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紫菀(1 / 1)

乌夜啼 霜见廿四 2845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6章 紫菀

  萧琢出门的时候,抬起右脚迈过那个高高的门槛,被门外的高阳晃了晃眼睛,顿时一阵晕眩扰得他一个趔趄。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站稳了身子,失魂落魄地爬上轿子,脱力似的闭上眼睛。

  身为一国之君,保不住一国的百姓,战乱频繁,流离失所;身为一家之主,保不住一宫的婢女,忍辱偷生,沦为娼妓。萧琢只觉得他这短短的一生,身如飘萍,无根可系,随波逐流,害人害己。

  紫菀自小照顾他,于他不仅只是个婢女,更是有同生共死的情谊,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沦入风尘。萧琢敲了敲门板,冲马夫喊道:“去第三瓦子。”

  出生起便娇养在宫里,偶尔出宫也是去围场打猎或是春节祭祖,萧琢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瓦肆勾栏这种风月去处,他有些踌躇地停在门口一会,还是抬脚往里去了。

  刚迈进门槛,里面便迎出来好些打扮的花枝招展,香气扑鼻的娘子,深秋时节竟还大喇喇地穿着丝绸衫裙,只外面罩了件透明的外衫,一身清凉地过来拉他:“小公子,这边来。”

  想是见他模样俊俏,又是一副怯生生的雏儿模样,一时那些门口的娘子们全都围拢了过来,揽着他的手不肯放。

  萧琢一人对着四五个小娘子,便显得有些左支右绌了起来,他慌慌张张地将手拔了出来,问道:“敢问你们的鸨母今日可在?”

  那些小娘子一听此话,俱都皱起眉头,连道扫兴。其中一位理了理衣襟,慢条斯理地道:“小公子找阿母作甚?”

  “你只管带我去便可。”萧琢瞥了眼他们略显不耐的神色,突然福至心灵,他从袖中掏出几片金叶子,放在那娘子手里。那娘子抬头瞥了他一眼,便不说话了,起身往里走,“跟我来。”

  那娘子领着萧琢上了楼,在里面一间屋子外敲了敲门,道:“阿母,有位阔公子找你。”很快门便开了,出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涂着厚重的脂粉,探头看了萧琢一眼,道:“进来吧。”

  “鸨母,听说朝廷之前将一批官妓送了过来,可有此事?”

  鸨母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抚弄着白胳膊上的金钏,“公子何处听得的?”

  萧琢知她话里是嫌银钱给的不够,便又解下戴的玉佩,搁在她手里。那鸨母得了玉佩,仔细地看了半晌,收进了衣服里,声音里带了些笑意:“确有此事,公子想知道什么?”

  “里面可有一位叫紫菀的姑娘?”萧琢顿了顿,又说道:“身量不高,眉间有一粒痣。”

  “我想想。”鸨母凝眉思忖了一会,方道:“哦,是有一位。那姑娘烈的很,死活不愿接客,寻死觅活了好几次,如今还关在柴房里呢。”鸨母抿抿嘴,“公子若是想为她赎身,老身劝你还是死了那条心,一入官妓不比寻常,是天定的贱籍,再也改不了的。”

  “那可否通融通融,让我见她一面?”

  鸨母掂了掂手里的金叶子,点头道:“随我来。”

  两人下了楼,穿过人声鼎沸的厅堂,七弯八拐地钻进一个堆的满是杂物,灰尘四溢的旮旯里。

  鸨母停下脚步,推开了挤在杂物中的一扇木门。萧琢的心攥的紧紧的,室内光线昏暗,一股潮湿的霉气扑面而来,混杂着血腥味,直令人作呕。他勉强在角落里勾勒出了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影子,听见鸨母道:“抓紧些,别说太久,我在门口等你。”

  萧琢求之不得的点点头,接过鸨母递过来的火折子,摸索着找到了桌子上的油灯点着了,借着烛火昏黄的光,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她仍穿着宫里的那套绛纱裙,此时粘着斑斑点点的污渍与血迹,早已是面目全非。头发乱蓬蓬的散了一脑袋,一绺一绺地团在一起,那人把头埋在膝间,脚上缚着铁链,双手用粗麻绳绑了缚在身后。

  萧琢只觉一股热流就往眼睛上涌,他吸了吸鼻子,把声音放得极轻极轻地问道:“紫菀?”那人一动不动,他摒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遮着她面容的头发别了过去,露出了她眉心的那一粒痣。

  萧琢的手臂顿时就僵住了,他堪堪抑制住了想要抱着她放声大哭的冲动,颤声又唤道。

  “紫菀?”

  那人依然没有反应,萧琢定了定神,想着紫菀许是晕过去了。他强忍住喉头将溢未溢的一丝呜咽,推开门走了出去。

  “看好了?”鸨母抬头瞥了他一眼。

  “嗯。”萧琢额前垂下几缕发丝,将他泛红的眼角遮了个大概。他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玉佩,放到鸨母眼前:“这玉是西北的蓝田玉,最是名贵。你……你帮我好好照顾紫菀,好么?”

  鸨母一见那玉佩便难掩眉间喜色,忙叠声应了,宝贝似的将那玉佩笼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笑眯眯地说。

  “公子放心,我定拿她当亲女儿似的好好照顾着。”

  侯府的马车还停在巷子门口,萧琢一路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像喝醉了酒似的,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瘫倒在软垫上,心里像是被一场大火烧得寸草不生,入目尽是光秃秃的灰烬。

  “侯爷,你可回来了。”青杏拎着一件裘衣,等在侯府门口,见萧琢从马车上下来,忙迎上来给他披上,“这入了秋,京城晚上露重,仔细冻着了。”萧琢像是没听到似的,自顾自地往里走,脚步虚浮地进了寝殿,反手将门关上了。

  青杏在外面喊了几句之后听不见回音,便不再喊了,萧琢听着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背倚着墙滑落下来,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绣囊,带着点哭腔地自言自语起来。

  “母后,儿臣无能,上保不住大梁,下护不住紫菀。如今儿臣在这世上,是没有半点念想的了。国破之日儿臣理当以身殉国,如今也还不晚。等儿臣见了母后,再来向母后请罪,向大梁百姓请罪罢。”

  “侯爷,这样下去可不行,多少总是再用一点吧。”青杏端着碗粥,急得直跺脚,“侯爷,您都几日只食这么一点儿了,人都瘦了一圈!”

  萧琢摆摆手,扯开嘴笑了笑:“我真不饿,没事,你忙你的吧。”

  “侯爷!”青杏还待再说,管家叩了叩门道:“侯爷,皇上口谕,让您今儿午后进宫一趟。”萧琢应了,青杏只得放下手里的粥给他更衣,待整理完毕,门口的马夫早已来催促好几回了。

  萧琢在宫门前下了马车,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晋国恢宏的宫门。

  比起南梁的精雕细刻,晋国的宫门显得更为大气宏伟,少了点脂粉气。他定定地看了许久,一旁随他入宫的侍卫喊了他好几遍,他方移开了视线,往暖阁走去。

  暖阁依旧是温暖如春,龙涎香的味道丝丝缕缕地混杂着糕点的甜腻,刺激着萧琢空荡荡冒着酸水的肠胃,他脸色苍白地行了礼,被贺蘅赐了座。

  贺蘅接过宫女喂到嘴边的糖糕,皱着眉细细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萧琢僵硬地拧着半边身子坐在座上,如履薄冰。良久,贺蘅说:“怎地瘦了这么多?可是在晋国不习惯?”萧琢忙否认:“不不不,只是……臣素来身体虚弱所致。”贺蘅又瞥了他一眼,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随意问了几句日常琐事,便放他回去了。

  刚踏出暖阁,便碰见来给贺蘅请安的贺旸,他手里提着一个糕点盒子,仍是穿着他那件上贡的宝贝狐裘,看见萧琢过来,挑眉道:“这不是南昏侯吗?”

  萧琢脚步一顿,扭头看了一眼贺旸,一时没有认出来,旁边的侍卫好心小声提醒他,“是四皇子。”萧琢一愣,随即抿抿唇,行了个礼,“见过四皇子。”

  贺旸点点头,“我看南昏侯气色不佳,可是太子没把你照顾好?”说完叹了口气,煞有介事地摇头道:“我那太子哥哥国事繁忙,若有什么不周到的,侯爷不方便找他,找我也是一样。”

  “多谢四皇子抬爱。”贺旸与贺暄两人的明争暗斗当真是一刻不休,萧琢不想掺和进去,随意敷衍道:“晋国地大物博,一切都好,四皇子不必费心。”

  贺旸耸耸肩,不再多说,越过他进了殿。

  “父皇,昨日儿臣让御膳房特意做了您最爱吃的枣糕,您尝尝。”贺旸人还未踏进殿中,远远地便迫不及待地献宝。贺蘅想来很受用他这一套,当即欢喜地让他开了食盒,拾起一块便放进嘴里。

  “不错不错,旸儿有心了。”那枣糕蒸的透透的,糯米的软糯与大枣的清甜和在一起,入口即化,清香满口。贺蘅眯起眼睛,状似无意地说:“刚才朕宣了南昏侯,看着清减了不少。”

  “太子哥哥国事繁忙,恐是有心无力啊。”贺旸叹了口气,“儿臣杂事不多,愿为父皇分忧。”

  “不劳四弟了。”贺暄阴沉着脸,大步迈进殿里,瞥了一眼坐着的贺旸,向贺蘅行了个大礼,道:“是儿臣照顾不周,特向父皇请罪,请父皇责罚。”

  “暄儿起来吧。”贺蘅掰了块米饼,就着清茶润了润嗓子,拂去了衣衫上的碎屑,方慢条斯理地抬抬手,“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若是让有心人瞧了去,不免落了人家的口实,说我们晋国没有容人之量。”

  贺暄蹙眉,正待开口,贺蘅又道:“此事是暄儿不周,不过旸儿朕自有别的差事与你,不用着急忙慌的和你皇兄抢食。”

  “父皇说的是,是儿臣鲁钝了。”贺旸挠了挠头,狡黠地眯眼笑起来,殷勤地端起茶壶给贺蘅续上了一杯茶,送到他嘴边道:“父皇大人有大量,莫跟儿臣计较。”

  “你这孩子。”贺蘅伸手撸了撸贺旸的头发,言语间颇为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