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余舟 木犀长醉秦淮岸
作者有诗云:
【闲云一梦风流过 长河千叠云嶂拨】
【木犀长醉秦淮岸 沧海余舟化南柯】
张存福似乎后知后觉, “大帅,今日为何不叫相爷一同商议?”他随即恍然,“大帅是要瞒着相爷?那……相爷那儿能告知几分?”
安惟翎抬眼, 严肃看向他二人,一字一顿。
“切记,相爷那儿,半个字不能透露。”
万俟铮初来京城,对安惟翎和袁玠不甚熟悉, 只听闻他二人感情甚笃,今年九月十六将要大婚。他略一思忖,难道大帅是怕婚期有变?毕竟先帝忌辰在十月初九,倘若这番安排中途出了岔子,婚礼也难办成。
张存福心大嘴大, 直不楞登将万俟铮的疑惑也问了出来:“为何不能告知相爷?大帅是怕婚礼有误?”
安惟翎摇头, “婚礼事小, 大不了延后便是。等忌辰过了再行大礼也未尝不可, ”她垂眸,定定看着盏里余下的茶叶, “我所图非小,不能让相爷替我担这风险。”
万俟铮暗自喟叹, 看来传言非虚,大帅果真将人护得紧。
张存福浓眉拧巴成一团,“大帅,有相爷助力,事半功倍,不如让相爷——”
安惟翎不耐烦地“啧”一声,“怎么, 你觉得本帅离了相爷办不成事?”
“属下岂敢!”张存福连连摇头,“只是,相爷和大帅已是一体,大帅所为诸事,旁人都要算上相爷一份,大帅要如何将相爷从这里摘干净?”
万俟铮也好奇地看向她。
安惟翎懒得解释,“这是我该操心的事,你们不必费神。只记得千万守住口风,别让相爷知晓半分。”
二人点头称是,安惟翎并未多留,带着张存福回了元帅府。
如今的帅府人多热闹。卫渡津和崔宜娴是常住,唐棠无家可归,卫渡津也乐得捡了媳妇养着。郭樱说帅府院子大,方便制药,且离善才堂不远,所以三天两头搬了一堆药材来小住。幺鸡和雾骐最馋崔宜娴做的叫花鸡,恨不得天天来要饭。杨敏之供职的兵部离帅府只隔两条街,也常来小坐,顺便给众友看看新打的弓弩。
反倒是帅府主人难得着家,好好的府邸成全了这帮乱七八糟的人。
安惟翎带着张存福踏进正堂,差点不认识这院子。
她抬起一只手指,指着院子里一地花花绿绿的药材,“岂有此——”
“闭嘴,来帮忙,”郭樱上来一把将她手指拍开,“将这些金银花收了,已经晒得差不多。”
话音未落,一大团棉花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撒欢,将满地金银花拱得稀乱。
郭樱头顶冒烟,捡起一个筛药的大竹盘冲了上去,“隆景!蠢狗!站住让老子好好打一顿!”
郭樱拿着竹盘扇它脑袋,隆景窜来窜去地躲闪。
郭樱人不如狗,绕着院子追了有十多圈,百打不中, “哐当”丢下竹盘,叉着腰骂娘,“狗东西,有种别躲,老子剁了你今晚下酒!”
隆景距他几丈远,“嗷呜”一声,歪着脑袋,扒拉两下地上晾晒好的金银花,得瑟得很。
郭樱气结,又捡起竹盘,“等老子抓住你,前腿红烧,后腿爆炒,心肝脾肺肾剁碎煮了喂猪,狗头剁下来挂院门,让你亲朋好友都来看看傻狗的下场!”
安惟翎一巴掌拍上郭樱后脑壳,“狗头挂院门?这是老子的院子,你想挂什么就挂什么?”
隆景半句听不懂,叼起一根金银花窜到一边继续耍。
郭樱看它不再祸祸地上的药材,这才恢复一半人样,整了整鬓角,“大帅稀客。”
安惟翎冷笑,“可不?老子回自己府邸都跟做客似的,你看看这乌七八糟的院子,可有半点配得上‘元帅府’三字?”
幺鸡和雾骐勾肩搭背走过来,雾骐一身金银链子丁零当啷,没大没小地拍安惟翎肩膀,“老大,你们中原人不是有一句话叫‘山中无老虎,驴子称大王’?”
张存福笑倒。
唐棠打了个呼哨,隆景摇着尾巴屁颠跟上,一人一狗去厨房搜罗吃食。
安惟翎一脸不可置信,“这竟是本帅府邸?一个个都拿我当穿堂风呢?”
崔宜娴端上一碗凉茶递给她,笑言,“大帅为人大方,我们便拿这当自己家,成日肆意妄为。”
“崔姨你可别夸这厮,”郭樱一面指挥卫渡津幺鸡二人帮忙收捡药材,一面阴阳怪气,“你可知我这些药是为谁制的?好心当驴肝肺也罢了——”他把手一摊,“银钱都不给点?”
安惟翎“嗬”了一声,顺手从袖袋里掏出一块银子,食指轻轻一弹。
郭樱“嗷”捂着脑门蹲下,“安惟翎?!你做什么?!”
“看你钻钱眼里了,好心让你尝尝被钱砸的滋味。”
她慢悠悠转身,一面想着,反正前院已经被这帮人被糟蹋完了,不妨去后院瞅瞅,指不定还有什么惊人之喜。
杨敏之眼见她要去后院,放下手里的木工家伙什,颠颠地跟上,张存福一阵旋风似的冲过来拦住,“大帅大帅!还是别去后院了!”
安惟翎奇道,“怎么?”
他汗都快下来了,“不如先看看崔姨做了什么好吃的?”
“本帅在自己家,还不能随意进出了?”
“那后院没甚好看的。”
安惟翎笑出声,“没甚好看的?听这口气,你才是帅府主人呢?”
张存福嗫喏道“不敢”,又拦不住她,只得硬着头皮跟着。
安惟翎越发好奇,张存福难道有本事藏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东西?
她不紧不慢绕过正堂,顺着回廊悠悠转,拨开几丛蔷薇带刺的枝,踏进后院的月门。
“张存福英俊!张存福英俊!”
张存福的那只宝贝虎皮鹦鹉在笼子里蹦跶,笼子挂在一株月桂树上。许久不见,它毛色倒是更油光水滑。
安惟翎恍然,“感情是把你家傻鸟藏这儿了?”
张存福面色黑中透红,“这不,官衙也不让养鸟么。”
“瞧你这点出息,不就一只鸟,至于藏我后院吗?”
张存福不自然笑笑,安惟翎又心生疑窦,丁点大的破事,至于教张存福方才吓成那样?
“难不成你还藏了什么混账玩意儿?”
张存福一激灵,“没人!”
安惟翎冷笑,“人?藏了什么人?”
张存福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她幽幽道:“什么东西,出来让本帅会会。”
树丛里一个人影闪出来,身段不俗,一张俏脸莫辨雌雄,正是幺鸡曾送她的那名美貌小厮。
那人似乎丝毫不怵,恭恭敬敬跪下,得体地行了个大礼,“大帅恕罪,张将军恕罪。”
安惟翎眉毛拧起来,先前不是叫了幺鸡将他送走吗?倘若让袁玠看见,天知道怎么收场。
她转身,“都随我出去。”
三人到了前院里,其余人正逗着狗,安惟翎领了那小厮过来,后头张存福拎着鸟笼,冲幺鸡拼命杀鸡抹脖使眼色。
幺鸡见状,心里一个咯噔。
果不其然,安惟翎盯着他,“幺鸡,你来说。”
郭樱看热闹不嫌事大,从八仙桌上抓起一把瓜子跑来瞧,卫渡津、杨敏之、雾骐、唐棠四人也颠颠围过来。
幺鸡涨红了脸道,“老大,上回你同我说只要丫鬟不要小厮,本来我也打算送走这位小哥,”他伸手一指,“张存福他偏要留。”
众人纷纷扭头看张存福,张存福恨不得当场升天,“大帅,属下得知这位小哥养鸟是把好手便留下了,属下这是爱才,跟您学的。”
郭樱起哄,“脸呢脸呢?!”
安惟翎白他一眼,转头看着四周众人,凉凉道:“一个个的,都装没事人来看热闹,张存福将这人在我后院藏这么久,你们谁不清楚?”
她又转向张存福,“你那破鸟谁养不成?偏要是他?”
“大帅有所不知,”他凑上来,“这位小哥乃不世奇才,我的鹦鹉从前只会说一句人话,如今在他手里学了不少新词。”
他说着,冲那小厮示意。
小厮为人谨慎,先前一直默不作声,见安惟翎也有些好奇,便对着鸟笼中的鹦鹉打了几个复杂的呼哨。
鹦鹉大喊,“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众人笑:“馋虫。”
它又喊:“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安惟翎奇道:“什么淫词艳曲,也随意教它?”
小厮又跪下,“小人失礼,大帅恕罪。”
他话音未落,鹦鹉又开始叫唤:“张存福英俊!张存福英俊!张存福英俊!”
众人哄笑,“还是这句记得最牢。”
小厮不敢言语,仍跪在地上,安惟翎顺口叫了起身。
她这是头一回细看,见他身段面颊都有媚色,神态又作奴颜婢膝的情状,猜测他出身有异。
“你是何方人士?”
他垂手道:“小人名唤余舟,出身秦淮畔,楚烟楼。”
唐棠少根筋,直愣愣问道:“小哥,楚烟楼是什么地方?”
卫渡津七手八脚地捂住傻媳妇的嘴。余舟道:“是秦淮河一带最富盛名的风月场。”
出身倒是可怜,倘若从元帅府被撵出去,十有八九只能干回老本行。
安惟翎是军营里长大的,心想这人好歹是个男子,就算不能精忠报国,怎么好做个卖笑的玩意呢?
想到这,也不忍将他赶走,“余舟,除却驯鹦鹉,你还会些什么?”
“会酿酒,家母生前开过酒庄,小人有些祖传的手艺。”
“那行,你留下来吧。”
大门口清朗的男声传进来,“谁留下来?”
郭樱坏笑着冲安惟翎做口型:
“坏了,你家相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