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棋逢对手???“你还需分清楚……
李画棋的惨败,杨熙玉的压倒态势,叫李诏自从前以来的两难情绪没有比这一刻更强烈了。
李诏记得她父亲说过,立于朝堂,若要将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大抵有两种途径:一是靠“钱”,二是靠“权”。拿贪财说事则虚空国库,拿贪权说事则动摇天威。
天子不是人人皆可当的。
但凡谋逆,必死不可。
平南王是否有逆反之心,李诏无可知,然不管这八字是否有没有一撇。倘若真被人扣上了这顶罪名,想要摘下,也只能与头颅一起切割。
李画棋还是拾起了颜面,笑盈盈地绵里藏针:“皇后定感同身受,与天家结姻亲,是无上光,亦是百般忧。臣妾卑弱,只身偕幼女来朝,如履薄冰,岂敢不防明里暗里的小人。此事已用书信寄出,只是两广距临安千里,皇后您应比他先知晓。”
然在刷嘴皮子的功夫上,李画棋的一席话倒是令她险胜。
杨熙玉听了这一番指桑骂槐,微笑着双手扶起了矮案桌边的李画棋:“平南王妃既然身怀麟儿,便该少经常走动。念你孝心有佳,赵棉亦挂念皇祖母,这段时日,不如令她也一同入宫,陪伴席太妃,共享天伦?”
礼贤下士,请君入瓮之举,谁看不出呢?可这是居凤位者之举,怎还叫人有回击之力呢?杨熙玉这一步自大的险棋只因高在她是这后位之上人才有效。
“皇后挂念臣妾,此举万分贴己。只是,阿棉高烧不退,母妃本就体弱,岂可互相传染?臣妾担待不起,亦怕怪罪,只等彼此恢复康健,再让阿棉进宫孝敬一番母妃,我二人也可安心回粤。”李画棋扶着杨熙玉的手,却行了半个礼。
她看似示弱,却不依不饶。倒是反将一军,以太妃的康健平安说事。
“平南王妃这是哪儿的话,何来怪罪之说?”杨熙玉对着陆太医说,“诸位太医之中,本宫记得你最擅长小儿风寒之症?”
而杨熙玉对症下药,有的放矢,紧盯着李画棋的罩门,心尖上的骨肉赵棉为难。
“回皇后娘娘,臣不才,确对风寒杂症有些心得。”
杨熙玉回眸看着李画棋,笑道:“进宫休养是好事,有太医随时诊治,哪里还能有这般好?又何须担心小儿的伤病,如惊弓之鸟?”不知是不是特地说给李诏听一般,她对着李画棋说,“诏诏最近亦是贫血体弱,等她出来,也要麻烦陆太医看看了。”
李诏宛若赔损折兵之臣,在屏风后头藏了太久,不得不与章旋月一同出去面对这一场不见硝烟的唇枪舌战。
“席太妃已经睡下了。”章旋月轻声道。
如此这两位剑拔弩张之人方是轻声细语了起来。
恰好李诏亦疑惑于自己晕厥的毛病,想着不如趁此机会求一求医?倘若那日嘉柔姑姑真在医馆内,那么姑母一早便知自己的境况,或也不必防备。更何况前几日宣她入宫递上的那碗滋补羹汤,也像是为了弥补她那位皇帝姨父诏令她带病上马的补偿。而这位陆太医分明就是她姨母安在太医署的重車,即便真有什么,也不会失之于口风。
于是她顺应着杨熙玉所言,伸出了右手让太医把脉。而陆太医捏了许久,神色古怪,倒是什么也没说,让李诏满心的期待扑了个空。是而李诏只能将今日的主要事儿给办妥了,快刀斩乱麻一般地道:“姑母,时候不早了,你还得回去看着阿棉呢。”
她抬头,留意到了这时来的一位内侍公公,他直接同嘉柔姑姑说了些什么,嘉柔姑姑又将话传达至杨熙玉耳边。李诏的这位姨母听完后,并不如那公公一般,面上尽是紧张之色,却更像是漠然。
杨熙玉对着眼前的众人放了一马,也不深究地道:“正好,后宫有些琐事,本宫先行一步,平南王妃注意身体,陆太医也回吧。”
坐回了李府的马车上,李诏靠着窗发了一会呆。只觉从前自己未将这家人的界限划的如此明确,今日入宫为解救李画棋出来,倒似令她清醒了一些。
她一直站在那横亘在君臣之间的鸿沟之上,宛若脚踩旋木,动摇一步或就沉舟。
她以为的血脉亲情,却也掺杂着互相利用,没那么普通纯粹。反观自己,却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人呢?宗族之间,这或许是叫做互相帮助。
“今日你们若不来,我定被困在宫里了。”李画棋是有些感激的,“只是让你费心跑一趟了,旋月。”
“一家人应该的。罄文不便入后宫,我们还是来迟一步。”章旋月说。
李画棋说:“胎儿的事若想要不透风,也难。早知如此,我应前几日就动身回广州了。”
“没有早知的。”李诏乍然说了一句。
虽然被她看似的气话驳斥,李画棋依旧是摸了摸李诏的背,好似养育成人不容易一般地欣慰看着她:“我晓得那厮不会为难诏诏。”
“画棋。”章旋月只是轻轻叫了下她的名字,不想在李诏面前失了仪态,也不想让李诏难堪。
李诏除了笑一笑以外,没有表露出什么神情,只是想着自己确实是姓李不错,设身处地地想,祖母希望她入宫,能成维系李府与皇家之力,而姨母希望她入宫,成为深宫之中自己的左右支柱。她也不想自己竟能成如此有力之人,被期待、被信赖、被依靠,她分明前不久还是个孩子,遇事他们也未将她当做可议事的大人。
“我没做什么,实则我慌得很,不晓得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李诏现下想来是有些后怕的,明知杨熙玉如何想,却硬杵着对着干,怕令人失望了。她估摸着应找时日去宽一宽自己这位姨母的心,低个头服个软什么的,拉近一下她二人越发薄弱的联系。
李画棋却只是说:“诏诏还小,多经历几次便知道了。”此话半点不起安慰。倒是章旋月一脸抱歉,觉得李诏何尝没有受委屈。
“多经历几次”,李诏不晓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心底任性地想:“我可以不经历么?”
还没将情绪外露在脸上,便听外头李银出声:“到了。”
拉开帘子才发觉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李诏有些饿了,但还是得与他们先去与祖母交代一番今日的惊险。
入了里屋,众人才发觉阿棉躺在了老夫人的床上,额头上枕着一块方拧干的布帕。
“阿棉怎么睡在您这儿呢?”李画棋有些讶然,因方才李诏那句在杨熙玉面前说赵棉得了风寒显然是一句托词,但随即她便明白了过来。虽不是很赞同老夫人周氏的这个办法,却也说不出怪罪的话儿来。
“不知从哪儿染了病,就让她在我屋里睡下了。”周氏单说了这一句。
李诏从李画棋欲言又止的举动中倒是看出几分不同寻常来,回头找了找婧娴的身影,见她在翠羽边上,端了一碗药进来,显然是在替赵棉送药。
这场景倒是极为熟悉,像是自己多次亲历,这种隔绝现实又溶于现实的恍惚情绪再一次在李诏脑海中上演。
或许是因赵棉突然的急病分了心,今日的事,李画棋没说几句话,后来便主要由章旋月为老夫人周氏理清。
“陆太医么?”周氏确认了一下这位太医的名字,“是陆守鸣么?”
“是。后来还为诏诏搭了搭脉。”章旋月说。
李诏点了点头,隐约瞧出祖母的担忧,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皇后格外关心诏诏。”老夫人于是又道,“席太妃近况如何呢?”
“气弱似游丝,体烫未褪,并不太好。”章旋月说,“这事后皇后也未多留,但看上去并不是不想追究的模样……”
李诏多半时候是在听的,却也忍不住走神,直到听到章旋月说了句话后,才回过神来:“罄文说他不回来用晚膳了,岭南海寇有急报,”叹了口气道,“或是要用兵。”
听闻至此,李画棋面色绷不住一般,一下子晦暗下来。
随后她们才去了后堂的膳厅一齐用了晚食,菜品丰盛,又分了汤羹,众人各自举箸动筷,可桌上话分外少,显得冷清极了。
*
宫廊上的灯一盏一盏地逐次点起。
东宫落于帝后大殿之间,少年从赵玠殿中出来,走在檐廊下面,夜风吹响了宫铃,宫灯的烛火被裹得摇摇晃晃。
沿着白玉石阶向前走,元望琛被身后一个声音叫住:“回去了?”
是刚从慈明殿、慈元殿方向过来的皇后。
元望琛脚步暂停,转过身来行了一个礼:“皇后娘娘安。”
没有等到她下令让他起身,杨熙玉却伸手从少年绑着手臂的纱布上,摘下了一根细软的鸭绒。
她没有多说话,这反倒令少年心惊了一分,亦怕被误解以为今日并没有与赵玠背书,而是贪玩去个宫苑里头消磨时间。
“起来吧。”杨熙玉终于开口,让元望琛松了一口气。
宫中无遮拦,风吹红了他的两颊,起身后以为万事大吉可从皇后眼皮底下溜走,却又直接被问了一句:“你如何看待李诏?”
叫少年感到难以启齿极了。
这位李诏的姨母,是她最亲近之人之一,于他来说却亦是最遥远的高位者,更可能是杀死他母亲的罪魁祸首。该如何以正常情绪面人,元望琛亦在克制。
冷不防地,被问到近日来与他重新走近了的李诏,好似无意,却别有深意,元望琛忽然觉得这个深宫女人是不是能洞悉一切。
“昭阳君为我同窗,善学好问,且待人以热忱。”元望琛挤出了这么一句冠冕堂皇的说辞来。
得到了杨熙玉一句:“哦?”
拿捏不准皇后态度的少年,心中窘迫无措,而听她继续道:“依本宫看不尽然,你还需分清楚何为热忱,何为冷漠。”
以及她待何人热忱,待何人冷漠。
话中意思不过是叫他摆准自己的位置。
“是。”元望琛颔首。
杨熙玉扔掉了手中的鸭绒,即刻被大风吹旋不见。她端详着少年隽秀的脸颊,又像是在通过他看着谁一般,道:“今后常于宫中行事,赵玠不懂,你便要多学着些。”
待皇后离开,元望琛走下台阶,嗅了嗅自己衣袖上的味道,确认并无鸭臭,鞋底亦无湿土。尔后只见远远有一位靛色深衣的太医与杨熙玉说了几句什么,令她向来瞧不出什么波动的面色忽地如蒙尘了一般沉了下来,少年不懂人情世故,也不会辨识人脸色,说不出那是不是一种抑制悲切的方式。
而在他看来,那才是更为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