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水更流(下)
元吉的眼睛朝着天花板,茫然地一眨,又眨。刚才谁在讲话?
他要扭过头去,然而乔涴仙随即扶着他的脖子:“不要动。”乔涴仙瞧着镇定自若,吩咐小麻雀:“再倒些水来。”
小麻雀应声,哒哒地飞走了。
元吉喉咙里悬着的唾沫,咽得咕咚一响:真是乔涴仙。
元吉此刻手上知觉敏锐,乔涴仙的手掌心,他最熟稔不过。他顷刻心绪如滔,吸气一急,又觉周遭疼痛,匆匆只得平复下去:“你、你怎么来了?你何必,不用你——”
话音未落,元吉忽而觉得手被略抬高了一些。他细一感触,不偏不倚,是贴上了乔涴仙的脸颊。
乔涴仙面上发热,方才的强作大方就没有了:“你妈的!你还敢问我?我要被你吓死!”
元吉听这一句骂,手臂上一点儿不疼了。他的手指轻轻地去摩挲乔涴仙的脸蛋,眼睛奋力地瞟过去,想将乔涴仙的情状框进眼里:“我这刚挨了打,你还骂我,早知道我还是别醒的好——我把眼睛闭起来吧。”
乔涴仙将他的手攥着,听他有力气贫嘴,心里又气又喜,笨拙地倾身过去:“慢着,慢着,不许闭眼睛!”
元吉就这么仰面朝天地,终于仔细见着乔涴仙的面貌了。他眼里一有乔涴仙,忍着疼也要笑:“你这也太不讲道理了,我可是伤患病人,你要我怎么的呢?”
没讲完,乔涴仙又将背直起来:是小麻雀端着水进来了。这小孩子怯怯地将碗递出去:“乔老爷,水。”
他站在乔涴仙身边,伸头去看元吉,他的衣服角被揉捏了多次,痕迹繁复:“元吉哥,我以为你醒不了——你都躺了一天一夜,光喂了些水……”
元吉还未做反应,却听乔涴仙招呼小麻雀:“搭把手。”
两人七手八脚,不久元吉的脖子后横着乔涴仙的手臂,呈一个被乔涴仙搂在怀里的姿势,嘴边贴的瓷碗,水是温的。
“你身上淤了一堆的伤口,”乔涴仙一顿:“亏得这小孩子机灵。要不是他一早上来找我,医生给上了药,不好说。”
小麻雀在旁边小心地搓手指:“乔老爷,元吉哥没有那么多的钱,我也只攒了一点儿……”
乔涴仙将空碗递给小麻雀,复又将元吉放平下来:“不必谈这些。”
小麻雀一听,脸上高兴,欢天喜地地往门外走:“元吉哥,那、那我给你熬粥去。”
门一带上,元吉即刻配合他故作正经:“乔老爷,小麻雀说得在理。您不要为难我,我慢慢儿还您的钱吧。”
乔涴仙的眼睛横过来,一口气吁出去,生龙活虎:“要你还?你还得起?得了便宜卖乖,你还不如那个小的!”
元吉但凡要笑,就剧烈地发疼。他咬牙半晌,终于拉着乔涴仙:“我……我真没想着你能来。我晕晕乎乎的,记不得。”
乔涴仙面色沉下去:“夏琮亮作的好事。”
然而元吉平静,是习惯了:“他铁了心要打我,也是没法。这一回老天待我不赖,不然就是打死我,死了也就死了。你切不要往心里去,多不值当的呢!”
乔涴仙不言语,眼睛看着地上。这房间不算窗明几净,也谈不上脏。一张窄床临窗,衣柜重订了木板,柜子上头放了个红糖罐子,想来是怕小麻雀吃个没完。
乔涴仙的眉毛间现出一道浅印,他噘着嘴:“这也不值当,那也不值当。如今你也不值当,那谁算是值当?”
元吉觉出这话里似乎是有些意味的,却又讲不明白,心里只是蒙蒙地颤,含混过去:
“你这一来,只怕到处都要传你的闲话。你就推到我身上,就讲不认得我。别坏你的名声。”
元吉这担心其实多余:早传起来了。这到了晚上,恐都有孩子娘编成故事了。盖因彼时场景壮观:乔涴仙的司机,开着黑亮的沃克斯豪尔,后头跟着辆载医生的,火急火燎地将铜人巷子堵了个严实。接着他乔老爷前呼后拥,由小麻雀领着,脸色阴白,进了元吉的住宅。
眼下旁的人已经散了,唯司机还在等着载乔涴仙回去。
“换了你,你怎么讲?”乔涴仙撇了嘴:“你要讲你不认得我吗?”
元吉听出他话里有话,挠了挠乔涴仙的手心,学乔涴仙的细嗓子:“换了我,我一定讲:‘妈的,要你个瘪三来管?滚你的蛋’!”
乔涴仙实没料到,一时间就被哄笑了。他弓身伏在元吉的耳边,将额头与元吉的脸颊贴起来。他今日未有一丝笑,如今终于略松了神了:“我几时这样讲话?胡说八道!”
夏琮亮夏老爷,不久后听见坊间传闻,说乔府的主人不日前大张旗鼓地,往铜人巷子去了。
他拿餐巾擦嘴,一哼声:“他到处跑什么?”而后明白过来:“哦!他也到成家的时候了。怎么看上个铜人巷子出身的?他老爹可要气活过来了!”
夏太太在一边,手里的餐叉哐啷啷磕了瓷盘子。她对着餐叉发脾气:“哎哟,要死……”没有再说了。
他两个各自将身后烂糟事修剪干净:该名姘头不知与夏老爷达成了何种协议,总之是打了退堂鼓了。如今这两人虽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竟还能勉强坐到一起吃饭。
夏太太心里打鼓,耳边听丈夫与管家的讲话也断续。
“……是么?他这几天就要到了?四姐真是嘴快……
夏太太听这个名字,脑袋忽而就转过去:四姐,她听着府里的下人讲,是那个姘头的外号。
“屁话,河乡到处通缉他,他能呆下去吗?不是省油的灯。
“也好。他愿意来,弄完了姓乔的这头,快点儿把他送走……要是敢节外生枝,把冯帽子惊动了,老子也保不了他!”
她唯独听明白这个外号,其他的就如蚊蝇嗡嗡了。什么人命关天,船舶码头,布匹黄金。金融计算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只凭眼皮跳与不跳来判断事情的好坏。
然而事实明证,她的眼皮是灵验的。
次日凌晨,夏府的两艘布匹船靠了码头。船工与码头协商卸货的间隙,忽而就被上了捆。两舱内的货物,上层的布匹纹丝不动,唯独值钱的,下层的黄金,及底层的烟土,顷刻间就被洗劫一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