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把燃(6)【1937,杭州】 【民……(1 / 1)

一把燃 兔子撩月 3946 汉字|9 英文 字 3个月前

第54章 一把燃(6)【1937,杭州】 【民……

  【小鱼:

  展信佳。

  广州天气潮闷, 虽已过立秋,你仍要多加注意,日里少出船摆渡, 多去树下乘凉避暑。

  栩言与玉胧近日写信给我,他们已喜获麟儿, 邀我们去南京城吃满月酒。我无法前去道喜,若你想去替我道贺, 我可差人送你去南京。

  我在河南一切皆好, 除了菜饭很不合我胃口。大队长依旧不准我们吃鱼, 前些日子我偷偷烤鱼时,不慎被中队长发现, 教他臭骂了我一通……】

  郭阡正襟安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在写信。

  信才写了一小半, 信纸就被人夺走了:“哟, 郭队长不是从来不写遗书的么?今个儿, 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今日哪里来的太阳,你眼瞎啊?”

  郭阡猜都不用猜, 就晓得抢他信的是与他同一个宿舍的舍友,良凛然。

  良凛然是印尼华侨, 在印度尼西亚读完了小学中学后,高中归国,后来又报考了中央航校, 顺利进入六期生甲班, 和郭阡于1937年同期毕业。

  毕业后,他与郭阡一同被编入第四大队21中队,随军四处作战。良凛然作战勇猛,但飞行技术不及郭阡, 所以仍是少尉军衔。而郭阡在几次作战后,因为表现突出,被擢升为21中队的分队长,军衔也升至中尉。

  郭阡虽挂着分队长的职位,但平日里,队员们照旧对他没大没小的。一是因为,大家基本都是航校的同期生,在航校时就建立了感情。二是因为,郭阡平常不升空作战时,给人的感觉就是随意散漫的,开起玩笑来比谁都来劲,对着他,大家都嘻嘻哈哈的,严肃不起来。

  良凛然即是他舍友,又是他在航校的至交好友,两人无话不说,平常各自写信时,也全然不在乎对方偷看不偷看。

  良凛然囫囵吞枣地读完了信,乐了:“啧啧啧,你还怪会卖委屈的。大队长又是不让我们吃鱼,是不让我们吃刺多的鱼而已。”

  第四大队的大队长郜凌云,对队员们的要求一贯严苛,每餐都命令他们在五分钟内解决。因此他特意嘱咐厨师,不能买刺多的鱼给队员吃。

  “刺多的鱼才好吃啊,没刺的鱼软趴趴的,没味道。”

  “嫌菜饭不好,也不能不吃饭啊。”良凛然将打包来的馒头火腿丢到他面前,“一个人不去吃饭躲来这儿写信,等会出发去笕桥,一飞就是两个多小时,饿不死你。”

  这一日,是1937年8月14日。

  自七七事变之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战火遍燃。日军虽瞄准了华北战场,将其作为重点突击目标,但也未放弃上海等地,派遣大批日方军舰驶向吴淞口。而杭州地理位置上离上海过近,被轰炸风险陡增。于是,经商议,航校开始向云南昆明迁移,还未毕业的航校学员们为了继续训练,徒步前往昆明。笕桥航校除了留下了几个轰炸手,已经基本空了。

  前一日,“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日方派出大量战机狂轰滥炸。

  面对不利战况,13日下午2时,航空委员会发布《空军作战命令第一号》,命令各飞行大队立即集结,并分配四大队前往笕桥轰炸日方舰队,且召集各位大队长前往南京,当面讨论作战计划。

  郭阡所在的第四大队是当时的王牌部队,自抗战爆发后,就驻扎在河南周家口机场。今日早上,中队长利文勇接到郜大队长从南京发来的密电,限令他们立刻赶往杭州,准备作战。

  中队长即刻传送命令,要求所有队员在吃完午饭后,于12时30分准时起飞,编队飞往杭州。

  队员们都深知一场恶战无可避免。彼时,中日空军实力悬殊,光看飞机数量,中方能参战的仅有350辆,日方却大约有2000架。而中方的机型是霍克III,在飞行速度和机动性上,远不如日方的96式。今日云雾缭绕,阴雨绵绵,更为他们的飞行作战更加增添了难度。

  留遗书已经成为了他们出发前的习惯,因为每一次飞行,他们都可能有去无还,随时都可能牺牲在苍穹之上。

  即使是良凛然这样不拘小节的人,每次出任务前,他还是会早早地认真留好遗书。如果侥幸活着回来了,就把遗书撕掉,下次再重写。

  可郭阡却是个异类,从不留遗书。他每次都说,留遗书太晦气了,反正他一定会赢的,写了也是白写。

  “可真有意思,每次不留遗书,净写这些婆婆妈妈的事。”良凛然将信还给他,对这个“小鱼”很是好奇,“你这条小鱼到底长什么模样,能让我们郭队长这么记挂?信都是写给她的,倒不怎么见你给你家里写。”

  郭阡抬手就给他一个爆栗:“小鱼儿也是你能叫的?叫阿嫂。”

  “屁,你们婚都没结,我叫什么阿嫂。”

  良凛然也毫不客气地打回去,郭阡一闪,让他扑了个空。

  两个人笑着打作一团,却听传令兵来敲门:“郭队长,时间差不多了,中队长在催您呢。”

  “晓得了。”郭阡即刻起身,将信纸放在桌上,拿起了良凛然给他带的馒头火腿,拍了拍他的肩,“走罢,该出发了。”

  “你这信还没写完呢。”

  郭阡眼里浮现落寞,却还是笑笑:“等回来,再把它写完罢。”

  ***

  午间12时30分,由中队长利文勇领航,9架21中队的飞机从周家口机场准时起飞,前往笕桥机场。

  飞往笕桥的途中,天气变得愈加恶劣。云层厚密,雷雨骤降,能见度极差。飞机们就像几叶弱不禁风的扁舟,在风吹雨打中,艰难地漂流着。大雨如注,中队将V字队形改换成了纵队,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盯着前面队友的机影和光线微弱的航行灯,生怕掉队。

  霍克机并没有座舱盖,冰风冷雨劈头盖脸地打来,不断流进座舱,让郭阡冷汗直流,双手也变得冰凉而僵硬。

  但他丝毫也不敢懈怠,依旧紧握着操纵杆,跟在良凛然之后,替整个中队殿后。

  忽然,他看见良凛然一个疾冲,冲进了一团浓厚的云雾,瞬间在他面前消失了踪迹。

  中队里,大家驾驶的大部分都是霍克II,并没有空中通信设备。

  郭阡见良凛然脱了队,犹豫了几秒钟,也跟随良凛然飞进了绵密的云团,暂时脱离了队伍。

  穿过云团,冰晶与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脸上,进入他的眼睛,生疼生疼的。可他顾不了这样许多了,只一心在云雾中寻找良凛然的飞机。

  日复一日坚持的“眼力训练”终于派上了作用,他倏忽瞟见良凛然的飞机在前方的低空盘旋着,似乎是已经迷航了。

  郭阡松了一口气,也向下疾飞而去,飞到了他的面前,为他导航。

  那时的飞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GPS导航系统,全凭肉眼分辨着陆位置。但所幸郭阡对杭州的地形很熟,虽脱离了大部队,但在郭阡的领航下,两人还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笕桥机场,开始落地滑行。

  眼见着两人的飞机就要到停机线,准备关机去加油时,笕桥总站的工作人员跑到他们身旁,边比手势边朝他们呼喊:“升空!都别停机!别停机!敌机要到了,敌机要到了——”

  两人一怔,只听轰隆隆的响声从身后传来。

  伴随着巨响,他们看见刚抵达机场的郜大队长已驾驶着飞机,自他们身后起飞,率先冲向了高空。

  见状,两人都不假思索地即刻向工作人员比了手势,操作着飞机,一前一后顶着暴雨重新起飞,如离弦的箭一样,射向了阴云密布的天际。

  升至高空时,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爆裂声,他们便见一阵黑烟从雨雾中徐缓飘散开来,而一架纹着膏药旗的96式轰炸机如燃烧的火球,机尾拖着浓烟,从高空陨落。

  一下明白过来,是郜大队长旗开得胜,击中了敌机的油箱,他们倍感鼓舞。

  良凛然和其余赶来的队员们纷纷飞向郜大队长的飞机,替他做掩护。而郭阡忽然在白色云团中瞥见了一抹迷彩色,当即警觉起来,冲下云层,追击那团迷彩而去。

  眼前的迷彩飞机忽隐忽现,狡猾地躲进了一团黑云,利用黑云做掩护,和郭阡玩起了捉迷藏。郭阡干脆利落地提速,想要追击上这架敌机,却听一阵弹雨“铮铮”地打在他的机翼上,留下了几个黑洞洞的枪眼。

  他连忙拉着操纵杆,将飞机旋转了个角度,翻滚避开了又一波子弹攻击,与此同时也对准了他在云层罅隙中窥见的敌机机尾,连按按钮。

  十几发子弹狠厉地飞向敌机,后座枪手身中流弹,瞬时殒命,而敌机也放缓了行进速度。

  郭阡抓住时机,穿云过雨,仰冲而去,紧咬着敌机的尾巴不放。他与敌机的距离一点点缩小着,逐渐能看见敌机的全貌——是一架双尾翅的轰炸机。

  机不可失,他没有半分犹豫地瞄准了敌机的油箱,开火射击。

  ***

  8月14日的广州也是大雨滂沱的,白鹅潭的生意冷冷清清的,客人们都在家避雨,也没再来白鹅潭寻乐子。

  小翠姐约了一帮姐妹来打麻将,三缺一,也叫朱鱼去她那儿凑个数。

  朱鱼的运道和牌技都很差,今夜还动不动分神,被小翠姐察觉到,讪笑着奚落她:“人都走了一年半多了,还不习惯?成日里失魂落魄的,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把你的魂都带走了。”

  阿媛姐意识到她在说郭阡,替朱鱼打圆场:“嗳,小年轻们谈起恋爱就是这样的咯,脑子里分分秒秒一直在想着对方,不是很正常的么?”

  “正常什么正常呀?”阿翠姐摸了一张牌,又打出一张“六条”,“成天跟守活寡似的,还叫正常?早叫你别去招惹他,你不听,自己反倒现下活受罪。”

  朱鱼听了沉不住气,摸了一张牌,见刚好是她要的牌,将牌一推:“胡了。”

  说完也不等她们给钱,兀自走出了船舱,淋雨跳回自己的船上。

  思念和江水一样漫延上涨,她坐在船头,正在思念他时,就听见一个嘹亮的女音疾声从雨幕里传来:“朱鱼——朱鱼——”

  闻声,朱鱼抹了把雨水,朝岸边望去。

  瓢泼大雨里,郭蔚槿身着红裙,撑着伞,像一簇跳跃的烟火,向她的船跑来:“打胜仗了!打胜仗了!他们打胜了!”

  朱鱼立马翻身下船,不顾一切地向郭蔚槿疾奔而去:“二姐,你是说……雁晖他们打胜仗了?”

  “我在《东南日报》的朋友刚给我打来电话,说是今日下午阿阡他们大队飞去杭州作战了,总共击落了3架敌机,阿阡他也击落了1架。”郭蔚槿激动不已,不顾大雨,将伞一下扔开,和朱鱼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无一伤亡,半小时不到,就把敌机全都打跑了!”

  朱鱼喜不自胜,和郭蔚槿热烈地拥抱。两人在大雨里淋着雨,为这难得的胜利,又哭又笑。

  那时,沉浸在快乐中的她们尚且未知的是,广州城的安生日子很快便将一去不复返。

  半个多月后,日军的飞机如蝗虫过境一般,遮天蔽日,浩浩荡荡飞向了广州城,对广州开始了为期14个月的狂轰滥炸,将广州这昔日的不夜之城变为了人间炼狱。

  ***

  另一边,在杭州的夜里,打了胜仗的英雄们却都难以入眠。

  除了激动以外,更多的是杭州闷热的天气和蚊子令人不堪其扰,无法入眠。

  他们只带了简单的寝具来杭州,而笕桥也没为他们安排住宿,只能让他们宿在办公室里喂蚊子。

  良凛然在郭阡旁边打了地铺,烦不胜烦地用手拍死嗡嗡乱叫的蚊子。

  他转眼一望,望见郭阡伏在被窝里,一手举着打火机,一手握着笔,继续在写那封没写完的家书,不由将脑袋凑过去看:“都写了这么久了,还没写完啊?”

  “好不容易打了胜仗,当然要多写些话。别来烦我,打你的蚊子去。”

  良凛然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不让他写下去,最后还耍起了赖皮:“你给我看一眼她的照片,我就不来吵你了。”

  郭阡笑了一声:“你说谁的照片?”

  良凛然总算服了软:“我阿嫂的照片。”

  郭阡又笑了笑,才从怀里掏出了那张蔡栩言刚给他寄来的照片——也是他和朱鱼在蔡栩言的婚礼上,唯一的一张合照:“好看不好看?”

  良凛然笑出了大白牙,在一片暗中都映出火光了:“嘿嘿,比你是好看不少。怪不得以前在航校,有女孩子来送你情书,你睬都不睬她们。”

  郭阡一掌拍开他的脑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郭阡写完了信,灭了打火机,才躺进了被窝。

  他本以为良凛然睡熟了,可却听他在黑暗里问他:“郭阡,你几时会办婚礼娶她?”

  “这还用问么?”郭阡失神了一瞬,才有些酸楚地笑说,“等我们彻底胜利了,可以返航的时候。”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良凛然的声音里陡然低哑了下来,“这日子,过得好快,又好慢。”

  “总会过去的。只要我们像今天一样,一直赢下去,我们总会等到这一天的。”

  听他这样说,良凛然静了很久。

  正当郭阡以为他这次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听他忽然轻轻道:“郭阡,那你结婚的时候,一定要找我当伴郎。”

  郭阡愣了愣,心里五味杂陈的,却还是笑道:“好,那我到时候,就只请你一个伴郎。”

  良凛然也笑:“你可记住你说的话。说话要算话啊,郭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