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计划
大约到了晚间,菱香过来说腊肉粥做好了。
贺暄正批着公文,萧琢盖着毯子缩在旁边的小榻上,手里捧着一本列国志,房里的炭火暖融融地熏的人昏昏欲睡,他脑袋一点一点的,倦意升腾的眼皮都有些撑不起来了。
“殿下,侯爷,腊肉粥做好了,奴婢现在送过来吗?”
贺暄伸手放在嘴边嘘了一声,菱香偏头看见了窝在榻上的萧琢,会意地放轻了脚步,贺暄点点头,小声道:“放在桌上。”
待菱香走了,贺暄又低头看了一会卷宗。索性室内暖和,这腊肉粥一时不会凉,他估摸着萧琢也快醒了,便把瓷碗上的盖子一掀,顿时肉香四溢扑鼻。萧琢在梦里似乎也闻到了,他强打起精神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问道:“可是粥做好了?”
“好了,来尝尝。”这回菱香还送来了一个小瓷碗和两个勺子,贺暄给他盛了一碗,萧琢迷迷糊糊地摸过去,放嘴里尝了一口,烫得他小声嘶嘶喘气,贺暄被他逗得哭笑不得:“烫着,你可慢些。”
萧琢点点头,这回仔细地吹了,这才品出味来,“殿下也尝尝,这回好吃着呢。”
“确实,你这法子甚妙。”贺暄眯起眼睛回味了一番,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这味道与小时母后做的一模一样。”
萧琢一愣,像是隐隐觉得触碰到了贺暄遮掩的严严实实的那方天地,却又害怕一旦贸贸然闯了进去,那本就朦胧的云山雾罩便直接像海市蜃楼一般消失的一干二净,连寻路的青鸟也领不得他进门了。他一时有些紧张,不知是装傻充愣还是顺着他的话找到那扇门,寻思了半晌,才慢吞吞,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的母后,是什么样子的?”
许是这一碗似曾相识的腊肉粥让贺暄稍稍收敛了身上的刺,得以让萧琢短暂地窥探到他柔软的腹部。贺暄靠着椅背,沉默了片刻,就在萧琢懊悔地打算岔开去的时候,才轻声说道:“母后是京城有名的世家闺秀,很小便被先皇指了婚,及笄就做了太子妃。她与父皇一直伉俪情深,恩爱非常,父皇登基后,便顺当地做了元后。”
萧琢嗯了一声,贺暄没有看他,自顾自继续说道:“母后性子温柔,说话从来是轻声细语的,也很少责骂下人,只是身子骨一直不好,孤开蒙不久便……”
贺暄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孤时常想,若是母后一直还在,孤能日日进宫看她,陪她说话,逢年过节了就腆着脸讨赏……”
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贺暄的话头猛地止住了,他自嘲般的扯了扯嘴角,轻声说道:“孤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其……”萧琢本想张口安慰,听见这话,又意兴阑珊地咽了回去,他垂下眼沉默地不知想了些什么,半晌才憋出几个字来,“殿下再吃些吧,我便不用了,有些饱了。”
屋里生出些难言的令人尴尬的沉默,萧琢垂眼闷闷地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地盯着手里拿倒了的书,怔怔地出神。贺暄搁下笔,随意问道:“你上回说有事要同孤说,是什么?”
萧琢一愣,想起来关于白耳的事,他约莫有了点想法,只是还不成熟,想着说与贺暄,让他看看能不能成,便放下手中的书,想挑拣着重要的同他说。
“你可以试试。”萧琢刚说了个开头,贺暄便看似有些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他不置可否地翻了一页书卷,微微蹙起的眉重叠地像是冬日大雾天的远山,“孤不会插手。”
萧琢放在膝头的手紧了紧,暗暗憋了股劲。
过了几日,萧琢来贺暄府上的时候,瞧着他今日心情不错。贺暄正翻看着厚厚的一本不知是什么的文书,难得的露出了一丝堪称满意的笑容。
萧琢于是暗暗给自己打气,琢磨着待会儿要说的腹稿。
“殿下,四皇子的生日宴,可以带我去吗?”萧琢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手中泛黄的纸页,踌躇了许久才问道。贺暄一顿,神色平淡地抬眼,“怎么?”
“我……”萧琢抿了抿唇,有些忐忑,“那日我同殿下提起过的,关于白耳的计划……”
贺暄似乎想笑,只是余光瞥见萧琢仰着脸看他,眼里竟还留着些介于天真与热忱之间的,令他一时无法说出伤人的话来的微妙的东西,最终他只是提了提嘴角,或许是他也想看看眼前这个看似无害的小家伙能做出什么一鸣惊人的事情来,鬼使神差地,他竟点了点头,“好啊。”贺暄听见自己说。
“我知道殿下不……”萧琢辩驳的话说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贺暄说了什么,他惊讶地顿住了,张了张嘴,剩下的半句话在嘴边转了个弯,又咽了回去:“多谢殿下。”
贺旸的生日宴在年末,那时候的年味已经趋于平淡了,元月赏灯这最后一场盛会过去之后,满街的爆竹碎渣以及五颜六色的彩带算是为这旧年做了一回缤纷的谢幕。
自此,晋国的百姓脱下珍藏的新衣,收拾完最后一盘炖肉,拿起手上的锄头和针线,织布耕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殿下,今日我要是在四皇子府上出了什么事,你都别管我。”萧琢垂着头说。贺暄皱了皱眉头,他正站着挑书桌上摆着的一盏灯的灯芯,那烛火闪了闪,又暗了下去。
“有关你那个计划?”
萧琢没有否认,他嗯了一声,开口道。
“殿下放心,我有分寸。”
“你……”贺暄心头不知怎的有些突生的烦躁,他垂眼看着萧琢,一时难得的欲言又止起来。“罢了。”半晌,贺暄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剪子把那截灯芯剪了,到底是没有再管他,坐回位置上继续看书了。
那隐约看见的通往蓬莱的大门,依然是笼在一层深似一层的云雾里,踽踽独行的旅人赤手空拳,他满心欢喜地背着包,却不知指路的罗盘早已生了锈。
一时殿里陷入凝滞的沉默,萧琢轻轻翻着书页,那佶屈聱牙的字句章节在他眼前一一浮现,仿佛是开蒙的孩童第一次念晦涩难懂的骈文,他读了一遍又一遍,什么也没记住。等他翻完了半本书,贺暄终于开口:“时候差不多了,同孤走吧。”
贺旸穿着绣着金线的新衣,袖口上埋着祥云图案的暗纹。他正站在庭院里同世家子弟们说话,听见小厮报贺暄来了,贺旸扬了扬眉,笑着迎了过去:“皇兄来了。”
“四弟生辰,孤特意带了南海的宝珠,四弟前些日子冠上不是正缺一颗压着么?”贺暄皮笑肉不笑地挥了挥手,后面跟着的小厮便送来了垫着红布的木盒。
“难为皇兄还记挂着,多谢皇兄。”贺旸让下人收了,便引了贺旸入席,“皇兄请。”
前几日贺蘅的风寒又加重了,宫中传来的消息说是贺蘅晚上陪新晋封的江贵人在御花园多玩了些时辰,更深露重的,沾了寒气。柳后还因着这事寻着由头好好敲打了江贵人一番,不知是否因此帝后二人生了些嫌隙,贺蘅已经好几日未踏足柳后的含元殿了。
贺蘅的风寒缠绵日久,御医开了方子将养着,也总不见好,今日晨起更觉头晕,贺旸本想着不办生辰进宫侍疾,只是贺蘅自觉平日里猎鹿拉弓的,身体底子坏不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便让贺旸自个儿办了,柳后便留下在宫里看顾着。只是到底是身体不适,故贺蘅此番便只是送了些礼物,人倒是没有亲自来,不过正巧贺蘅不出席也不拘着大家,倒可以更放开了玩。
萧琢没跟着贺暄一起,他等贺暄进去了,才跟着其他身份较低的混了进去,入场时前边儿的位子早就坐满了,萧琢只得寻了个角落里不甚起眼的位置坐了,旁边一帮官宦子弟们勾肩搭背地聊起了些荤段子,他只不作声地捻了几颗花生米,抛在嘴里吃了,寻思着如何混到贺旸眼前去。
不知不觉他前头的一碟花生米都要被他一人吃完了,贺旸才进了场,在前头说了些什么,萧琢没听清,不过总无外乎是些感谢祝愿之类的话,萧琢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冷盘菜,间或夹点鸡丝放进嘴里,贺旸说完了那番话,就下了场一桌一桌的敬酒。
“这不是南昏侯么?”贺旸敬到这一桌时,已是许多黄汤下肚,脸上都泛了红,他眯起眼睛看了萧琢一眼,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笑了起来:“那可得干一杯。”
“见过四殿下。”萧琢行了礼,给自己斟满了酒,也笑了:“敬四殿下一杯。”
贺旸等萧琢仰着头一饮而尽,道了声好,将杯中的酒也喝完了,“待会儿还有大菜,侯爷慢慢吃。”
“四殿下留步。”萧琢一脸歉意地挠了挠头,颇为懊丧地说道:“进来的路上我似乎丢了个荷包,里面有我母亲的小像,珍爱得紧,不知可否离席寻一寻?”
“哦?”贺旸一愣,点头道:“侯爷自便,别入内院女眷处便可。”
“四殿下说笑了。”萧琢垂下眼,贺旸略感无趣地不再看他,转悠到邻座去了。
贺暄坐在正中最上首的位置,今日除了寿星外,属他地位最高,他便也不用刻意去巴结逢迎什么的,只心不在焉地吃着菜,挑拣着同络绎不绝来敬酒的客人喝一杯,他敷衍地随口应着同座的其他人暖场的话,等三杯酒下肚,贺暄眯着眼睛装作漫不经心地往萧琢之前坐的位置看去,竟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