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草原
不过第一天他们到底还是没有去猎场,只是贺暄陪着他在马场旁边的空地上转了两圈,让萧琢熟悉熟悉骑马的感觉。他们回去的时候,萧琢已然同阿兰相处得难舍难分,一步三回头地看了它好几眼,约定明天还来找它,这才依依不舍地跟贺暄回了家。
这回贺蘅在西京预计待一个月的时间,贺暄除了查灾民的案子以外,其余时间就陪着萧琢泡在马场里,等到他们要回上安京的前夕,萧琢已然从完全不会骑马的门外汉,变成了如今也是可以骑着阿兰在平坦的草原上奔驰的追风少年了。
临走之前,贺暄带着萧琢最后一次去马场上,这回萧琢主动提出让贺暄带他一起去草原。
“你不怕了?”贺暄有些意外地挑眉,他的坐骑是一匹高大的西域进贡的纯血马,上头的鞍辔上都镶着祖母绿的宝石,随着奔驰起来的骏马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与此同时萧琢的阿兰就显得有些相形见绌了,萧琢怜爱地摸了摸阿兰的鬃毛,点头道:“嗯,难得来一回西北,总是要去真正的草原看看嘛。”
“好。”贺暄笑了笑,转头对一边的侍从道,“去取孤的弓来。”
萧琢一身劲装,腰后也装模作样地背了弓箭,他右手牵着缰绳,小腿夹紧马腹,跟着贺暄一前一后地进了旁边的离原。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广阔的草原,今日晚霞烧的格外的火热,似是祝融随手撇下的神火,顷刻间便将天际烧穿了,烧漏了,飞溅出来的火星落在人间的一处处山头上,连成一片的火红。
萧琢深吸一口气,他坐下的阿兰一进草原便撒了欢似的狂奔起来,迎头撞上来的草原上的风都带着自由的气息,裹着夏末草木的香气,引得人几欲沉醉。
举目而望,天际时而掠过几只不知名的鸟,又或许是鹰,急速地振翅后在云端留下稍纵即逝的弧线。前头贺暄的马慢慢停了下来,他从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一只箭,张弓搭弦,对准了此时在天上盘旋的鸟雀。
从萧琢第一眼见到贺暄的时候,他就隐隐探到眼前的人掩藏在冷寂与阴鸷之下的野性。他也许不该属于冷冰冰的宝石镶嵌的富丽堂皇的高楼殿宇,他该属于更宽广的地方,就像草原上自由的风,随心所欲地在山川之间穿梭。
箭在弦上之际,贺暄却放下了手。萧琢轻喝了一声,驱马追了上去。
“怎么了?”
贺暄注视着那只鸟,它似乎还没有发觉方才自己堪堪逃过一劫,仍是欢快地扑腾着自己的小翅膀,发出啾啾的鸟鸣。
“没什么。”贺暄摇头,“有些时候看着这些小鸟,突然就想通很多。你看,就连这么脆弱的鸟雀尚且享受生命……”
说到这里,贺暄似乎觉得方才说的话有些矫情,他微微哂笑了一下,自嘲道:“没什么,就当我突然做了回圣人吧,我们继续往前。”
萧琢垂下眼,也不知是有没有将他刚才的话听进去,只低低地嗯了一声,“好。”
座下的阿兰越跑越快,像是要把风都落在后面。再往前去就是突厥人的圣山安扬古山了,策马扬鞭时,透过瑰丽的云层,能隐隐瞧见隐没在天际的一角冰峰,像是天神横插在天地的一把无刃之剑。
草原总有让人不愿离开的神奇魔力,永远不停歇的风,熊熊燃烧的火红落日,盘旋在空中的鹰,还有远处屹立的雪峰。
那天萧琢和贺暄将马牵回马厩的时候,于叔出来送他们。
“殿下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离原么?”
贺暄十分坦率地摇头。于叔笑了笑,说道:“从前这草原没有名字,用本地的土话叫它阿琪达,意思就是草原。五年前的夏天大旱,草原失火,这一片都烧了个精光。”
于叔叹了口气,“当时附近还有很多人家,幸得性命无忧,只是积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也都在这一场火里烧完了。只不过我们草原上的人最大的优点就是韧劲大,你看这五年过来,大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好。”
“人呐,就要活得像草原上的草,有句诗怎么说来着?”
萧琢接话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对。”于叔拍了拍大腿,笑道:“我是个粗人,不懂怎么说。不过道理都是一样的,当年这儿的县令是个文化人,听说了这事,便给这草原取了离原这名字,当时他就是说了这句诗。”
直到很多年以后,萧琢想起西京,印象最深的还是骑着阿兰奔驰过的草原,还有于叔说的这句话。
人呐,就要活得像草原上的草,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草原上亘古不灭的自由的风和生生不息的燃不尽的草,它们都代表了同样的东西。
是新生,也是希望。
“查的都差不多了。”许昱行嘴里衔着一块肥的流油的烤鸭片,他一只手捏着薄面饼,另一只手用筷子饿虎扑食似的将黄瓜丝、大葱沾着酱摞在饼上,含混地说:“其实就是因为四殿下推广白耳,造成桐州大旱。本也不是大事,只是他眼看祭典将近便瞒而不报,不过依我看陛下最后八成就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还有柳后从中斡旋,他吃不了什么亏。”
贺暄不置可否地抿了口酒,对比许昱行碗里堆叠的小山似的菜,他的碗碟里只有零星的蔬菜,他向来对口腹之欲没有什么追求,是以那一盘烤鸭都落入了许昱行的肚子里。
“我知道。”贺暄撑着下巴,他微蹙着眉,似乎想到些什么,“不过……若是再进一步呢?”
“什么再进一步?”许昱行愣了一会,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撒了糖的烤鸭片,入口即化的口感配上脆爽清凉的黄瓜丝,着实是令人回味无穷。他同贺暄大眼瞪小眼地呆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点头道,“我们可以试一试,就四殿下的脑子……”
许昱行耸了耸肩,贺暄淡淡地收回目光,他右手的食指轻轻在桌面上敲着,身后香炉里的烟缭绕而上,笼罩着他的眉目晦暗不明。
贺蘅刚回上安京没两日便招了贺暄进宫,贺暄昨日从许昱行嘴里得了信儿,如今心里有底,自也是不慌不忙地入内请安。
“起来吧。”贺蘅正擦着他八宝阁上的古玩,见贺暄进来,云淡风轻地问道:“事情查的如何?”
“查的差不多了。”贺暄起身,将许昱行同他说的大略复述了一遍,之后他顿了顿,十分违心地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强自打了一番腹稿,这才说道:“四弟他……也是为了父皇的身体,到底是孩子心性,父皇莫要苛责了。”
“朕也知道旸儿这孩子的脾气,没什么坏心眼,只是做事总是不够稳妥。”贺蘅叹了口气,“罢了,这事也给他当个警醒,孙得禄。”
“奴才在。”孙得禄一甩拂尘,小跑着从外殿进来。贺蘅开口道,“传朕口谕,四皇子筹办祭祖一事不力,禁足三月,罚俸半年,早朝也不必上了,在家好好反省反省。”
果然只是不痛不痒的惩罚,贺暄漠然地侍立在一旁,冷眼看着贺蘅吩咐孙得禄,他隐隐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已经经历了无数遍,以至于他的心上已经落了一层一层厚厚的灰,黯淡的看不见光了。
贺暄记得他十岁的时候,贺旸不小心将母后留给他的一块玉佩打碎了。那是母后最喜欢的玉佩,他满心委屈地跑去找贺蘅,想着父皇如此深爱母后,定是会狠狠责罚贺旸,替他讨回公道。可是贺蘅听他说完以后只是微微一笑,随口责备了贺旸两句,跟他说。
“暄儿,你是哥哥,平日里要照顾这些弟弟。不过是玉佩而已,你若是喜欢,父皇再给你买便是了,男子汉大丈夫,怎可为这种小事垂泪,说出去让人笑话。”
是了,贺蘅早就忘了这是母后的玉佩,在他眼里,贺暄只不过是占了元后嫡子的名头,外加上虚长了几岁,既不会说吉祥话讨他欢心,又不会撒娇卖痴让他享享天伦之乐。每回宫宴的时候,虽说就坐在贺蘅下首,却仿佛隔着千重水万重山,贺蘅看不清他眼里的阴霾,他也不愿再去奢求他小时仰望的父亲。
满座皆是贪欢客,古来情深有几人。
这宫里就好比梨园,你方唱罢我登场,戏已经演到了下一出,念念不忘的,从来不过他一人罢了。
贺旸自贺暄被宣入府便在柳后的含元殿来来回回地踱来踱去,急得抓耳挠腮。柳芳蕤倒是气定神闲地斜靠在贵妃椅上,澜衣跪在一边的地毯上,给她的指甲涂上蔻丹。
她斜睨了一眼贺旸,略带不满地开口道:“你急什么?我们也没做什么多过分的事,太子便是掘地三尺,也查不出什么。”
“之前父皇发了那么大火,儿臣这不是担心吗?”贺旸苦着脸,蹭到柳芳蕤身边替她锤腿,“母后,你说父皇会怎么处置儿臣?”
柳芳蕤垂眼看着澜衣给她上色,漫不经心地答道:“左右不过是罚俸半年,让你禁足之类的,你放心,你父皇从小就宠你,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