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把燃(5)【1936,广州】 【民……(1 / 1)

一把燃 兔子撩月 3408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53章 一把燃(5)【1936,广州】 【民……

  郭阡选在乙亥年最冷的一天离开。

  那日是二十四节气里的最后一个节气——大寒。

  老黄历有云:“大寒三候。一候鸡乳, 二候征鸟厉疾,三候水泽腹坚。”

  第二句的意思是说,在大寒这个节气里, 鹰隼这些征鸟,为了捕食来御寒, 都保持着高度警惕,保持着随时可以征战杀伐的状态。

  因此他挑这个节气走, 也是十分的应景。

  郭家人是在郊外送别郭阡的, 因为郭阡决意开飞机去笕桥报道。

  彼时, 在中央航校,无论是轰战机还是攻击机, 数量都很有限。郭阡寄希望于笕桥的中央飞机制造厂,希望他们能将他在三年前赌来的这架民用机改装成军用机或是教练机。

  当然, 在飞去笕桥之前, 他还要用这架飞机做一件事。

  在郭家最后这段日子里, 最黏郭阡的人是郭蔚楠。

  以他的小小年纪,并不懂郭阡去杭州究竟是做什么的, 只晓得三哥哥要走了,不能经常回来陪他玩了。

  临别这日, 他见一家人在野地里站着,都阴郁着脸,姆妈和二姐姐还在哭, 令他有很不好的预感, 扯着郭阡的袖口问他:“三哥哥,你要去杭州作什么?”

  郭阡蹲下身来,摸摸他剪成年画娃娃的发髻,笑着对他讲:“我去杭州开飞机玩呀。”

  “三哥哥, 我替你去罢。”郭蔚楠童言无忌,“大哥哥上次也说去杭州开飞机玩,去了就没回来。你莫要走了,我替你去杭州开飞机玩一玩,你留下来罢。”

  “傻小子,想什么呢,你这个小不点儿,就这么点儿高,飞机都爬不上去,还想开飞机?下辈子罢。”郭阡笑着揉揉他的圆墩墩的脸,还随手塞了块巧克力到他手里去,“答应三哥哥,你现下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要留下来照顾所有人,好不好?”

  “好。”在巧克力面前,岂有说不好的道理,郭蔚楠接过巧克力就开始撕包装,“三哥哥,那你也答应我,你要早些回来,莫要学大哥哥那样贪玩,去了就不回来了。”

  “好,我答应你。”

  郭阡爽快地应了,又转向站在郭蔚楠身边的郭蔚槿。

  郭蔚槿刚止住哭,眼睛还是红的:“阿阡……”

  唤完了他,她又哽咽到说不出话来了。

  “阿姐,我晓得,有你在,郭家就有人撑着,我不担心的。”郭阡望着这位英勇果敢、巾帼不让须眉的二姐,向她致谢,“辛苦你了。”

  “没什么好苦的,是辛苦你才是。”郭蔚槿轻拉着他的手,道,“有空就给我们多写信,好事、坏事都要讲,不许藏。”

  “晓得了,阿姐。”郭阡握着她的手,在她耳侧低声道,“我还有一事,想请阿姐帮忙……”

  “朱小姐,我定会照料好的,你放心地去,什么都勿要牵挂。”郭蔚槿太了解他,“就算是为了她,你也要珍重。”

  “多谢阿姐。”

  郭阡和郭蔚槿拥抱后,看向了搀扶在一起的郭景焕和郭太太。

  在他们面前,他鲜有如此恭顺的时候,低垂着头,聆听他们最后的教诲。

  “阿阡,我知道,你本想让我们记恨你,好让你走得潇洒。可若心里什么牵挂都不存,就像找不到方向的鸟,在天上飞的时候,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郭景焕深望着他,含泪同他道,“阿阡,我们都以你为荣,以你为傲。我们都牵挂你,等着你回家。”

  郭阡眼里也浮上了层泪,对还在哭泣的郭景焕和郭太太道:“你们也要珍重。”

  “去罢,阿阡。”郭景焕一手搀着已要哭到昏厥的郭太太,一手将郭阡推向身后的飞机,“去属于你的蓝天,展翅高飞罢。”

  郭阡背转过身,泪流满面地走向身后停着的飞机。

  他本以为他孤零零地一个人来广州城,也能孤零零地走。即便回不来了,他孤家寡人一个,也不至于连累谁。

  可临走时,他才发现,他的家人实则都在默默地爱着他,亦挂怀他。

  他望了他们一圈,转身抬步向飞机走去。

  守在飞机一旁等候他的阿旭,也哭得满面是泪的:“三少爷……要不,我陪你一块去笕桥罢?”

  郭阡笑了:“你见谁去军校还带仆从的?我又不是去航校当少爷的,我是要去上天打仗的。”

  他拍拍阿旭的肩,安慰道:“好啦,我还活着呢,别整得跟哭丧似的。替我照顾好他们,平日里多帮帮我阿姐。”

  阿旭哭着点点头,而他快步走向了飞机,纵身一跳,翻身上了机翼。

  可不知为何,他又从机翼上跳回了原地,向他身后的郭家人飞奔而来。

  他们尚在诧异之时,却见郭阡直奔到郭景焕和郭太太面前,重重磕一个响头:“阿爸,大娘,我骂的那些蠢话,对不起。”

  “对不起,恕我不能尽孝了。”他又连磕两个响头,抹了把眼泪,才又一路小跑回飞机旁,跃上了飞机,跳进了驾驶舱,向郭家人挥手,“珍重!再会!”

  在此起彼伏的啼哭声里,郭阡发动了引擎,飞机的螺旋桨瞬时打了起来,像一台强有力的鼓风机。

  巨响声四起,惊得郭蔚楠把手中剩下的半块巧克力吓掉在了地上,而他也被迎面的强风吹得睁不开眼。

  郭蔚槿弯下腰来,用手捂住他的耳朵,好似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话,他已听不分明了。他努力地用手撑住被风吹得发凉的眼皮,看见三哥哥熟稔地操纵着飞机,让飞机在野地里拐了道弯,溅起了一滩烂泥。

  风声拉远了,而他再也看不清三哥哥的身影了,只能见得飞机如大鹏展翅一般,疾冲向碧蓝澄澈的天空,在他们头顶呼啸着飞过,投落下巨大的阴影,将他们一家人都吞落进去。

  “三哥哥,早日回来呀——”

  全家人都在哭,只有他一人笑着,冲头顶的飞机招手喊。

  ***

  大寒这一日是名副其实的冷,朱鱼蜷在锦被里,少有地赖了一次床。

  这一夜做的都是美梦,梦见断桥上白娘娘遇许仙;梦见断桥初雪时,她姆妈和她阿爸初见时,她阿爸把伞留给了姆妈……

  说来都是美梦,可细细想来,白娘娘被法海镇在了雷峰塔,再也见不着许仙;阿爸送伞之时,却没想过,伞即是散,故而未与姆妈得一个长久。

  人生若只如初见。初遇时一切皆是美的,可行至结局时,通常很难得一个完满,不管是才子佳人的虚渺故事,还是人间姻缘际遇,大多如斯残忍。

  因此她每每梦到初遇,就不愿再往下梦下去,下意识强迫自己从梦里醒来。

  醒来后,她一眼就望见郭阡留在她身上的法兰绒夹克。

  是他与她初遇时的那日,穿在身上的。

  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船里除了她,又是空无一人。

  郭阡又骗了她一次。昨夜他曾信誓旦旦,说好陪在她床边,等着她醒来与他最后道别,他才会走的。

  可她心里却不怨怪他。因为她晓得,若等她醒来,又会不争气地在他面前哭鼻子,只会令他走得更不轻快。

  她希望他心里放着她,但不要放得太重。否则,一颗心若太重了,他便会飞不起来的。

  呆滞了半晌,看着江风风吹得案头的信纸翩飞,她这才回过神来,跳下了床。

  初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枚红馥馥的,令她与他结缘的红宝石戒指。

  戒指下,压着郭阡留给她的字条:

  【小鱼,待我重归日,再邀你与我一同直上云霄,遍览九州好风景。

  我定不负约,亦不负你。

  敬祝顺安

  雁晖书】

  寥寥数语,又让朱鱼泪眼迷离起来。她却又很快拭去了泪水,嫣然而笑。

  征鸟就应当展翅翱翔,搏击长空,睥睨众生。他是拴不住的征鸟,有他凌云壮志,有他英风豪气,唯有冲天拼搏,才不枉他来人间这一遭。

  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她不该为他哭,而该为他笑。

  朱鱼含泪微笑着,拿起了他给她留下的戒指,将戒指套进了无名指上,自己亦下定了决心:他不在的日子,她亦要少哭多笑,要坚强勇敢地活着,以最好的姿态,迎接他的归来。

  在她下定决心之时,花艇忽而诡异地震颤起来,连带着船上的桌椅全都抖瑟着,以极小却极快的频率震动着。

  她从未遇到这种情况过,讶异了一瞬,便冲出了舱外,站到船梢处,极目远眺。

  她周围的一片乌压压花艇上,本端坐在船上喝茶吃酒、赌博、抽大烟的人们也觉察不对,纷纷钻出船舱来,高仰着脖子,用手遮着逆光,望向远方的天空。

  午间的天空愁云惨淡,不似平日艳阳高照,更渲染了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

  人们都神色紧张,大气也不敢出,屏息等待着。

  天空忽然云开雾散,金光普照。

  电闪雷鸣般的响声彻云霄,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像一道利箭似的,从厚积云中穿刺而出,猝然闪现在众人眼前。

  “鸟,是鸟!”一个被抱在母亲怀里的小孩最先看到了穿云而来的飞机,兴奋地叫嚷不停,“好大的一只鸟啊!”

  “不,那是飞机啊,是飞机啊!”

  “是谁在开飞机?”

  “是不是郭阡啊?是他罢,广州城除了他,谁还有这样的飞机。”

  ……

  人们兴致盎然地叽叽喳喳讨论着,已然忘却了三年前被郭阡的飞机吓得屁股尿流的景象,还在讨论郭阡是不是又和郭景焕闹僵了,来开飞机撒钱了。

  在纷扰的喧闹声中,朱鱼恍若未闻,眼里只剩下了那架在天上飞的飞机。她不顾是否会翻船,又往船梢更上端攀了一步,只为离飞机更近一步,以便看清飞机上的是否是郭阡。

  可她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并非是因为她看清了他,而是因为所有人都看见,漫天飞雪骤然从天而至,纷纷扬扬地飘摇而下,轻柔地落在他们身上。

  “下雪了?怎的下雪了?”

  “不可能啊,天上还有太阳呢,怎的会下雪呢?”

  人们一边被盛阳照耀着,一边继续看着那雪簌簌而落,不禁都瞠目结舌。

  再度眺望向晴朗的天空时,众人才察觉,原来是那飞机在降雪。飞机悬在半空中,不知疲倦地盘旋着,它飞到哪处,哪处就开始降雪。

  朱鱼看着飞机飞至她头顶,不由自主地摊开手,接住了那些从飞机上飘落的那些“雪花”。

  在她温热的掌心里,那些“雪花”并未融化,兀自盛开在她掌心里,花香满襟。

  九里香,花如其名,飘香九里。

  恍然间,她想起当日他为她在洪圣大王前许下的愿望,骤地失声痛哭。

  百年难遇一场雪的广州城里,她遇上了郭阡,便遇上了奇迹。

  他临走时,还记得替她完成夙愿,倾尽他所有,为她下一场倾城雪。他是要用这场雪向她无声地证明,但凡答应她的事,他一定都会做到。

  所以,他一定会去而复返,带她归杭的。

  飞机先是兜着大圈子降雪,可渐渐的,圈子愈兜愈小,局限至她头顶的一块天空。

  她向着飞机,也向着太阳,高高举起了手,手间的戒指,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雁晖,我在这儿!在这儿!”

  空中传来巨大的轰鸣声,飞机从天空俯冲直下,骇得聚集着的众人作鸟兽散状,四散奔逃离去。

  可朱鱼却岿然不动地站在船头,望着她的意中人,驾驶着飞机,像一只飞鸟一般,掠过她的头顶后又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冲云霄,飞向了她遥不可及的远方。

  朱鱼在船上追了几步,可最终还是停下了步伐,朝向天边,用最大的力气喊:“雁晖,我等你回来——”

  她深信,他会回来的。

  殊不知,那场雪,已是今生今世,他与她所作的最后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