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生天 奔赴。(1 / 1)

寤寐求之 叶清嘉 4617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63章 生天 奔赴。

  马车一路南下, 行进得不急不缓。车内铺着厚厚的软垫,舒适又暖和。

  纵是如此,连日颠簸, 姜韫也难免有些肩背酸痛,头昏脑胀。

  锦瑟在其身后为她轻轻揉捏肩颈, 一面按揉, 一面轻声道:“娘子今日一整日没怎么吃进去吃食, 眼见日头都要落了, 纵是不饿,也得进一些才是。适才问了参军,说是日落前便能抵达沧州城。不若在城中客栈歇息一晚, 让酒楼做些清粥小菜给娘子尝尝?”

  姜韫半阖着眼摇头说不必。过了沧州,再有一日功夫便能到关东地界了,谢府人一早得了消息, 想必已经在城外候着她了。幽州战事激烈之时, 能早一日安稳回关东便早一日。

  “是有些饿了,进城后去买些热乎的糕点带在路上吃吧。”她掀起眼皮子, 伸手撩开车帘往外瞧了眼。眼见便要日暮西沉了,薄薄一层金箔似的光芒晕染天幕, 瞧着热烈得很,却一点暖意也无。

  “有幽州的消息吗?”姜韫收回了目光,微拧了下眉,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锦瑟答:“您晌午不是才问过了吗?若有消息, 参军定会立马告知您的。”

  姜韫长出一口气, 不再问了。

  进城后,锦瑟便忙不迭地去寻了家热闹的糕点铺子,依着姜韫往日的口味买了些刚出炉的糕点。

  马车并未停留多久, 便又上了路,锦瑟一面轻喘着气,一面拆包裹糕点的油纸,将糕点递给姜韫。

  姜韫伸手接过来,瞧她两眼,不由道:“跑着回来的?”

  “娘子想吃点热乎的,这不是怕糕点凉了吗?”锦瑟掀唇笑了下,未在姜韫跟前提起,适才因她跑得急,险些撞上了人,差点把怀里捧着的糕点给摔了。

  姜韫微叹口气:“急什么?不差这点功夫。”

  她言罢,拈了块糕点送入口中,尔后有些心不在焉地赞了句:“这糕点倒是不错,清甜不腻。”

  “合娘子胃口那便再好不过了。”锦瑟笑着道,“这还有好些呢,您多吃几块。”

  姜韫颔首,一连吃了好几块,胃里总算舒服些了。

  日落后,马车出了沧州城,驶进城郊。

  天色昏黄,城郊四下空旷,人迹寥寥。

  到这时辰已经有些冷了,锦瑟掀帘往外瞧了眼,便灌进来一阵微凉的晚风,她便又扭头道:“奴婢去把娘子那件夹衣取来?”

  却不闻姜韫应答。只见她斜倚着车壁,双眸紧闭,像是睡着了。

  锦瑟没来由地心里打了个突。

  她正准备轻声试探一下,忽被急急刹住的马车颠得仰倒,险些从车里摔出去!

  她紧紧扣住了车沿,又惊又怕地望向车内向一侧栽倒却依旧未见醒的姜韫,浑身发起抖来。

  “娘子!”锦瑟这一声未落,车外烈马嘶鸣,兵戈声骤起。

  浓浓的血腥味一下子窜了进来。

  锦瑟余光里瞥见车帘缝隙间驾车的马夫仰倒在车架之上,口吐鲜血,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

  她忍着恐惧,浑身战栗,在车内死死抱住了昏睡不醒的姜韫。

  ……

  姜韫头痛欲裂地醒过来时,仍在马车之中,身边却已空无一人。

  思绪好半晌才回笼,只依稀记得昏睡前锦瑟的那一声惊喊。

  天色见明,几缕熹微的晨光透进车内,清晰可见她所处的马车并非是沈煜精心给她置办的那一辆。

  她呼吸轻颤,心口狂跳不止,极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思忖对策。

  尚不知是哪路人马劫走了她,且她当下两手空空,身边无一亲信,毫无对敌之力。

  来人并未捆缚住她的手脚,一方面是料定了她手无寸铁之力压根儿跑不了,一方面恐怕则是不敢伤她。至少眼下并无性命之忧。

  姜韫自发间取下一支银簪,将其藏进袖摆中,深吸了一口气,打算静观其变。

  马车一整日未停,颠得她几欲作呕。到入夜之时,才稍作停留。马车刚一停下,她便扶住车沿,探出半个身子干呕起来。

  她刚冒出来,寒光一闪,一支长矛悬空刺向了她的脖颈。

  姜韫呼吸一滞,垂着的眼眸瞥向这一行人的衣摆和鞋履。

  平平无奇的衣裳,糙得仿佛是山里的盗匪。鞋子沾满了泥,细瞧之下才发现是缎面的,掩在泥土之下的暗纹很是别致。

  姜韫缓缓避开那刀锋,直起身子,抿了下干涩的嘴唇,面无表情地直视执矛之人,吐出一个字:“水。”

  那人显然是奉命行事,见姜韫面色苍白,孱弱至极,收了警惕的心思,转头递了只水壶过来,连带一些油纸包裹的干粮。

  姜韫又饥又渴,只迟疑了一瞬,便一气儿接了过来,先仰头喝了几口水,尔后不动声色地四下望了望。

  荒郊野岭,什么也瞧不出来。

  不多时,便见那领头之人又去调动马车重新启程。

  她深吸一口气,捏紧了袖中的簪子,出声问:“敢问阁下要挟持我去何处?”

  无人应答。

  姜韫指尖抑不住地轻颤,闭了闭眼。

  在马车启程前,她赶忙坐了回去,以免磕伤了自己。

  她从未体会过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连永远在她身边的锦瑟也不见踪影。

  马车在渐浓的夜色中疾驰,在恐惧裹挟住自己之前,她冷静地理清思绪。

  若她记忆未有偏差,劫持她的这一行人……恐怕是出自当年战功赫赫的神策军,新朝初立后收归进北衙的禁军。

  乃是皇帝在乱世起兵时一手组建的一支军队,跟随他南征北伐,后来数次在宫变中护驾,忠心耿耿。

  关东的谢家人恐怕再难等到她了。

  这马车只能是一路往西。

  直抵京都。

  ……

  一路上,姜韫很是安静温顺地配合这些“劫匪”,不声不响地整日闷在车里。

  那领头之人见她如此识势,虽未放松警惕,却对她的合理要求有求必应。

  只除了不让锦瑟回到她身边,和她同车而行。

  姜韫得知锦瑟仍好好的,心便放下了大半。她又隔着车帘对车外人道:“我身子不适,烦请阁下进城为我寻一位郎中。”

  从关东到京城,不比从幽州到关东那般近,这一路上行进了半月,纵是停歇甚少,才将将抵达冀州。

  姜韫忧心忡忡地轻抚已然微微隆起的小腹,暗自告诫自己定要沉住气。

  不知关东和幽州是否已然得知她被劫走的消息。

  她思及此,不由攥紧了手心,好半晌才松开。

  战场上的纷争她忧心也无用,要紧的是保重自己和孩子。

  有孕在身是瞒不住的,况且如若皇帝劫持她是为了威胁沈煜,她有孕无疑只会让皇帝更慎重对她。若是她腹中胎儿在这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反倒逼急了沈煜?皇帝定会让她和孩子安稳抵京,至少在他和沈煜当面对峙之前,不会伤她半分。

  那作普通护卫打扮的禁军果不其然请了位郎中过来为她诊脉。

  只不过在诊脉时,在一旁紧盯着动向,寸步不离。

  姜韫按捺住递信出去的心思。

  这期间沿途她几次三番欲不动声色地留下记号之类,皆被这领头之人给识破毁掉了。

  她暗自咬了咬牙。

  好在身子并无大碍,郎中叮嘱了几句后,便又被人押着离开了。

  姜韫不得不放弃途中出逃的计划。这一路人生地不熟,她眼下又身虚体弱,绝不能豁出去硬碰硬。

  马车一路往西去,她寝食难安熬了一路,瘦得下巴都尖了,好在腹中孩儿比她更坚强,一点也不闹腾。

  临到京城的时候,天气已然冷了下来,隐隐有初冬的寒意扑面而来。

  禁军的令牌让马车在京都长驱直入,姜韫连使计露面让守城的官兵起疑的机会也无。

  她心里冷笑着盘算皇帝会把她扣押在何处。

  到了京城,虽是天子脚下,可同样是姜家和侯府的地盘。

  马车一路驶向了长乐坊内的大安国寺。不得不说是个好地方,和大明宫只隔着一条北街,正对着进宫的延政门,若是站在寺里楼阁上往北望,能清晰瞧见巍巍宫城里连绵的宫殿。

  姜韫被安置在寺庙后院的一处僻静的宅子里。

  她急不可耐地想探听外界的消息,奈何一连好几日不曾有人踏足这寺庙的后院,唯有身披甲胄的禁军层层把守。

  直至她深夜惊醒,大喊腹痛,禁军火急火燎地去宫里报了信,派了位须发皆白的太医过来,她方觉机会来了。

  ……

  紫宸殿。

  殿内阒静非常,落针可闻,宫女内侍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皇帝适才骤然起身,摔碎了博古架上的好几只梅瓶玉器。

  瓷片、碎玉零落满地,上前赤手收拾残局的内侍被皇帝猛地踹了一脚,仰翻在地,又忙不迭跪好连连磕头请罪告饶,全然不顾手掌和额头汩汩涌出来的鲜血。

  英国公在一旁沉默了几息,拧着眉也跟着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当务之急是将西北都护八万大军逼退,且不能让其过渭水,否则京都危矣。老臣请命率十万禁军北上攻打西北军。”

  皇帝挥袖一下子拂落了案几上高高堆着的卷轴,厉喝:“一个二个皆反了天了!沈煜在东北造反,薛延之在西北起了兵!”

  英国公眼神一沉:“薛延之的反心竟藏了这么些年。”

  “你以为是他想反?”皇帝冷笑。

  “……难不成和御之有关?”英国公惊疑不定,“他怎会和御之暗通款曲?早先臣等跟随陛下征战之时,那薛延之分明最看不惯的便是御之,当年若不是陛下从中调和,他二人早斗个你死我活了。陛下派遣他去西北坐镇,不也是想着这一层吗?再者,若真是御之,此举未免太操之过急了吧?他人在幽州水深火热,哪抽得了身顾京都之事?”

  皇帝脸色僵硬,半晌才下了旨意:“爱卿年事已高,还是好生在京都将养罢。传旨下去,着卫国公率十万禁军北上抗敌,务必将薛延之的脑袋给砍下来呈给朕。”

  内侍监立马便退出去传口谕。

  英国公也跟着退出了紫宸殿,出殿时嘴角越发下沉了,忽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皇帝千防万防,猜忌心太重,当年跟着他打天下时引为心腹,兄弟相称,一朝御极,半分情谊也不念了,瞧谁都像是在觊觎他的金銮座。前一个是太过出挑的沈御之,往后他这个国丈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呢?眼下便开始不准他染指兵权了。

  英国公此时也只能反复安慰自己,皇帝重用卫国公是念及卫国公世子韩靖安同沈煜交好,逼他二人对立。

  翌日,卫国公率大军出征,与西北军在渭水边展开激烈的厮杀,两相僵持。于此同时,幽州战事已酣,句骊被逼退回边境外,而幽州铁骑则趁势而上,讨伐句骊残军,反败为胜,夺下了句骊三座城池。句骊节节败退,连夜派遣使者请求和谈。

  姜韫对此一无所知,只发觉大安国寺的香客越来越多,烟雾缭绕。

  她有些沉不住气了。

  正当她打算另谋出路逃离寺庙之时,寺庙被勒令屏退百姓。

  隅中时分,皇帝摆驾了大安国寺。因皇后身子抱恙,他身边伴驾的唯有崔贵妃。此行明面上是为边关的战事和久病的太后祈福。

  ……

  大安国寺后院的宅子里,皇帝屏退了内侍和护卫,垂眼漫不经心地让正欲弯身行礼的妇人平身。

  姜韫从善如流,扶着腰站直了。

  皇帝见她仰起头来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当初在宫里照过一面,未及细瞧便被沈煜挡住了,眼下他才得见了真容。

  不愧是让沈煜神魂颠倒的女人。

  “听闻沈夫人自小在姜家便素有聪慧的美名,”皇帝目光如炬,“今日一见,才知夫人貌比西子。”

  皇帝这话的言外之意简直毫不掩饰。姜韫望着眼前既陌生又不失熟悉的男人,抿唇笑了下:“陛下谬赞。”她哪能和搅动吴越纷争的施夷光相提并论?

  姜韫此前当真未料到皇帝能使出此等卑劣伎俩。打不赢沈煜,便挟持女人作质子?

  皇帝垂眼睨她半晌,视线又移向她隆起的腹部,懒得再同她兜圈子:“夫人以为,朕若请夫人同上城墙,与逆贼对峙,有几成的把握能逼退逆贼?”

  姜韫心下讶然。沈煜已然要打到京城来了吗?

  她面上却分毫不显,垂着眼道:“四五成吧。”

  皇帝有些惊异,早知她被挟持依旧分外冷静,眼下得见依旧有些诧意。

  姜韫抬起眼,目光平静,一字一句地道:“陛下的旨意,民妇省得了。既是能为我大梁做贡献,助陛下斩杀逆贼,民妇定然义不容辞。只是还望陛下能保全民妇和腹中孩儿的性命,也恳请陛下念及民妇的功劳,免了民妇的连坐之罪。陛下想必也知,我姜家同他素有矛盾,和离之事从去岁拖延到今日,也实属无奈。往后这孩子生下来,也只会姓姜。”

  皇帝闻言眯眼盯着她瞧,半晌不置一词。

  一炷香的功夫后,姜韫目送着皇帝的仪仗离开,面色沉静,掩在袖中的指尖却抑不住的战栗。

  尔后,她耐着性子静静候了片刻,忽闻门外禁军压低声音的喝问——

  “什么人?”

  “陛下派奴婢来给这位夫人传个话。”

  那身穿内侍公服的小黄门隔着木门对姜韫道:“沈夫人,陛下开恩,只要您办事得力,定不叫谋逆案牵扯到您娘家。”

  姜韫没应声,不多时又听见那内侍窸窸窣窣远去的声音。

  ……

  这日入夜后,姜韫时刻警醒着盯着门外的动静。临到子夜,她忽闻锦瑟在门外低低的呼唤。

  她心口一跳,忙不迭起身靠近门边。

  “娘子!您醒着吗?”锦瑟轻手轻脚地把门上的锁给打开了,推开门一见了姜韫便红了眼,“娘子您受苦了……”

  姜韫眼眶也有些酸,从头到尾地打量她一番,见她皆好好的才松了口气。

  “奴婢被关在那边院子里的柴房里了,是个中官救了奴婢,给了钥匙,让奴婢赶紧来放您出来……还让咱们出了后院便往南走,那边有马车接应。”锦瑟说着,瞧了几眼门外地上瘫倒一片的禁军,心下戚戚。

  姜韫对此毫不惊讶,闻言忙不迭拉着她出了宅子,一路往南走。锦瑟小心翼翼搀扶着她。二人趁着夜色,疾步而行。

  一路泥泞,荒草碎石割破了她柔嫩的脚踝,她全然不顾,咬着牙往南疾行。只盼着上了马车,逃出生天。

  奈何天不遂人意,还未出寺庙,禁军便发现她不见了。

  整个大安国寺顿时灯火通明,禁军迅速包围了所有的出口。

  姜韫甫一手忙脚乱地坐上马车,先时劫持她的领头之人赫然持刀立于车前数丈之外。

  锦瑟浑身发抖,紧紧握住姜韫的手,紧张得咬破了嘴唇。先时便是此人在她奋力护住姜韫的时候,险些挥刀杀了他!

  姜韫深吸一口气,四下望了望,有些意外地发现此人竟是单枪匹马。

  看来禁军中未中圈套的也不多,眼下也唯有这领头之人率先发现了她的踪迹。

  随后便见那人欲抬手往空中发射信号召集人马,姜韫险些目眦尽裂,正捏着袖中簪子,犹疑着是否要解开马匹的缰绳,刺马一簪,让其暴起冲向那人——

  电光石火之间,那禁军忽被人从身后捅了一刀。

  刀光凛冽,血注喷涌而出。

  那禁军头目被一刀贯穿了心脏,轰然倒地。

  于是姜韫便望见了其后持刀之人的挺拔身影。

  泠泠月色之下,沈煜扶刀疾步奔向她,满身血污,宛如嗜血杀神奔赴他的转生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