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蒙蒙亮,耳边传来一点悉索的响动,简青黎拖长调子“嗯”了一声,双腿蜷缩得像个婴儿,往热烘烘的被窝深处钻。
几秒后,他紧闭的眼皮抖了抖,半梦半醒地打了个哈欠,轻声问:“你起来了?”
“嗯。”
“你手机呢?”简青黎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声音沙哑又含混,像在说梦话。
“干什么?”
“给我嘛。”一只白皙的手臂从被窝里伸出来,五指张开、掌心朝上,撑了几秒又垂下去,在床单上平平地,执拗地伸展着,“你昨天答应了的。”
“我什么时候——”方明栈想起前一晚简青黎所谓的“答应我一个要求”,话音戛然而止,一股受骗的不悦感浮上心头。他以为那句让人心软的“吻我一下”就是简青黎的条件,谁知道还有其他的坑等着他跳。
偏偏他还不能计较,否则就显得昨天那个吻有多重要似的,值得他大惊小怪。
“方总,”简青黎困意浓浓,还紧追不舍,“言而有信呀。”
方明栈犹豫了片刻,掏出手机扔在被子上。简青黎得逞了,满意地笑了两声,摸索着拿起手机。屏幕是密码锁,他不假思索地输入一串数字,立刻就解开了。
“还在用生日当密码,你怎么没点个人信息保护意识啊。”他吐槽完,麻利地点进微信,打开黑名单,然后把Cyan放了出去。
做完之后,他没有得寸进尺地翻看方明栈的其他隐私,乖乖地将手机还给了主人。
方明栈站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表情不咸不淡。他接过手机放好,径直走进浴室洗漱。伴随着淅沥的水声,简青黎闭上眼,心情松快地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来的时候,公寓里又是冷冷清清。他冲了个澡,到阳台上收了前一次过夜留下的衣服,把脸埋进去深深地嗅了嗅。
一次性内裤没了,简青黎翻翻找找,拿了一条方明栈的换上,还很有礼节地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汇报情况。
方明栈正在公司开会,两个董事对于蕴至县的地皮应该报价多少争论不休,都是叔伯辈的老功臣了,他不好偏帮一方,只能无奈地看着,暗中盘算如何使他们接受自己更离谱的价格。简青黎的消息恰好在他走神的时候来了,好长的一句话,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是他一贯的风格。
“明栈,你说!”谭敬松吵得脸红脖子粗,转向董事长寻求支援,却发现方明栈对着手机愣神,表情很微妙,嫌弃中又透着点笑意。
方明栈清了清嗓子,镇定地将手机倒扣在桌上,说:“我觉得,一个亿吧。”
会议室里静了片刻,很快响起了激烈的讨伐声。这几个董事年龄都大了,做事越来越保守顽固,之前就不同意方明栈成立制药公司,现在更是担心他把集团搞垮,苦口婆心地劝“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
方明栈在文越医药是绝对控股,这几个叔叔阿姨的反对其实改变不了局面,但若态度强硬一意孤行,很容易让下属离心离德,因此他只能耐着性子解释缘由,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理解和支持。
一番舌战后,参会之人都精疲力竭。方明栈虽然未能一次性说服所有人,好歹取得了一点成效,让谭敬松改变了立场,站在了自己这边。
午休时,两人一起吃饭,谭敬松感慨自己老了,对市场的风向不如方明栈摸得清。还说:“你妈妈总叫我多帮衬你,我看啊,我们这帮老骨头,还是趁早腾了位置,让你们年轻人坐上去吧。”
方明栈笑笑:“别这么说,您对文越的贡献是众所周知的。”
“你爸要是看到你有今天,肯定欣慰得很。当时你硬是不肯来文越工作,可把他气的!”谭敬松想起当年方明栈和他老子叫板的倔强模样,忍不住笑了,过了一会,他又叹息一声,问:“对了,你妈身体好些了吧?前几天她说自己感冒了。”
方明栈并不知道杨彤感冒了,他们母子俩的冷暖好像从不相关,谁也不会主动提起。他避而不答,调侃道:“谭叔,最近你和我妈关系很好啊,什么都通气。”
谭敬松尴尬地呵呵两声,说:“我俩是大学同学嘛,所以互相关心一下。”
下午,方明栈算好时差给杨彤打了个电话,问候她的身体情况。杨彤只是受了点风寒,在家庭医生的调养下已经痊愈了,不过对于儿子的主动关心还是很受用,温柔地和他聊了几句家常。
她的脾气就是这样,时好时坏、阴晴不定,这么多年方明栈都习惯了。过了一会,可能是看气氛不错,杨彤又试探着提起给他介绍女朋友的事,方明栈一听就烦躁,借口有工作要忙,急着挂掉电话。
“等会,”杨彤喊住他,犹犹豫豫地问,“你回国有半个月了,跟以前的老同学见过面吗?”
方明栈喉头一哽,过了两秒才说:“没有,最近比较忙。”
简青黎也很忙,他一个开工作室的圈内朋友接了独立设计师品牌九鹤的春装秀,请他前去支援。他本来抱着长见识、看热闹的心态,谁知九鹤的设计师看了他的作品之后,竟然点名要他负责秀图拍摄。因此简青黎压力倍增,连着几天都在做功课,生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时装秀定在惊蛰,日子颇有深意,是希望一鸣惊人的意思。简青黎以前就听过九鹤这个品牌,这次才亲身体会到它在年轻人当中受欢迎的程度,开秀前一周,两百张观众票就被抢购一空,而黄牛票炒到了三四千块钱。至于主流时尚媒体、知名买手,他们不用买票,九鹤依次发了邀请函,《hifashion》的主编梁海安和时装编辑钟幼玲也在其列。
惊蛰那天,简青黎提前三小时赶到秀场,占了一个最佳的拍摄位置。工作室借来的两个助理都挺机灵,不需要他吩咐太多,就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没一会,各路媒体的摄影师蜂拥而至,到处走位、比划,抢占光线更好的位置,甚至有人吵了起来。
简青黎正在组装三脚架,一个衣着时尚的高个子男人突然从T台上跑下来,在他头顶上敲了一记:“小青,你怎么来了!”
简青黎抬头一看,竟然是项庭舟,也觉得不可思议:“我还想问你呢。”
项庭舟两手抓住外套的前襟,欻一下向两边敞开,露出里面的银色针织衫,得意道:“我是今天的模特啊!”
简青黎一愣,说:“我是今天的秀图摄影师啊。”
九鹤之前就对外宣传过,在本场春装秀中将首次推出品牌男装,项庭舟在模特圈内小有名气,外形也符合九鹤一贯青春洋溢的风格,被品牌方选中来走秀并不稀奇。只怪简青黎和他平时各忙各的,好一阵子没联系,不清楚彼此的动向,所以才有了今天的惊喜相遇。
项庭舟眉飞色舞:“这么巧啊,那你待会可得把我拍帅一点。”
简青黎说:“重点是服装好吗,你就是个陪衬。”
项庭舟勾着他的脖子,嘻嘻哈哈:“相得益彰懂不懂?”
四周响起窃窃私语,似乎还有人在拍照,简青黎推开项庭舟,说:“你该去准备了吧?”
“要去了。”项庭舟收敛了玩笑的神色,叮嘱简青黎一定要来after party,他有重要的事情分享。
简青黎觉得他在搞怪,狐疑地盯着他,项庭舟却表现得十分兴奋,欲言又止几次,终于没憋住,小声透露了他要当演员的消息。
简青黎吃惊地“啊”了一声,项庭舟得意地挤眉弄眼,笑着跑到后台去了。
开场前二十分钟,秀场里已是人满为患,灯光暗下来,唯有T台上光彩夺目。简青黎的相机上装着70-200毫米的长焦镜头,快门速度调到1/200,光圈调到f4,有点紧张地等待着。
音乐响起,衣着光鲜的模特们鱼贯而出,都是俊男美女,一个个面无表情,下巴微微抬着,大长腿从容地踩着鼓点。
简青黎佝偻着肩背,眯着一只眼专注地拍摄。九鹤本季的配色多为草绿和浅褐,似乎是在隐喻泥土孕育草木之意。他们家的女装一贯清新可人,而今年推出的男装同样抢眼,整体是休闲运动风,在边角和细节上却增添了一些金属设计,有一种冷冰冰的科幻感。
简青黎从镜头里看到了项庭舟,那个昂首阔步、英姿飒爽的男人和印象中完全不是一个样,变得高冷又陌生,看着还挺有范的。尤其是那件深红做底,装饰着不规则黑色条纹,袖口刺绣着腰鼓花图案的外套,在一系列简约清新的设计中大放异彩,显得诡谲而神秘。
九鹤的首席设计师温九鹤果然没有让大众失望,看台下的观众交头接耳,克制而低沉地评论起来。
南侧第二排的座位上,卢勇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旁边的人,笑嘻嘻地问:“怎么样,来得值吧。”
“无聊。”
“我说你这人,别这么扫兴好吧。”卢勇指了指台上,口气很大,“看上了哪个模特告诉兄弟,我帮你牵线。”
半天没得到回应,他扭头一瞧,发现对方的视线根本不在T台上,无奈地叹气:“不是,方明栈你看哪呢?”
顺着男人的目光,他看到一个背影,是个摄影师,高瘦身材,头发扎成小揪,穿一件牛油果绿的针织衫,后腰有一个镂空的骷髅头,上面缝着黑色蕾丝,隐隐约约能看见皮肉。
“嚯,这姑娘挺性感啊,”卢勇话说一半,那个摄影师侧过脸和旁边的助理交谈,五官暴露在他的视野中,他如遭雷击,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地感叹,“那那那是简青黎?!”
方明栈低沉地“嗯”一声,脸上倒是波澜不惊的。
卢勇清了清嗓子,重新看向T台上来来往往的模特,不过欣赏的心思早就没了,单纯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他用余光打量方明栈,实在猜不透这个兄弟在想什么,试探着问:“除了那天在酒吧,你们后来还见过吗?”
方明栈点头。何止见过,还睡过。还睡过不止一次。
“那你们这是……复合了?”卢勇小心翼翼地问。
方明栈不置可否,说:“看秀吧,你不是想投资时装产业吗?”
卢勇一摊手:“行行行,不问了。你俩就继续纠缠着吧。”
其实他对这二位分手的内情还真的不了解,全都是道听途说。当初卢勇在外地念大学,比方明栈晚了一周毕业,回到沧市后照例约几个哥们吃饭,结果方明栈告诉他自己在英国。
你去英国干什么?他诧异。方明栈说去读研究生。那简青黎怎么办?卢勇还记得自己用那种单身狗的嫉妒语气调侃他,你俩舍得分开啊!
方明栈沉默了一会,说,我们分手了。
卢勇大惊,话都说不利索了,想追问个中缘由,方明栈却不愿多谈,把电话挂了。
后来,卢勇在和骆子旭吃饭的时候听了些流言蜚语,才对方明栈远走英国的原因有了点猜测。骆子旭神经大条,一直没瞧出方明栈和简青黎的关系,但他的学校就在简青黎的财大对面,因此消息灵通。他神神秘秘地告诉卢勇,简青黎可能是gay,因为他好几次撞见简青黎和法学院的宋景悠一块在大学城转悠。
卢勇心中警铃大作,简青黎是gay他早就知道,因为他和方明栈是一对啊!联想到方明栈对分手原因的讳莫如深,卢勇醍醐灌顶,当天回去就给方明栈发消息,问是不是简青黎出轨了。
当时方明栈只回了一句:“你就别管了。”
事后卢勇左思右想,实在难以相信这是真的,上次他们三人聚会的时候,方明栈和简青黎还腻腻歪歪的,结果青梅竹马那么多年的感情,突然间说散就散了。
不过毕竟事不关己,加上初入社会忙得脚不沾地,卢勇很快就把这一茬忘了。万万没想到,过了四年,这两人又有死灰复燃的架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