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花明 她合该凤仪天下。
好似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 门外的沈煜久久无法回神。
长久的震惊过后,他又从心底涌上来一阵无力之感,如同身处无垠黄沙大漠之中, 眼睁睁看着漫天的黄沙席卷而来,毫不留情地将零星的人影吞噬, 无可奈何。
怪不得当下他压根儿就没伤着姜家半点皮毛, 她就决然地动了杀心。
他忆起前世姜韬出殡那日, 她在紫宸殿前素衣披发地跪着, 半是恳请半是威逼地让皇帝治他的罪。
彼时他被问责,匆匆赶至紫宸殿陈情请罪,却也心知不论姜家再怎么折腾, 皇帝也不会轻易降罪于他。
以她的心思和谋略,自然对此更为心知肚明,却还是为了虚无缥缈的一线希望而奋力一搏。
为了姜韬, 为了姜家, 她赴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他从殿里移步出来,便遥遥对上她阴鸷愤恨的目光。
她是恨极了他。
沈煜心口一阵绞痛。
他性子向来利落果决, 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从未有哪一桩哪一句后悔过,除了——
前世太元五年下的那道调兵密令。
姜韬所守的那座城的确是要冲之地, 因此他谋划以那座城为铒,引走敌军大半的兵力,从而趁机绕至敌军后方,烧了他们的粮草及大营, 掐断其后路而将其包抄歼灭。
只要姜韬再多撑一日, 便不会有那般惨况。
那城池易守难攻,他掐算好了一切,人马、水源、粮食……足足够姜韬众部守上半个月, 只要不出城迎战,便无性命之忧。一切皆在他掌控之下,只唯独算漏了地方官贪污腐败。
官府的库房里根本就没有存粮!
百姓们辛辛苦苦种的粮食,被县令打着朝廷赋税的名头成倍地搜刮尽了。战火硝烟一起,粮价飞涨,眼见着这城池危在旦夕,那天杀的县令暗地里急急忙忙把库房里的粮食倒卖了出去,卷财南下避难。
人一旦饿急了,人性便经不起考验,让兽性占了上风。城中百姓眼一闭,心一横,闻着肉香狼吞虎咽,反正摆上桌入了腹的不是自家小儿。
消息被封锁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绝望而无声。
大军赶至时,姜韬已率众部出城拼死突围,以卵击石,全军覆没。
那日在紫宸殿前,他走近她时,连不动声色地瞧她一眼都不敢。
若不是他操之过急,出了纰漏,姜韬怎么会送了性命?
这笔血淋淋的账只能算在他头上,肠子悔青了也没办法赎清罪过。
幸而上天垂怜,时间推移回十年前,一切都还未发生,都还来得及改写。
原来回到十年前的不止他一个,姜韫也一清二楚地记得所有发生过的一切,因而她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姜韬再度赴险。
而他做了什么?不加劝阻不提,还赠予其佩剑。
她昨夜质问他时,他因得知她杀心而还没忍住发了脾气,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沈煜重重掐了一下眉心,犹疑了良久,收回了叩门的手,尔后转身离去。
……
二人赶在宵禁前回了永平侯府。
李氏听闻儿子儿媳一道去姜府给亲家公贺寿了,很是舒心,以为他俩已然重归于好。她吩咐小厨房炖了红枣雪梨汤,待得他俩一回府,便将人叫到西院来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
姜韫出了闺阁便收拾好情绪了,此刻坐在西院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雪梨汤,面色沉静。
沈煜则坐在一旁推拒了甜汤,正喝着茶。
“你们年纪轻能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可折腾不了。”李氏目光在他二人之间逡巡,轻叹口气,“你俩闹矛盾,连带我夜里也睡不着。下回可别再动不动起干戈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多为对方想着些,遇着事儿了静下心来好好谈谈。”
两人皆没作声,只颔首以示受教。
李氏话音一转,又说起另一茬儿,语带艳羡:“英国公府上昨日又生了个小郎君,真是喜人,那英国公夫人和我年纪差不多呢,孙子孙女都好几个了。”
这话言外之意太明显,姜韫闻言微顿,搁下勺子抬起头来道:“婆母,儿媳……”
她话才刚出口,便被沈煜忽然出声打断了:“母亲,时候不早了,您早些歇息吧。”
他言罢,拉着姜韫一齐起身告退。
李氏便摆摆手让他俩回东院去了。
直至进了屋,姜韫轻挣开他握住她手腕子的手,问:“侯爷为何拦着妾,不让妾告知婆母妾无法有孕一事?”
“瞒着此事便不会与妾和离了?”她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忽而又问,“侯爷到底心仪妾什么?无非是相貌皮囊吧?这天下貌美女子何其多,侯爷不如换一个能生养的美娇娘,也好……”
她言及此,才忽然发现此刻沈煜沉静的目光之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同漩涡一般,让她不知不觉没再继续作声。
“世上哪还有可堪与夫人比拟的女郎?”沈煜抬手轻抚她脸颊,指尖轻微发颤几不可察,“我心仪夫人,从不只是相貌。”
更心仪她的睿智和风仪。
出身名门世家,却不自诩高贵,也从不曾像旁的世家子女那般眼高于顶,瞧不起他这样的起于微末之人。
她合该是凤仪天下的,合该做将来新朝的皇后。
姜韫怔了一下,有些慌乱地侧过脸避开了他的手,不知何故觉得他今夜有些不大对劲。
夜里二人上榻入睡,她头疼难忍,翻来覆去睡不着,余光见身边的沈煜动了几下,也再懒得虚情假意地说些什么“打搅他安眠请他见谅”的话了。
却在下一瞬,察觉一双温热的手覆上了她脑袋两侧的太阳穴,轻轻揉弄,动作温柔似水。
“怎么好端端头疼起来?又吹了冷风吗?”他低声问。
姜韫僵着一动不动,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先时他体贴入微地为她洗发绞发、病榻前喂她汤药时的场景。她一时晃了神,半晌没作声搭理他。
他也不恼,兀自道:“明日去宫里找太医瞧瞧吧。”
她闻言扭过头来望向他,撞进他如水般温和的目光里。
她不过是这几日糟心事太多,心里压的事儿太重,才头疼得睡不好觉。
且此刻在他的按揉之下已然舒服了很多,哪用瞧什么太医?
姜韫当真觉得沈煜自打从姜府出来后便有些怪异。
昨夜还气势凌人地欺负她,今夜便像是忽然之间通通消了气,举止言语反倒比新婚时还要温柔上几分。
他这是改换了法子,好让她回心转意不再惦记着与他和离一事?
伎俩和花样还真是多。
她在心里暗暗把他昨夜的话还回去——
你做梦。
烛光昏昧,帘帐轻晃,怦然的心跳声在阒静的夜里清晰可闻,分不清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