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见时情(1 / 1)

喜世镜 池问水 2097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26章 见时情

  这是赌。乔涴仙这一步,他自己走得心里没底,却很得他老太爷的真传。

  乔老太爷旧朝为官,新朝见风使舵,一样为官。彼时慈城码头上约分为三派,兵一派,匪一派,民一派,摩擦不断,气候混乱。乔老太爷挺身而出,说都别打,坐下来谈一谈,有银元一起赚,有麻烦就交与我乔某人。

  这番话推心置腹,仗义实在。乔老太爷执政期间事无巨细,最终三拨人你来我往,少有性命争执,因为都他妈的混了姓乔的势力,胳膊打腿自个儿疼。时间一长,乔老太爷退了位,新的长官上台,争锋四起,反而没人买长官的帐,还得去找老太爷调停。

  可乔老太爷的这两把刷子过到他孙子这里,刷子毛是软了。乔涴仙不再得以两手把持,他凭他爷爷的面子将地租来,再转赁给商户,以此牟利。码头如今上上下下各怀各心的态势,光凭一张嘴,是行不通了。

  乔涴仙当晚上花了大价钱吩咐码头的警卫,撤了巡逻,转头给匪帮通了风报了信。他这里头一点没赚,然而无妨:只为了一口恶气。

  乔涴仙记得小时候老太奶奶打牌,若输给耍老千的,回家一哭,多半牌桌上的人家里,就有船货要出毛病。他听见老两口子坐在房里,老太爷揽着老太太,嘀嘀咕咕:“都给你赚回来了,还哭什么劲儿啊?不哭啦!”

  元吉休养了几日,终于有足力气四处活动了。他甫一运动,还略有不稳,扶着墙壁,摸到木头方桌边,好容易屁股落在长凳上,险些翻过去。

  小麻雀听见响动,即从里屋跑出来了:“元吉哥!”说罢跑到元吉的身边,伸手去够水壶:“我来。”

  元吉望着小麻雀:“这回你照顾我了。”

  小麻雀将水递出去,声音轻:“元吉哥,我听说前几天,夏老爷的船让船匪给抢了。”

  元吉呛了一口。小麻雀拍他的背:“哥,可见老天爷都看着呢。”

  碗里水波震颤,元吉没讲话。他半晌一抬鼻子:“怎么这么香?”

  小麻雀有些发赧:“是我炖的鸭汤。”

  他解开自己破裤子里缝的小荷包,拿了几张钱,递到元吉跟前:“乔老爷前几天走的时候,给了我这么些。他说要我弄点儿东西,好好做饭……”

  元吉看一眼钱,看一眼他,想他人小鬼大,面上很好笑:“原来你被他雇上了!怎么,你也不嫌他是坏人啦?”

  小麻雀声音细小,脸更红了:“从前也是我听别人讲的……”

  “往后怎么办呢?”小麻雀小心地看了一眼钱:“元吉哥,夏老爷家的事是做不成了,”

  小麻雀扭扭捏捏:“要不改天,咱们去拜托乔老爷?”

  元吉打哈哈,倒很乐观:“何必?哪儿都差个干活的,左右不能饿死我。不要老是去劳烦他。”

  其实不必他去劳烦。

  元吉过了一多半月,是好全乎了。他晚上趁小麻雀睡了,嘴里叼片白柳皮,搬个小凳儿,坐在门里头,借着门灯编柳货。这是他早前没挨打的时候收的柳条,这会儿有空编了。

  他这人不擅长发愁,此刻哼一首小调,手里忙活,正要唱到妹妹等哥等不来,忽听得不远地方沉沉的,有汽车响。

  元吉低着脑袋,过了几分钟,听着轮椅的响动铿愣愣地近来,再一抬头,笑就出来了。这两个人相对望着,都不急着讲话。

  元吉将没编完的柳货放在一边,笑模笑样,欠身去够乔涴仙的手。他一拉着,心就放下来,说话自如了:

  “老费这劲干什么哪?我这都好得差不多啦。”

  乔涴仙的手臂伸过去,眼睛良久一眨:“码头上出了点事——这在做什么?”

  元吉嘿嘿笑了两声,站起身,将乔涴仙推去屋里,编了一半儿的柳条小筐正像个鸭舌扁帽子,他一抬手,轻巧地放去了乔涴仙的脑袋上:“做彩礼呗!”

  乔涴仙将小筐抓下来,捏着筐边儿,就很好笑了:“你这叫什么彩礼?也就娶个蚂蚱合适!”

  元吉划了火柴,将四方桌上一盏煤油灯点亮了。没有风吹,这光亮自己就颇有些摇曳。元吉从里屋抓了一袋子花生,放在了桌上,声音压低了,朝身边儿的乔涴仙:“小孩儿睡着了。”

  涴仙听这讲法,灯影映得他脸上的红晕就闪烁起来了。他手背摩脸,遮掩过去。

  元吉不紧不慢地剥了两颗花生,放去乔涴仙面前的小碟:“这么晚还去码头,是要紧事?”

  乔涴仙望着小碟里的花生米,拿起来嚼了一颗,是咸香气味。

  元吉看他爱吃,直堆得他碟里摞了两层:“我听着人说,夏琮亮的船让人给抢了,”元吉似笑非笑地看他,眼窝在灯影里显得深:“究竟怎么回事,乔老板?”

  乔涴仙抓了几粒花生米,嚼得腮帮子发鼓,半晌才嘀咕:“折了的,我给赚回来了。”

  元吉有些好笑,不出所料:“你……”他的手伸到桌底下,将乔涴仙的腿拍了一拍:“不声不响的,怎么净干坏事儿啊!”

  乔涴仙看他笑,自己的嘴角也要抬。他从胸前掏出一封信,放在了桌上。

  元吉借着灯,将信翻过来:“这是?”

  “介绍信。”乔涴仙轻声细语:“我今天就是告诉你,我找马警长,要了一个巡警的位置。”

  元吉不认得:“马警长?”

  乔涴仙一撇嘴:“如今码头上的警察,没几个我的人了。与其便宜别人,还不如你去。”

  元吉把握着信封,捡过碗,给乔涴仙倒着水,半是笑,半是叹。

  他哪能不知道乔涴仙替他敲的十全算盘?怕他又上哪里替人家做事,又要打脱层皮。元吉放下水壶,手慢慢地抬上去,情不自禁,摸了摸乔涴仙的脸颊:

  “你这也太费周折了——何必替我操这个心?我干什么都行啊!”元吉探下手,将乔涴仙的手背一捏,有许多话,然而憋得脸通红的,不讲了。

  乔涴仙看着他,手背上的青筋被元吉抚来抚去,发痒。他这睫毛垂下去,又抬起来:“我愿意。”

  元吉没想到他这句,喉咙里一咽。他摩挲乔涴仙的手指,要笑:“我要是个大姑娘,你待我这样,我肯定连夜就跟你跑了。”他一眨眼,又想起来:“哎,不是,推着你跑,推着你跑。”

  乔涴仙本来心里被他摸得七拧八歪的,听见这一句,又好气又好笑:“我去你的!”

  两个人越讲越笑作一团,元吉将脑袋与乔涴仙再凑近一些:“小点声,小点声,喜不过窗……”

  煤油灯罩子被元吉经常清洗,这时候透亮,光散出来,显得薄而轻,是黑夜织出的纱。

  乔涴仙侧过脑袋看着眼前人,心中有一时的恍惚。

  他从前读些绘本插画,里头画寻常人家的夫妇,夜里坐在桌前,点根蜡烛,凑近着讲话,一定是贴着脸咬耳朵。他从前想不懂:说话怎么不能好好儿讲,非得做贼似的呢?

  他胸膛里热而颤,如今好像明白了。

  乔涴仙抬起手腕,按到了元吉的颈后。原本够近的,这么一按,只把元吉按到自己眼前了。他望着元吉,看他的眉毛,再到眼皮的褶,鼻子尖,到他的下巴。元吉的棱角总是硬挺,灯一摇动,为他的眼睛里点出一团火。

  不晓得是谁先抵过去鼻尖,贴住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