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金陵夜(2)【1936,南京】 【民……(1 / 1)

一把燃 兔子撩月 2942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38章 金陵夜(2)【1936,南京】 【民……

  蔡栩言细细回忆了一下宾客名单, 恍然大悟:“这次草拟宾客名单之时,父亲加了不少美国顾问团的顾问进去,还特意为他们加了好多西菜西点。所有人都把这帮他们当菩萨供着, 听说笕桥航校也不外如是。”

  “可不是么,”郭阡轻蔑冷哼, “我大哥曾写信对我讲,初时那帮美国佬去笕桥时, 嫌笕桥校舍差劲, 非要住去西湖的西泠饭店, 日日还必须要小汽车接送,一个个的, 都是用鼻孔看人的傲慢家伙。这个罗兰德更是夸张,有一日和中国教官一起喝酒喝醉了, 游湖时将一个中国医官推到水里去, 辛亏那个医官会凫水, 才没被淹死,可他却一点惩罚都没受。”

  蔡栩言也摇头叹气:“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中央航校本就是靠美国协助建起来的, 教学设备、飞机、演习场、空中战斗理论,都是美式的。飞机场上, 美国话顶用,中国话反而不通。航校里,学生的入学、训练和淘汰也都由他们决定, 无怪乎人人都将他们奉若神明了。”

  “神明也要吃人间香火, 也要有人造祭坛去供奉。”

  郭阡转身倚靠向栏杆,看饭店的门童此时恰好将他的行李一件件送进门。

  他这次带了五个鹿皮包面的浅黄皮箱,其中两个都重得要命,门童使劲了全身力气才将箱子拖进来。

  “有劳, 小费收好。”郭阡向满头大汗的门童笑,掀开阳台的门从西装外口袋掏出银元,手指一弹,银元滑出一道抛物线,向门童精准地飞去。

  门童猛然伸手截住,心满意足地向郭阡道谢后,关门离去了。

  “这就是你带来的香火?”

  蔡栩言也走进室内,用脚踢了踢皮箱。皮箱纹丝不动,他吃痛地叫:“你装了什么东西?踢得我脚疼。该不会是……”

  “神明看得上什么,我自然送什么了。”望着呆若木鸡的蔡栩言,郭阡不以为然,“投其所好罢了。”

  蔡栩言心里已估摸出大概来,叹了一口气:“你这番来,是真费了苦心的。如若这次事成,你即刻就要动身去笕桥,你之前同你家里人讲过么?”

  郭阡自嘲地笑:“我家里什么情况,你最清楚不过。我是生是死,对他们而言,并不相干。因此这件事,没有这个必要告诉他们。”

  “呸呸呸,大白天的,你提什么‘死’字!”蔡栩言猛捶他肩,“快吐口水,把晦气话吐出来。”

  郭阡笑得前俯后仰,满不以为意:“你这小子,现下怎的迷信成这个样子?以前和我上飞机训练前,你说起‘死’字来,可比我来劲多了,这不照样好好活到现在?”

  “我要是能和你同去笕桥就好了。”蔡栩言喃喃,“可我又不敢让玉胧日日替我担惊受怕。”

  他突然感慨起来:“雁晖,昔日在法国时,我与玉胧提到‘抗日救国’和‘航空救国’,每每见你不做声响,我们那时私底下对你多有腹诽,玉胧还叫我不要再同你相与。”

  说着说着,蔡栩言忽地动情不能自已:“可如今,我们心安理得地在南京结婚成家,在父母庇荫下无所作为;倒是你,却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为了去笕桥煞费苦心。孰高孰低,今日才见分晓。”

  “傻小子,”郭阡撑着阳台门口放着的小茶几,借力越过,一下跳到他身旁,勾住他的肩,拍拍他的背,“结婚成家是好事,不上战场更是好事。前线需要力量,后方亦需要你们来支持。我与你们不一样,我无牵无挂的,天高海阔,就该是让我这只雁去展翅高飞的,才不枉费我来世间这一趟。”

  蔡栩言被一瞬汹涌而来的悲伤浸没,一时哽咽,无法言语。

  “你这新郎倌,怎的还哭哭啼啼的?”郭阡啧声,给他递方巾,“好了好了,一会儿若是玉胧回来了,还以为我又欺负你,把你欺负哭了,要找我拼命的。”

  蔡栩言拭尽泪水,才勉强说出句话来:“那你有没有同她讲过,你可能会去笕桥?”

  郭阡的笑脸蓦地僵滞住,面部的笑肌因内心极大的痛苦而扭曲作一团。

  他们都未说破这个“她”是谁,两人却都心知肚明。

  半晌,郭阡垂头,眼里浮起了一层怆然的阴翳,声音里微微透了点苍凉的决绝:“她不需要晓得这些。我的生死,亦与她没有干系。”

  蔡栩言更为他这模样难过了,握握他的手:“雁晖,要不然算了罢?你已试过考取航校,但你落选,也许是天意如此呢?别去找罗兰德了,也别再骗你自己了。你若不想同她有干系,这趟就不该带她来南京。”

  深埋于心底的心事就这样被好友不留情面地挖出,却让郭雁晖自己无法直视:“我带她来……只是我恰好缺一个女伴,不是因为旁的。”

  “雁晖……”蔡栩言都听不下去这瞎话了,“你还要再骗你自己!你分明就——”

  “莫要再说了,栩言。”郭阡打断他,“我心意已决,你无须再劝我。明日就劳烦你在筵席上,帮我安排引荐。”

  ***

  蔡栩言见劝不过郭阡,只得作罢,和他认真开始商讨起来,讨论明日在筵席上如何能助郭阡一臂之力接近罗兰德,若是罗兰德油盐不进又如何办。

  两人相商了一个下午,正说得口干舌燥时,电铃声乍响。

  蔡栩言先一步起身走到门口,问了一声“谁呀?”,就听华玉胧熟悉的笑声传来。

  他立即开门,却被门外的阵仗吓得直瞪眼。

  门外一排门童提着大包小包,排成“一”字,在华玉胧指挥下整齐划一地进了房间,将华玉胧采买的衣服、首饰、化妆品都仔细放好。

  门童们忙乎了好一阵子才放完所有物什,从华玉胧手上领了赏,道谢后离开。

  蔡栩言受这座小山震撼,久久不能回神,倒是郭阡先笑出声来:“完了,你这家底可要被玉胧败光了。”

  “这才到哪儿跟哪儿啊?”华玉胧笑了,“况且这也不是给我自己买的。”

  随后又埋怨起郭阡了:“你这人以前在法国,不是惯会讨女孩子欢喜的?这次怎的不晓得给朱小姐先准备些漂亮衣服,要是她明日遭人笑话,跌的可不也是你郭三少的脸面?”

  郭阡这才想起朱鱼:“她人呢?”

  “我领她去理发室烫头了,马上就领她回来。”华玉胧见他少有的急切样子,掩嘴而笑,“雁晖啊,你说明日我的捧花,要不要留给朱小姐?以前你虽去招惹那些女孩子们,但从没上过心,谁都比不上你心里那架飞机,她们一说要坐你的飞机,你就同人家闹分手。可这次我看你倒真是上心了。”

  “玉胧,别说了。”华玉胧不晓得他们方才聊的事体,可蔡栩言不想再让郭阡难堪,“郭阡对朱小姐,并没有那种意思。”

  话音正落,三人忽听一声喷嚏,循声望向门口,却都齐齐愣住。

  门童走时没关上门,三人都不晓得朱鱼是何时进门来的。

  她穿一身桃红薄绸旗袍,领口处镶绣着几只摇摇欲坠的银蝶,身披一件月白丝绒披肩,脸上涂抹着鲜妍过分得胭脂水粉,全然不似郭阡认识的那个朱鱼,有些故作夸张与张狂的妖冶。

  朱鱼却将脸垂得很低,三人都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只觉她畏畏缩缩的,像是努力要将自己缩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去。

  蔡栩言先意识到朱鱼可能听到了他的话,顿觉不妙之时,华玉胧已先一步走向了朱鱼,拉起她问:“回来了怎的不进来,让我看看你的新头发……呀,他们怎的回事!怎的把你的头发烫焦了!”

  华玉胧本嘱咐过理发店的师傅给朱鱼烫个波浪小卷,却不料朱鱼的长发末梢现下都被烫得枯黄,也没定型出小卷的样子,一下大呼小叫起来:“怎的会烫成这样?不行,我要找他们理论去。”

  “华小姐,不必了。”朱鱼急忙拦住她,“我明日把头发绾起来便看不见了,不要紧的。”

  “你不用息事宁人,定是他们换了不熟练的学徒来给你烫头。我一刻不盯着,就出这种事!”玉胧气呼呼道,“我先过去同他们理论!你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定让他们亲自上门同你致歉。”

  说完话,她就风风火火地跑了,令蔡栩言也不得不去追他:“雁晖,朱小姐,我同她一齐去看看。”

  他临走时,这次倒体贴地为二人带上了门。

  空旷的房间顿时陷入静谧。

  朱鱼仍垂着头,刻意回避开郭阡的目光。

  “头发怎的了?让我看看。”

  郭阡往她走近,她却慌慌张张地往后退。但她穿高跟鞋还不习惯,磕磕绊绊间,险些摔在地上,幸而被他搀住:“你躲我作什么?我就看一眼。”

  即便站不住脚跟,朱鱼还是猛然挣开了他的手:“三少爷不用扶我了,我自己站得稳。头发不打紧的,明日我绾发就可以了。还有……还有华小姐给我挑的东西太多了,您替我选一件明日要穿的衣服,其余的请替我退给华小姐,让她退回中央商场。这件衣服的钱,烦请也帮我问一问价格,先替我垫给华小姐,等我回了广州,一定悉数还予您。”

  郭阡突然被她那声生疏的“三少爷”打了个措手不及,正怔愣着,就见她遽然抬头道:“如果可以的话,烦请您现时也去一趟饭店的理发馆,告诉华小姐和蔡公子,不必和他们计较了。”

  他又看见了她眼中熟悉的倔强神情,像尖刀剜伤了他的心:“你叫我作什么?”

  她定定看着他,道:“你说喊你郭三少是咒你,那我喊你三少爷,总可以的罢?三少爷,求您替我去理发馆同华小姐说一声,叫她别再同他们起争执了。”

  郭阡不懂她怎的和他忽地闹起了生分,心头起了无名大火:“你想让我走,不必寻其他托辞,直说便是。”

  他卷起挂在衣帽架上的西装外套,目不斜视地径直向门口走去,开门后重重摔上了门。

  门内的朱鱼,却在听到门响的那一刻,靠着墙根慢慢滑落在地,静默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