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焚
破坏展品的男人被关了起来。但是他破坏的展品,却要由艺术馆赔偿给创作者。
展品并非是特别昂贵的物件,然而也是创作者耗费心血制作成的,这一砸,创作者怕了,立时提出撤走自己所有的作品,哪怕艺术馆承诺会给他余下的作品罩上防盗玻璃也没用。
他撤得坚决,其余创作者见微知着,知道是有人动了心思要毁沈家,不愿意再趟这摊浑水,于是纷纷跟着撤展。
这对沈听澜而言,无疑是一记重击。
他连挽留的想法也没有了,眼睁睁看着人将馆内的东西一样一样搬走——这副景象他太熟悉了,短短几个月内就看了三遍。就像是玩游戏时特意走了不同的支线,没想到打出的是同一个结局,只是场景不同而已。
沈听澜眼睛一眨不眨,失了神魂一样地站在原地,边上的员工感觉他好像随时会倒地或是吐出一口血,忍不住过来搀扶住了他:“馆长……你去休息吧,我们晚点开个会,大家人脉都有一些,总还能想到办法的……”
然而沈听澜既没吐血,也没倒地,只是淡淡地说道:“你们都走吧。”
“什么?”
沈听澜望着下方再次恢复冷清的大厅:“剩下的钱还够发最后一次工资,发完你们就走吧。”
“……那你呢?”对方很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不用管我。”
沈听澜面无表情,声音轻得像是某种幻觉,随后他从员工的手中慢慢拽回了手臂,转身回了办公室。
午饭后,他召集所有人,把剩下的所有展品统一收起来锁进了内部陈列室,然后道:“下班吧,以后不用来了。”
所有人望向他,用一种不算惊讶,但是非常复杂的目光。
沈听澜接着道:“等财务把账厘清,工资会转到你们账上的。”
他曾经明亮的黑眼睛,如今黯淡幽黑成两潭深水,倒映不出任何人。如此目中无人地宣布完,他在众目睽睽下游魂一样地飘着步子离开了。
他回到办公室,将门锁上,然后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撕心裂肺地狂喊。
喊到嗓子哑了,他后背贴着门板,整个人委顿地缓缓往下滑,最后跌坐在地上。
回首近两三个月,他的灵魂一直是在希望和失望中颠簸起伏,在黑暗中追逐那片缕微光,却是在触手可及时看它骤然远去。
现在他不必追也不必抓了。他已经坠入了谷底,再没上升的可能,什么都无所谓了,什么都折磨不了他了。
他在绝望中闭上眼睛,心想活成这个样子,真不如死了。
死的念头让一切都停止,让他的大脑成了和这座艺术馆一样的空壳,让他在虚无中睡去。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密集而猛烈的声响将沈听澜吵醒了。
他睁开眼睛,隔着门听见有人高声喊他:“沈先生!沈先生!你在里面吗?开门!快开门!”
这急迫的喊声激发了他避险的本能,他打开门,先感觉一股热风涌进了办公室,然后就见到了保镖黢黑的脸。
“着火了,快跟我走!”
沈听澜一惊,却是往屋里缩:“我要拿些东西!”
保镖想他拿的必是重要物件,便先四下一望,趁着他拿东西的间隙冲到厕所里用莲蓬头浇湿了自己的外套和两条擦手毛巾,然后把毛巾往他头上一披,另一条塞到他手里:“捂上嘴,走!”
一楼已经是火光明灭,浓烟四起,幸而还没到粱断柱塌的地步,两人低头一阵猛跑,很快就跑出了大门。
远处传来长而尖利的声响,长街尽处警示灯散发出了亮眼的红光。沈听澜惊魂未定地望向驶来的消防车,只感觉手中毛巾被风吹得冰凉。
直到看见火光冲向了二楼,车上的消防员下来铺消防带,接消防栓,他才后知后觉睁大了眼睛:“钢琴……画!”
人群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往后拽了几步:“别管那些了,命重要!”
沈听澜回头,定睛一看,是艺术馆的旧人之一,那人一手拉着他,一手急切地跟他比划:“我亲眼看人放的火!就那个疯子!”
沈听澜在对方颠三倒四的叙述和保镖的插嘴中,一点点拼凑出了事件的始末。
原来这名员工白日看他精神不济,下班回去后总觉得放心不下,无法入睡,于是便拨了他的电话。谁知他睡得沉,根本没听到,对方以为他出事,便赶紧驱车前来,没想到正看见前些时日的“精神病”从馆中溜出。
她心知肯定是有人将那精神病保释出来闹事,心中一惊,因为只身一人又手无寸铁,不敢贸然上前,只得先报了警,过了片刻才奓着胆子上前,结果就发现馆内已经起火,连忙又叫了消防员。
而此时保镖也冲进了火场,在楼上一遍遍敲门,及时把沈听澜喊醒救了出来。
十多分钟后,馆内的火终于尽数扑灭。
沈听澜立时飞一样地冲回馆内,不顾阻拦地奔向了陈列室。
陈列室所在楼层高,没有受到波及,密码锁和瞳孔识别依然有效,内部也没有失窃——幕后真凶不在乎钱,只想把一切都毁了。
重新锁上陈列室,沈听澜飞奔到办公室。
办公室在三层,全层上了防火涂料没有被烧到,然而木质的门和门锁已经受热变形,挡住了去路。沈听澜站在门口踢了两脚也没能打开,最后还是消防员拿工具给他顶开的,顶完后嘟囔了一句:“你不是从这间逃出去的么,怎么还关了门?”
沈听澜没有理他,几乎是直接扑进了房间,扑到了房间一角的钢琴上,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一寸寸地照,照了好一会儿才坐回到琴凳上,大口喘气不止。
他是后怕。
虽说之前想过死,可他才二十岁,又怎会对生毫无留恋,只是连续受打击后,没有动力再去努力上进罢了。当死亡阴影真正笼罩到头顶上,又同他擦肩而过,他还是庆幸自己活着,庆幸有人喊醒他,庆幸有人为他及时报火警,庆幸他平时顾及办公室有许多重要资料和钢琴,养成了随手关门的习惯。
由于这场火灾差点造成人身伤害,警察比较重视,于是暂时封锁了艺术馆,并派了一名警员陪同沈听澜。
大队人马撤去,沈听澜身边又只剩下一名保镖和一名员工。
三人沉默着互相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保镖先开口了:“按照约定,明天中午,我们的雇佣关系就要解除了。”
“我记得。”沈听澜点点头,站起身,“那之前,要辛苦你贴身跟随了。”
劫后余生固然要歇息片刻,可是沈听澜没有那个时间,警方的保护只是一时的,等过几天事态平息撤走了,他依旧会陷入危险,所以在那之前,他必须将一切还有留存意义的东西安置妥当,包括他自己。
像是先前一样,他指挥着上门的工人,将艺术馆一点一点搬空。
这个流程他很熟悉,熟悉到几乎感慨不出一个字。
只有最后处理那架施坦威钢琴的时候,他才轻轻抽搐了嘴角,几经忍耐过后,还是在旁人面前落下了眼泪。
这架钢琴,不仅仅是他想要送给卫立的礼物,还寄托了他和卫立极少数心意相通的日子。
而卫立,不仅仅是他深爱过的人,更是他那段无忧无虑时光的见证者。
尽管那段时间他一直都是孤单寂寞,毫无建树,但是每一天对他而言都是灿烂的晴天,底色始终是光明的。
他未曾想过,其实那些晴天正如画一般,是人为营造的美丽光景,画卷之后是无尽长夜,是丛生的恶意。只因为他爱的人在身边,所以他才会以为一切都是那样的好,好到他无瑕去注意那画卷剥脱的边角,好到他以为一切都能够天长地久。
抬起手,他轻轻抚过琴键,弹出一个明亮的音。
曲终人未散。
可是他弹到这里,再不能弹下去了。好东西跟着他也只会走向毁灭,既然如此,就把它给卫立吧,反正这架钢琴本来也就是卫立的,他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处理掉物品,处理掉房子,处理完员工的工资分配,沈听澜拖着行李箱坐上公交车,目的地是城市另一边的某座外国领事馆,那里有他新租的房。
之所以落脚在那处,是因为他始终记得,卫立说那周围治安会好一些。
而且那里位置偏,房价便宜的同时,还不容易碰到熟人——后者是最重要的,经验告诉他,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生活,没有人知道他的大起大落,这样歧视和欺压就会离他很远。
打包好的箱子几乎占满了沈听澜的整个新家。
新家太小了,不算阳台的话比他的办公室还要小些,不过他身边已然无人,小一点反而是好的,大房子只会空落落得让人睡不着觉。
沈听澜检查了自己余下的钱,够付三个月的房租,吃两个月的饭,觉得还不算太坏。他想自己怎么说也是个大学生,两个月内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总不是难事。
但是三天后,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没毕业的大学生,学历只能算是高中,是连招大专的工作都轮不上的。
【作者有话说:小沈马上就要触底了,触底之后反弹起来就是甜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