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与这小皇帝见面,也没得在外人面前落了他的面子,便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了,另让人拨了些上好的银丝炭过来。
“让殿下见笑了。”萧琢挤出一个惶然的笑,只觉他好不容易装出来的那点骄傲自矜在贺暄冷厉的眼神中早已无处遁形,一时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有些别扭地靠着桌边。
贺暄斜睨了他一眼,萧琢染了些惶惑的眼睛此时不安地看着地板,鼻尖微微有些泛红,像他去打猎时遇见的受惊的野兔。
“你怕孤?”贺暄比萧琢高了半个头,此时他居高临下地倾身,萧琢觉得自己仿佛陷进了幽深的海里,四周涌动着危险的暗流,贺暄的发丝垂了几缕划过萧琢的脸颊,龙涎香天生就带着霸道与威严,牢牢地将萧琢禁锢在原地。
萧琢艰难地抬起头,像是要掩饰住自己恍若擂鼓的心跳,他尽力平静地说道:“没有。”
“呵。”
贺暄轻笑了一声,他眉目深邃,本是生着一副掷果盈车的好皮相,却总带着些挥之不去的阴戾,让人生生地停住脚步不敢靠近。此时贺暄带着几分玩味地伸手,状似狎昵般地挑起萧琢白嫩的下巴,俯身在萧琢的耳侧用气音说道。
“最好如此。”
萧琢能感到贺暄潮热的吐息灼烧着他的后颈,他紧紧地咬着牙,用尽力气忍住想要挥手一拳将眼前人高挺的鼻梁打断的欲望。贺暄的眼神就像是沼泽里无处不在的滑腻的毒蛇,吐着沾血的信子,耐心地将他认定的猎物吞吃入腹。
好不容易送走了贺暄,萧琢掩上房门,像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把头埋进锦被里,深吸了一口气。
“侯爷,侯爷……”是青杏的声音。
青杏捧着一盆水,温声道:“侯爷抹把脸吧。”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萧琢觉得青杏话里隐隐夹杂的南梁口音重了些,勾的他鼻子又是一阵酸楚。他忙借洗脸胡乱掩饰了深重的鼻音,水温正合适,温热的帕子盖在脸上,这连日的奔波劳碌与提心吊胆,萧琢在今晚终于找到了久违的一丝满足。他长叹了口气,舒展的眉眼在烛光里影影绰绰,“你下去忙吧,我待会儿自己睡下便好。”
“好,有什么事喊奴婢就好。”青杏拧干帕子抖了抖,放回了木架子上,将木盆又端了出去,带上了门。
萧琢拖着鞋吹灭了蜡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裹在被子里。
窗外的风呜呜地撞着窗棂,萧琢已经数日没有好好睡一觉了,此时难得的有了一室安寝之地,他却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
每每闭上眼,就看见那些血流满面的南梁士兵,拖着残缺不全的身子,睁着满是血污的空洞的眼睛,看见因战事流离失所的百姓,争相从地里扒拉着抢食观音土,看见小时教过他拳脚的大将军,身上插着数不清的箭,仍瞪大了眼睛不肯倒下……
炭火哔啵哔啵地响了几声,萧琢终于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皇上!草民只有这一个儿子,别让他去送死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跪着攥住他的衣角,眼泪涂满了她被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他才十五岁,才十五岁啊皇上!”
他看见自己冷冰冰地摇摇头,几个士兵呼啦一下便把他的儿子从田垄上押了过来。
今天正是插秧的日子,那半大小子卷着泥泞的裤腿,趿拉着一双偏大的草鞋,头发乱蓬蓬的,又惊又怒地瞪着他。
“我不去,我不去!我要照顾阿娘!”那小伙子梗着脖子,就是不愿参军。一旁的将士火了,拔出腰间的长剑便刺了下去,那小伙子的身子瞬间便倒了下去,血混着肠子流了一地。
“昏君害我,昏君害我啊!”那老妪通红着眼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一头撞在了墙上,很快便断了气。一旁的将士此时俱是双目赤红,扭头死死地瞪着他,嘴里整齐地念着:“昏君害我,昏君害我……”萧琢一愣,趔趄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身后哪有什么屋子,分明是一个巨大的深渊,张着黑漆漆的血盆大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自投罗网。
“是朕对不起你们,是朕对不起大梁!”萧琢猛地睁开眼睛,窗户隐隐透着天光,入眼是绣着菡萏生香的帷帐,整个枕席都被他的冷汗浸湿了。他喘着粗气,一时还未从这诡谲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呆坐了半晌,方听见青杏叩门的声音。
“侯爷,奴婢伺候您洗漱。”
“进来吧。”萧琢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掀开被子下了床。
青杏今日似乎好生打扮了一番,特意梳了一个俏皮的灵蛇髻,发髻上斜插了一支雕着蝴蝶式样的簪子,额上还细心地贴了三瓣花钿,衬得原本清秀的眉目俏丽起来。萧琢洗脸的时候瞧见了,笑着打趣道:“今日可是什么好日子,青杏打扮得如此可人?”
“侯爷莫要拿青杏耍笑。”青杏脸微红,娇羞地跺了跺脚,将洗脸的帕子收了起来,又道:“早膳已经备好了,侯爷是在这里吃,还是去堂里吃?”
萧琢刚起床总是疲懒些,往日在南梁宫中,都要婢女端着吃食送到床上,每每被起居注记下,那些御史言官的劝谏几天都读不完。
“送过来吧。”
青杏点点头,很快便将早膳端了过来,是一碗清粥,肉馅包子,并几样瓜齑小菜。
萧琢昨日夜里睡得不好,早上也没什么胃口,胡乱用了一些便饱了,正要挥手让青杏撤下去,便听见她道:“可是不合侯爷的胃口?”
“不是,是我不饿,午膳多用一点便是了。”
青杏便起身收拾碗筷,临走时她顿了顿,有些好奇意味地问道:“侯爷,听说宫里的早膳都是一百零八道菜,可是真的?”
亡国之君本应安分守己,少谈及过去位及九五的种种,然而青杏此时微瞪着双眼,模样娇憨,萧琢一时心软,答道:“按理当如此,不过除了年节,通常也不会摆上那么多,六七样也够了。”
“这样啊。”青杏点点头,又道:“侯爷今天可有什么事要办?”
“唔,你帮我将管家叫来,我有事问问他。”
终归还是不放心德清与紫菀,多留他们在俘虏营里一日就多一分隐患,难免夜长梦多。
“你可知南梁其他人都被安排在何处?”
管家唔了一声,道:“女的都充了官妓,男的送去……”
“这么快?”萧琢一愣,皱眉打断了他,又问:“你可知都送去了哪些巷里?”
“这……京城巷子那么多,我便不知了。”
前日那公公说今日便能将他们送来,姑且等他一等。萧琢存着这个心思,一时按捺住了心里的焦急,在府上等了一天,直到日落西山,依然没个音讯。
“侯爷,你这都喝了第九壶酒了,不得再喝了。”青杏提着空的酒壶,立在一旁蹙眉道。萧琢一身的酒气,斜靠在椅子上,醉眼朦胧地挥挥手,不耐烦地说:“让你倒你就倒,别愣着。”
“侯爷!真的不得再喝了,你都醉了……”
萧琢听着耳畔的南梁软语,昏昏沉沉地抬起头,轻声道:“紫菀,是朕对不起你……”青杏本以为他要说什么,凑过去迷迷糊糊地听见一个朕字,猛地吓得后退了一步,手中的酒壶也跌在了地上,一时间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响,萧琢被这杂音给扰醒了,揉了揉眼睛问:“还没有信儿吗?”
青杏的手还在哆嗦,她使劲搓了搓发抖的手,深吸一口气道:“没呢,侯爷明早再问吧。”
“不行,不能再等了,扶我起来,我现在就去刑部问问……”
萧琢挣扎了半天,被青杏一句话又撵了回去:“侯爷,这时候刑部的老爷们都没人了,明儿再去吧,莫要难为奴婢了……”
萧琢颓然地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再坚持。
“罢了,伺候我洗漱吧。”
到底是挨到了第二日,大清早萧琢便踩着点儿堵上了刑部门口。
“南昏侯来此所为何事?”那接待的官员面容稚嫩,看起来像是刚来不久。萧琢道:“我有一位婢女并一公公,随我从南梁入晋,不知如今他们在何处?”
想来确是刚入官场不久,还未来得及学会些装模作样地扯皮工夫,那小官答道:“哎,南昏侯来晚了,南梁那帮子人都发配完了,没听说留下谁的。”
语毕萧琢噌地一下站了起来,险些碰倒了茶几上的杯盏,他咬着下唇,恨恨地问道:“你可知被发往何处?”
“城西的第三瓦子向来是官妓的去处,至于你说的公公,当是还关在牢里,你若是有令牌,可以见上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