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春
医院环境嘈杂而纷乱。
唯独这个角落被圈出了片刻的安宁。
郑浅感受着身边人传递来的温度和强有力的心跳,用手背和掌心轮番擦拭着眼泪。
容祁看着怀里的女孩儿蜷在一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浅浅,我挺好的,不哭了。”
郑浅拼命地点着头,可眼泪像开了闸的水,止都止不住。
她把手上的湿润擦在裙边,用干燥的手握住容祁的手腕,“我找了一圈都没看到你,以为你出事了……”
容祁半蹲在她身边,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拨开她侧脸的头发,柔声解释道:“我们离开山区的时候出了点意外,手机掉进河里了。安洛也不在,我才借到手机和你联系。没想到你找到医院来了。”
他牵起嘴角,“我以前算过命,说我和我的爱人此生只会经过一次分离,之后就是顺风顺水,平安和美。”
他弯下眉眼,“看来我下次再进庙,一定得好好谢过那位大师的金口玉言。”
玩笑话把郑浅绞在一起的情绪轻易挑开。
而褪去水雾的眼睛也终于能映入容祁此时的模样。
男人的脸上沾了些淡淡的泥色,脸色比平时更显病的白。
头发也不如平时整齐,几缕碎头发遮在了眼睛前。
连唇瓣都没有半点血色。
郑浅心头一紧,“你是不是病了?”
容祁只是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昨晚没休息好,有点倦。”
两人从墙角站起来,容祁晃了下手机,“我去换了,你跟我一起去?”
郑浅点了头,伸手拉住了容祁的衣角。
他们拐进了一间病房。
最尽头的病床边,一个小姑娘躺在床上,手上吊着水,呼吸均匀,正在熟睡。
病床旁边坐着个女人,还站着个小男孩儿。
女人头发凌乱,额头上横着几条皱纹,眼窝深深陷了下去,面容憔悴不堪。
唯有那双看着孩子的眼睛明晃晃地亮着。
容祁握住郑浅的手,带着她走到了女人身边,轻唤道:“齐女士。”
被唤的女人转移了视线,看到容祁时先是一愣,后又缓缓露了个笑。
她站起来,“容先生,你来了啊。刚才小云不肯睡,非要等着你回来,后来没抗住睡过去了。”
容祁颔首,把手机递还给她,“谢谢你的手机,我找到人了。”
姓齐的女人朝着容祁身边看去,眼见着一个漂亮的中长发姑娘。
她弯下眼,“找到了就好,好人平安有好报。”
她又对郑浅说着,“容先生救了我女儿,还找回了我邻居家的孩子,是我们两家的大恩人,以后你们两位再来这边玩,一定来我家看看。”
郑浅咽了下喉咙,“救人?”
女人正打算解释,这会儿,一个护士匆匆走进来准备给孩子换吊瓶,女人给她挪了个空,话头也断了。
容祁拉住郑浅,对女人说道:“齐女士,如果小云醒了,你告诉她,我收到她说的谢谢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折返着到了另一头,在床尾的小男孩儿面前停下,拍了下他的肩,“下次别乱跑了。”
男孩儿仰起头,黝黑的眼睛盯着容祁,绞着手指,拽了下容祁的衣服,“哥哥,谢谢你带我找小云。妈妈说过,人要知恩图报,以后你要是丢了人,我帮你一起找。”
容祁弯腰和他平视,“我已经找到了喜欢的女孩儿,但还是谢谢你。”
小孩儿听到“喜欢”两个字,眼神躲闪,面颊浮红。
他看了眼病床上的小女孩儿,又立刻低下头。
他不再说话,只是拉住了容祁的手指,重重地点了下脑袋。
像是做了某种无形的承诺。
容祁和他告别后,又牵住郑浅往外走。
郑浅看着他的侧脸,问了句,“你救人了?”
容祁应了一声,“那个女孩儿在江边上差点失足滑坡,我看到后拉了她一把,送了医院,家里人也联系上了。”
“至于那个男孩子……我一出门就看到他哭着四处找人,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叫小云的女孩儿,还喊着是自己的错,把朋友弄丢了……”
他静静地说着,“我好像,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无声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
郑浅忽然觉得自己握住的手有些凉了。
她知道容祁想到了以前的事。
她松开了握着他的手,换了个手势,与他十指相扣。
男人无声,沉默回握,力道更稳。
出医院后,容祁带着郑浅停在了医院前坪的一个帐篷前。
棚子上,一块写着“志愿者招募处” 的牌子高高挂起。
排队的人领了个工作牌后,又迅速离开。
容祁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一块和他们一样的牌子,“我报名了临时志愿者,你在这里等我,别走丢了。”
郑浅听完,摇了摇头。
她挣开容祁的手钻到棚子里,没一会儿就戴着一块志愿者的工作牌折回来了。
她把单肩的背包斜挎到身上,“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我今天也要为祖国和平做贡献。”
女孩儿撸起袖子的动作跟她整身漂亮的裙子完全不沾边。
可容祁的视线竟然半分都移不开。
郑浅扬起眼,润泽的瞳孔里折射着淡淡的光,”等志愿工作结束了,我们一起回家。”
她顿了顿,又上前一步扯住了容祁的衣领,把他硬生生地拽了下来,“你临出发前跟我说有礼物的,不准赖账……还有,我想听听,当年你离开明市以后的事。”
郑浅咬住唇,好不容易清明的眼睛差点又要蒙上雾气,“我想你……”
想那个,我们错过的十年。
想听你,一言一语,柔和地道来。
容祁沉默片刻,抬手扶住了郑浅的肩膀,哑嗓说道——
“好,一言为定。”
—
从戴上牌子开始,郑浅连一口水都没喝,忙前忙后。
她也是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人类在自然面前是多么渺小无力。
这场雨从大到小,淅淅沥沥地下了很久,终于在八点的时候悄然停下。
经过一下午的努力,山洪已经得到控制,各方援助陆续抵达。
组编好的志愿者队伍也接替了临时搭起的招募帐篷,替换下了一直奋战在一线的第一批志愿者,准备担起一整夜加明天白天的善后任务。
郑浅得到消息回到原定地点集合,交还了临时工作牌。
而她刚转身,一个人就牵住了她的手腕,往她头上扣了顶帽子,领着人往外走。
郑浅还没回过神来,耳畔便轻轻落下一句,“浅浅,跟我走,别出声。”
是容祁的声音。
郑浅看到他戴着帽子和口罩,独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与她对视。
眼神里满是疲倦。
两人朝着外面走去,和排着队的志愿者们反向而行。
身后,一个姑娘看了眼匆匆走过的两人,揉了下眼,低声呢喃道:“是错觉吗……我怎么觉得那个人像容祁啊?”
站在她身边的女生拍了下她的头,“你傻了吧,容祁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要来也是慰问的时候再来啊,谁会做了好事不留名,傻子吧。”
……
郑浅擦身而过,步子不觉放慢了。
她隐约听到点声音,抓到了几个关键词。
她顿时腾起了一股不舒服。
还没等她折回去,容祁先一步拉住了她,把人扣进了怀里,“没关系。”
郑浅就知道他肯定也听到了。
她气得拧住了五官,“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在乱说!你才是那个不声不响做事的人!”
“没关系,我习惯了。”
容祁的脸被口罩遮住,看不清神色。
只有那双如曜石般的眼睛微微闪动,于浓稠的夜色里透出半分凉。
路旁亮起的临时夜灯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指向无尽的黑暗。
他阖住眼,语气无甚波澜,“之前这里太乱,没人会注意到我,所以戴不戴口罩都无所谓。现在事情平息了,我尽快离开也不会引起麻烦。救灾才是最重要的事,其他的,往后排吧。”
郑浅被这句话戳中了软肋,想要替他申辩的话也停在嘴边,无法说出口。
一路上都是沉默。
拐角,一片相对安静的地方,一群人聚在一起,蹲的蹲站的站。
郑浅看到了人群里同样狼狈的安洛。
后者也看到了他们,一抹惊讶转瞬即逝。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往另一边走。
三人聚在了大树底下。
安洛的衣服也是脏乱得不行,眼球里还带着红血丝。
他看了眼郑浅,又看了眼容祁,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有人惦记就是好啊,不像我,孤家寡人。”
容祁没笑,“物资的事办得怎么样?”
安洛耸肩,“都置办好了,以剧组的名义捐的。”
说罢,他突然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可临到嘴边又打住了。
安洛拿出一把车钥匙,“这是我租的车,就停在前面。郑浅,麻烦你把车开过来,我带容祁去剧组打个招呼,然后你们两个就先回去。”
郑浅拿下钥匙,“好。”
等她走远,安洛才收回视线,跟容祁一起朝另一个方向走。
边走,他边说道:“我下午联系物资的时候,在登记处看兰月姨的名字了。”
容祁的步子蓦地顿住,拧住眉,“你没看错?”
安洛有些躁意地挠了下后脑勺,“应该是。但是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她又不接,最后发了一条云游勿念,就给关机了,刚才我还打了一个,没接。”
“消息肯定是我妈给透的,但是我没想通,她都来了怎么不见你呢?”
容祁抿住唇,没说话。
盛兰月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了。
只有她来见别人的份,从没有别人找到她的可能。
他撩起眼,搓了下手指,“等会儿我回去了再给她打一个。”
—
郑浅把车开过来的时候,容祁已经等在路边了。
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一时间没有其他动作。
郑浅看着身边的人没有要系安全带的意思,叫了他一声也没反应。
帽檐遮住了容祁的侧脸,洒下的阴影盖住了他的眸子。
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郑浅以为他太累了,于是主动猫着身子爬过去,想替他系上安全带。
而她刚探过身,原以为熟睡的人忽然抬起头,扶住她的腰往自己胸口带了一把。
郑浅就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被容祁搂住,半分也动弹不了。
她气得咬牙,“你装睡耍我?”
容祁空出一只手摘下帽子,捏起郑浅的下巴往上抬,“我只是在想事情所以走神了。谁知道……就被你钻了空子。”
钻个锤子。
郑浅瞪圆了眼,“我只是想给你系安全带!你别在这儿扮猪吃老虎!”
容祁被她这副气成豚鼠的模样戳笑,伸手拉过安全带,扯到她面前,又低头啄了下她的唇,“那就麻烦我家郑医生了。”
前一秒狼狗,后一秒奶狗。
郑浅红着脸挣脱出这人的魔掌,连卡扣的声音都比正常地响。
惹怒司机的后果就是行车的时候车速容易飙升。
尤其是开出山区后,路面平整了不少,她就更不用顾忌了。
容祁坐在副驾驶上,看着车外的景色被糊成了一道线,忍不住弯了唇角,“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
他转过头看向郑浅,轻声道:“我妈妈可能来了。”
“抽个时间,我们两家人一起吃顿饭。”
……
还在疯狂踩油门报复容祁的某人顿时脚底打了滑。
郑浅稳住车,后背冒了层虚汗,“这么快?”
总感觉这个进度条跟她想的……不太一样啊。
容祁蜷起手指,用指节抵住颧骨,模样闲适,“你别忘了,我妈妈小时候可想过把你换到我家,该担心的人是我。”
顿了片刻,他睨着驾驶座上的人,“这么一想,我是不是可以更快点?”
郑浅:“……?”
她转头盯着不知何时闭了眼养神的男人,牙根忽然就痒起来了。
算了。
看在他今天这么辛苦还舍己为人的份上,这笔账留着下次再算。
车内的氛围一转再转,不知不觉就到了酒店门口。
停好车后,容祁带着郑浅进了酒店,又要走了她的身份证替她定新的房间。
郑浅就在后面等着。
酒店大堂温暖明朗,还有柔软的沙发。
只是郑浅看着自己一身脏兮兮的,没好意思过去坐,想着等会儿洗完澡后好好睡上一觉。
没过一会儿,容祁拿着几张卡折返回来。
他站到郑浅面前,“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一个?”
郑浅:“?”
她扯了下嘴角,“好的。”
容祁压下睫毛,“我的房间是双人床。”
郑浅满脸疑惑。
双人床算什么好消息?
她拧住眉头,“那,那坏消息呢?不会是我房间的床去了你那里吧。”
容祁失笑摇头,“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个意思。”
“因为酒店满房了,所以……”
“我们只有一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