心迹说他了解自己,后悔起先问了他一句是否喜欢她,更后悔自己不受控地溜出李府为见上少年一面,所以她要道一句:“不好。”
是她太糊涂。
分明已经打定主意,余下不多的日子自己一个人好好过活,于他更是两不相干。
却还是妄念太多。
说着违心的话,并不会让自己好受。李诏摆脱不了心口的起伏,只觉每一弹指一挥间都那么漫长难过。
感到脖颈处忽来的温热水痕,少年心猛地提紧,握住李诏两侧的手,挪开头退后看向少女。
元望琛显然不知所措,他一贯来不擅于处理情绪,捧住她的脸,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哭吗?”
李诏吸了吸鼻子,眼睫上还留有未干的泪珠,说着一眼就被拆穿的假话:“没有。”
“说谎。”
元望琛只能就此作罢,他不会做乘虚而入的事情,也不明白李诏为什么会哭。在他如此放低姿态,甚至可以说不要颜面一般剖白,将自己最软弱无助的一面给她看。她却还是好像刀枪不入一般,将一切拒之门外。
繁艳彩毛无处所,尽成愁叹别溪桥。
少年知晓他自己无法操控这所谓的主动权,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句才叫人窒息无措,仿佛自己才是那个中了苗毒亦或是巫蛊之人。
可是这个下了药的人,她却哭了。
*
几日后。
建在乌子坊那空置许久公主府终于迎来了新的住客。
听闻消息时,李诏正在赵檀宫内。
惯来骄傲的赵檀眼中的轻蔑显而易见,给赵樱按上了一个“住客”的头衔,而不愿意说她是公主府的“主子”。
“不过是借住,有什么好闹出这么大动静来的?”赵檀剥了一瓣橘子,分给李诏,“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也不是要耸人听闻,只是朝堂里外对此皆有说法。檀姐姐不为姨父担忧么?”
“担心无用,这场局里头,明眼人皆看出远西王那是步步为营,用心彰然若显。赵玠已经让出位置给赵玱了,皇叔何必要这个位子遭人诟病?不如继续清心寡欲下去,还得人三分尊敬。”赵檀似全然不将委曲求全的赵适作一回事:“倘若真保不住皇位,那也是他活该如此。”
赵檀的心大却也没让李诏太过意外,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身为官家,一朝天子的赵适丧权,将太子一位拱手于人,羞于表达自己的耻辱和苦闷,而其身后血脉不会不被波及。李诏又问:“檀姐姐就不为自己担忧么?”
“在他们眼里,我不过一介女流,如何也威胁不到的。只要日子照过,我还是庆华帝姬便好了。”赵檀擦了擦手,一双凤目不经意地看向李诏,“若真有那么一日,你也会来帮我。”眼波微转,倒是叫人倍觉惊心动魄。
李诏捏着自己的指尖,不能将话说满,亦表露了心中恻然:“怕只怕,我爹自顾不暇。”这世上多得是狡兔死走狗烹。
两姐妹之间倒是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二人身份如今的微妙对立也被不设防地摆上明面。朝中似倒戈的大臣也不止一人,看似忠心耿耿像为赵氏谋天下稳江山,然而究竟是哪一个“赵”,百官彼此心照不宣。
若不是那位官家自作主张地提前从径山寺接出李诏,将之扣押于高楼,先一步将附议废立的李罄文当成了谋逆之徒,或许还能换回李罄文些许时日的效力。
然李诏的这位父亲却也没表露公然扶持远西王的意思,一切都好似未被官家针对一般,依旧悉心做好分内事,处理公务有条不紊。这般举措反倒更让赵适恨的牙痒痒,却束手无策。
赵檀沉默了几秒,似突然想明白一般道:
“你无妨,元望琛会救你。”
“?”李诏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赵檀对元望琛和她的事情一清二楚,怕是前几日的事被人瞧见亦传出了风声,且一向厌男的赵檀竟然会觉得元望琛是可以信任的破局之人。
“如今他是赵樱意中人,远西王座上客。他可以救你。”赵檀改了说法。
可以救你。是能够救的意思。
明哲保身的这一个人愿不愿意救,又是另一回事。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李诏忽然觉得被这般度量二人情感,倒显得愈发不纯粹,“能自救,便不求人,想来檀姐姐亦如是。若真要将自己命数寄托在他人身上,就显得女子无能。”
“确实如此,”赵檀点头,盯着燃起的香炉,难得地叹了口气道:“我比你还稍年长几岁,这些年来,母后几次三番怪我执意不嫁人,便无机会逃离深宫。若将人分成三六九等,我身为皇女,已是在顶端,却依旧受制于男子,无论是君是父还是夫。而这世间的姻缘实则是上升婚,夫妻之间,女子的出身一般是更为劣势。大和国的《古事记》与《日本书记》中提到皇族女或嫁‘天神’,或是去伊势。若非要成婚必须先脱离皇籍变为臣籍。我自小便觉自己高不可攀,要我‘下嫁’,我便千不愿万不该。可如今一想,何必非要与高于自个人的人婚配,又一想,何必非要成这个婚。”
李诏觉得不是滋味:“礼俗教化难以更改,你我本就在这礼法之中,受其庇护,又受制于此。既得利益,又要推脱责任,会被人诟病的。”
“那我便不要这个利了。”赵檀总是轻易说出惊雷。
“檀姐姐已然习惯受人叩拜、被人侍奉的日子,要真正脱离这个‘利’,不是更难么?”李诏看向赵檀道。
“你我身为女子,看的书、经的事大同小异,面上好似与我想到一处去,可你却还在为他们男子所定下的礼制说话?李诏,你搞搞清楚,自己是站在哪一边的?”
“我没有檀姐姐这么大决心,只是习惯于泼人冷水,且泼我自己的冷水罢了。”
赵檀闻言笑了笑:“那三年前你突然辞别准太子妃的位置,执意受罚要去径山寺,到底是个什么道理?是你自己真的想清,不愿受人摆布,还是听凭你爹的话,早知道赵玠做不长这太子?”话语之间尽显咄咄,质问并非试探地道。
李诏一愣,下一刻,又语出惊人:“檀姐姐喜欢那个高丽人么?”
这下轮到赵檀语滞了,她眉梢一挑,似是极力遏制自己的不快。
“我爹与我提到过此事,说你二人经此,是绝无可能。”李诏小心地说道。
半晌,赵檀冷笑道:“喜欢又如何,不过是一时的,转瞬即逝。我早已觉得无妨,成婚像是落入俗套的话本。你光顾着问我这些傻话,难道自己不清楚么?”赵檀看向李诏,“这三年里,你的确是逃过许多纷争。”
“东海海战之后,击退琉球岛国海寇,大宋便与高丽结盟,以稳固黄海渤海一方民生。可有消息传来说高丽和蒙古亦结盟,蒙古虎狼之心对南方疆土虎视眈眈,这便引发众怒。泱泱我朝却不得知小小高丽其心向背。即便送了质子来临安,也不见得真的归顺大宋。四地又传出鼠疫根患在于高丽,一时之间,两国的关系又岌岌可危。谁知阴谋真假?谁知人心黑白?”赵檀瞥了一眼李诏的神色,“如此看来,我所肩负的‘和亲’本就是一场儿戏。如你所说,我无法送身份的桎梏中剥离出来,我不能仅仅只是‘赵檀’,还是庆华帝姬。除去了这些的‘我’,也不是我了。”
“那么李敏政这位质子大人呢?”
“还禁足在质子府上呢,总归是死不掉的。”赵檀脱口而出,令李诏有些发愣,听她这般的不屑语气好似早将一切抛在脑后,这人是死是活皆与她无关一般。
“你这样看我作甚?难不成是我的错么?”赵檀拧眉,又像是在为李诏解释,“他远渡重洋,又如何甘心在异乡为质?彼此身份不对等,他有他所背负的,我有我所不齿的,是无法搅和在一起的。”话毕,剥了个橘子往嘴里塞,赵檀的五官霎时皱在了一起:“这东西真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