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把燃(10)【1938,广州】 【……(1 / 1)

一把燃 兔子撩月 365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58章 一把燃(10)【1938,广州】 【……

  “秋季到来荷花香,

  大姑娘夜夜梦家乡。

  醒来不见爹娘面,

  只见窗前明月光。

  冬季到来雪茫茫,

  寒衣做好送情郎。

  血肉筑出长城长,

  侬愿做当年小孟姜。”

  郭公馆里,落灰已久的黑胶唱片被压在留声机的唱针下, 不知困倦地转动着。

  咿咿呀呀的歌声四散在灯光昏沉的客厅里,替客厅里的三人, 道尽了心中难以言喻的愁惘与寂寥。

  这日是1938年10月8日, 广州的中秋节, 也是郭蔚槿和乔蕙琪人生中,第一个未同家人一起过的中秋节。

  郭公馆楼上的房间都分给那些病人住了, 夜深时分,三人本都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下了, 但谁也睡不着, 一个个都坐起身来, 互相张望,打量着彼此。

  “好静啊。”乔蕙琪看了一眼身旁的留声机, 问郭蔚槿,“有唱片么?放支歌来听听罢。我们一边听歌, 一边赏月罢。”

  郭蔚槿起身,翻找了一阵,找出了周璇的《四季歌》, 乔蕙琪去厨房找出了玻璃高脚杯和香槟酒, 而朱鱼拉起了窗帘,让皎洁的月光投射入客厅。

  一轮圆月当空高照,银辉万缕,落进了客厅, 像水波一样轻漾开来。

  可惜,破碎河山在风雨飘摇之下,亲人离散,相隔天涯,好月空圆。

  乔蕙琪将斟满的酒杯递给朱鱼和郭蔚槿,拉着她们在沙发上坐下,与她们碰杯:“中秋安康。”

  郭蔚槿略顿,愁容里勉强挤出了丝笑意:“中秋安康。”

  “中秋安康。”朱鱼也不易地攒出一个笑容来。

  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着窗外的圆月,陷入了共同的静默。

  相较于广州城的其他懵然无知的民众们,她们却早就嗅到了危机的味道。这几天,三人都像地震前就先知先觉的动物,身体都出现了程度不一的奇怪反应,譬如手指忽然的震颤,譬如跳个不停的眼皮,譬如毫无由头的心速失常……

  这两个月,郭蔚槿已将能变卖的机器都变卖了,能迁走的设备也都迁去香港了。中间,郭家人写信催了她好几回,一直催她去香港。

  这日早上,她也同朱鱼讲明了,郭阡写信来告诉她,他就要从香港的医院出院了,非常希望能在香港见朱鱼一面。

  这一次,郭蔚槿苦口婆心劝她:“他不日可能又要回部队作战了。你就陪我去一趟香港,好教他回去安心作战。”

  深思熟虑之下,朱鱼答应了郭蔚槿明日和她一齐出发去码头,就心绪不宁地去整理行李了。

  郭蔚槿明白,朱鱼是还在担心乔蕙琪。

  于是,三人在略显醉态后,郭蔚槿转向乔蕙琪,终于说出了在她心里积压了已久的话:“蕙琪,明日同我们一齐去香港罢。”

  她的声音里带着隐约的哭腔:“你若真有个好歹,我会良心难安。大哥他泉下有知,亦不会原谅我的。”

  乔蕙琪沉默不语,只是又将酒杯斟满,以纤指挑起酒杯,浅啜一口。

  朱鱼见状,站起身来,短暂地离开了一小会。

  再回来时,郭蔚槿和乔蕙琪都看见她拿了一张泛黄的信笺在手中。

  朱鱼抿了抿唇,才鼓起勇气道:“蕙琪,三年前,郭阡他把蔚榕哥留给你的遗书,放在了我这里,叫我烧掉。但我没听他的话,我一直帮你留着。你要不要看一眼,再决定跟不跟我们走?”

  郭蔚槿怔了怔,望着朱鱼手上的遗书,又望向乔蕙琪。

  “他的信,还能有什么好看的?”乔蕙琪不屑笑道,“不过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不是扯什么家国情怀,就是扯什么民族大义。我早就已经倦了。”

  语罢,她一手掏出身上的打火机,一手从朱鱼的手里取过信:“郭阡难得聪明了一回,难为你帮我多留了三年。那么,我自己亲手来烧这封遗书罢。”

  她按下打火机,火舌猛烈地蹦跃出来,行将要点燃她手中的信纸。

  郭蔚槿闪身扑到她身前,敏捷地夺过了信纸,边闪躲着不让乔蕙琪抢信,边流着泪读出哥哥的绝笔:

  “以我血肉之躯铸中华之魂,无愧父母生养之恩,无愧师长教诲之德,无愧同袍砥砺之言。

  蔚榕此行,无愧何人,独负于卿。误卿卿之灼灼年华,鹣鲽之情,今生无以为报,我知我万死难辞其咎。

  万望卿卿今生勿要以我为念,努力加餐,恣意而活。

  若来世有缘再会,我定不再相负。蔚榕留。”

  读完遗书,郭蔚槿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朱鱼抱住她,也泪眼阑珊。

  听着她们交织在一起的哭泣声,乔蕙琪猝然将酒杯掷到地上。

  玻璃杯应声摔成了无数碎片,胭红酒渍飞溅。

  “来世……来世,好一个来世有缘再会!郭蔚榕,你又来讲大话诓我,这辈子没做到的事,下辈子你就能做到么?”

  “可我不要什么来世啊,我只要这辈子,只要这辈子啊……”

  她泪流满面,失声悲嚎:“你们都叫我逃去香港,可他葬在这里啊,我又能逃去哪儿,我又能逃去哪儿!他死了,我不论躲去哪里,又有什么分别?我早就躲不掉了……早就躲不掉了……”

  三人抱作一团,痛哭流涕。

  末了,却是乔蕙琪第一个止住了哭声。

  她带着泪痕,将信纸从郭蔚槿手里抽出来,展平,复又叠好:“我哪儿也不去。你们早点睡,明日还要起早去码头。”

  ***

  翌日清晨,郭蔚槿的行李摆满了客厅。当日,郭家人走时,很是匆忙,不少东西都未带走,托付予她,叫她这次一齐捎走。

  朱鱼只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像她来郭公馆时那日一样。

  乔蕙琪难得梳妆打扮了一番,早起来送她们。往常要去医院时,她都忙忙碌碌的,没心思打扮。

  郭蔚槿叫阿旭去照相馆请人来,为她们三人在临走前留个合影。

  广州已有不少照相馆因为空袭歇业了,阿旭奔来跑去,寻了好久,才找到人来。

  三个人为谁站中间推搡了一番,最后还是让乔蕙琪站在了中央。

  虽然她没有真正嫁给郭蔚榕,朱鱼也未嫁给郭阡,可她们在心底,都将她当成了她们的大嫂。

  “咔嚓”一声画面定格,将三人的倩影与笑容化为永恒。

  朱鱼却有些恍惚起来,想起了在南京城郭阡与她照相时,曾说过的话——“反正你的魂要是被关进去,我就陪你一起关。”

  自从八月给她来了那封最后的信,郭阡就再未给她写过一封信,只是将信都写给了蔚槿。蔚槿告诉她,是因为他在医院治疗休养,医生不准他老是动手动脚的,他只能简略写几句交代蔚槿的话,无法再提笔给她写信了,让她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照相馆的人和乔蕙琪约定好时间,让乔蕙琪去他的照相馆取冲好的照片。到时候,乔蕙琪会将照片寄去香港。

  送走了照相馆的人,三人相顾无言,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还是乔蕙琪先展臂,分别拥抱了她们:“矫情的话,我这个人,向来不是很会讲。珍重,蔚槿。珍重,小鱼。到了香港,记得给我写信。”

  两人都含泪点头,也同她道了“珍重”和“再会”。

  可谁都不晓得,她们是否还有这个机会再次相会了。如若有,兴许也是猴年马月了。

  阿旭叫的车子来了,在郭公馆外响起了急促的喇叭,催促着两人动身出发。

  “走罢,别误了船。”乔蕙琪右手推郭蔚槿,左手推朱鱼,蓦然落泪,“能向前走,就千万别再回头。”

  心里压了一句话,没同她们讲——别像我一样,我停在这里,停在1935年,想走也走不了了。

  朱鱼本想回头再看她一眼,却被郭蔚槿流着泪拢住了肩,不让她回头,无声地将她拉走了。

  两人挂着泪痕,走到郭公馆外,阿旭为她们开了车门,待她们上车后,阿旭坐上了副驾驶座。

  车内寂静无声,只能听见她俩未绝的抽泣声,也慢慢小下去。

  两人分别侧转过头,望向窗外。

  看见车外的焦土废墟一晃而过,朱鱼的眼神黯了黯。在郭阡走了之后,她终于明白了,他那日在船上对她所说的话—— 一架敌机,一颗炮弹,就足以扼杀多少幸福的家庭与鲜活的生命,扼杀多少璀璨文明与悠远的历史。

  车行了许久,阿旭在前排道:“我们快到了,二小姐,朱姑娘。”

  听阿旭这样讲,郭蔚槿转正了头,将朱鱼的手拉到自己膝上,握进了她的手里:“莫怕,到了香港,一切皆会好起来的。阿阡……阿阡他会在码头等我们的。”

  朱鱼听她停顿了一下,自己的心也跟着停顿了下,猛然抽痛:“好,我不怕,二姐。”

  ***

  码头里人山人海,接踵摩肩,大都是富贵人家,打算去其他地方去避难的。到了十月,贫民们已很难买上一张去外地的船票了。

  阿旭在前面提着箱子,为两人开出了一条道路。可上船时,众人争先恐后地往舱口挤,把阿旭和她们挤开了。

  郭蔚槿紧紧攥住朱鱼的手,将她护在她身下,不让迎面袭来的汹涌人潮将她们分离。

  朱鱼平日总是轻声细语地讲话,可这一刻,郭蔚槿突然听见她格外响亮地叫了她一声:“二姐!”

  郭蔚槿诧异地怔了怔,停下了步伐,望向朱鱼:“怎的了?”

  朱鱼向她微笑着——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笑容,凄迷、不舍、释然,什么情绪都有:“到了香港,你定要照顾好你自己,也照顾好郭伯父郭伯母。”

  人群在她们身旁挤来挤去的,郭蔚槿略怔了怔,但不敢做停留,打算继续拉着她往前走:“这些话,我们上了船,等会儿再慢慢说。”

  “不,我们没有时间了。”朱鱼眼里涌起了泪,“二姐,我昨日想替你看一遍有没有落下的东西。你放在行李箱里的军邮袋,我看见了。”

  郭蔚槿瞪大了眼:“小鱼……你……”

  “我晓得,雁晖他……”朱鱼讲不出“死”,也讲不出“牺牲”,哽咽了几秒,才道,“我晓得,他寄来的最后一封信,是想骗我去香港的。我晓得,你说他不给我写信,是医生不让,也是假的。你们是早就说好了的,如若他不能回来了,就用这种法子骗我去香港。”

  按信里说的,他伤的是腿,和他能不能提笔写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五月接到郭阡在武汉空战中牺牲的消息,郭蔚槿已隐忍了太久。郭家人她不敢告诉,朱鱼她更不敢告诉,只能在她面前强装平静。为了完成郭阡的嘱托,将朱鱼带去香港,她更是强逼自己对朱鱼扯了不知多少谎话,藏了多少登载了郭阡死讯的报纸。

  这一刻,她自持的冷静和理智因为巨大的悲伤而土崩瓦解,声泪俱下:“小鱼……阿阡……阿阡他已经不在了……”

  朱鱼不死心,强忍着泪问她:“他葬在哪里了?他们把他葬在哪里了?”

  “长江……”郭蔚槿心口绞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四月武汉空战,他被敌机击中了油箱,连人带机掉进了长江。他们没有找到他的……”

  她也说不出“尸首”这两个字。

  “那说不定……说不定他还活着,他可能受伤了,所以没有归队。”蓦地燃起了希望,朱鱼收住了眼泪,欣喜若狂地叫道,“我去武汉找他,我总能找到他的!”

  郭蔚槿摇摇头,悲痛欲绝地告诉她:“他们从长江里捞到了他的手表和铜牌……阿阡……阿阡……他们说,阿阡最后是和敌机对撞过去的,空中飞机早就起了火,全都烧没了。半年了,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她艰难地止住了哭声,紧箍住朱鱼的肩,哑声道:“你要同我走,小鱼!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同我一起走,去香港避难,才能教他安心地走啊。”

  “二姐,我上船,是来送你走的,不是和你去避难的。”朱鱼眼前已是模糊一片,连郭蔚槿的脸都不甚分明了,“难早就避不了了。我第一眼见到他时,这难就避不了了。他说过,我和我的船,是他的家,是他的目的地。如若我一个人走了,他要是再想回来,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就降落不了了。”

  她猝不及防地撇开了郭蔚槿的手,任一波凶猛的人潮将她们挤散:“二姐,多谢你,雁晖走的这两年多,你一直把我当亲姊妹一般照顾,辛苦你了。你定要保重!路上小心,有缘再会!”

  “小鱼,你不能走!别下船,小鱼!小鱼——”

  郭蔚槿声嘶力竭地拼命呼喊着,却看着她宛如一条灵动的鱼,没入了面前的人海,倏忽不见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