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惊变
“来看我笑话?”不过几日,贺旸已然消瘦了不少,两颊凹陷,颧骨高耸,全然没了旧日里熠熠的神采。
贺暄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话音没有什么波动,“来看看你怎么滚的。”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竟然还拨冗莅临,当真让我受宠若惊啊。”贺旸讥笑,他身后的仆从有些犹豫地偷偷瞟贺暄,似乎想开口催促贺旸启程。
“看你如此模样,着实令人高兴。”贺暄面上却未见半分喜色,早春的晨雾带着冷霜笼罩着他的侧脸,像是戴了一副冰雪铸成的面具。
贺旸面色一沉,紧紧地咬着牙关,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他。
“四殿下,该启程了。”
贺暄看着贺旸冷着脸转身上了马车,在撩起帘子之前,贺旸转身最后看了他一眼。
像是黑暗中伺机上前给出致命一击的困兽。
马车辘辘地向城外驶去,贺暄收回目光,微微勾起唇角。
丰德二十七年春,四皇子贺旸因言语无状,有失惑无常之性,夺去其齐王封号,贬至常州,无诏不得入京。
丰德二十七年,注定是个不平之春。
屋外一声春雷炸响,分明是午后的光景,天色却迅速暗沉下来,滚滚的乌云仿若深渊中爬上来的巨兽,喉头翻滚着骇人的雷鸣,气势汹汹地向上安京涌来。
“侯爷。”萧琢心下一惊,手中握着的狼毫笔应声落在桌上,飞溅的墨汁将他画了好几日的清陵山水图给染的乌糟糟一团。
萧琢愣了一瞬,强压下突如其来的心悸,将笔搁在架上,“何事?”
菱香笑了笑,“没什么,殿下今早出门的时候让奴婢问侯爷今儿晚上想不想出去吃,他晚上回来陪侯爷。”
萧琢抬头看了看屋外昏沉的天色,蹙眉道,“这般大雨,别折腾了,在家吃吧。”
“好。”菱香应了声,正要退下,被萧琢叫住,“哎,你让厨房做点粥,待会儿拿来。”
前些日子德清的病有些好转了,能吃下小半碗饭。今儿突然变天,萧琢也不知怎得,总觉得心里惴惴的,等菱香把粥拿来,他自己接过食盒,撑起伞往德清的院子走去。
又是一声炸雷,深紫色的闪电像是包裹着雷霆的战斧,将摇摇欲坠的昏天拦腰劈开,汹涌的水流便从那破开的裂口处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整个上安京都蒙在这层棉絮一般的雨幕中。
萧琢脚步一顿,泼天的大雨将他眼前罩上一层灰白的阴翳,萌出绿芽的旱柳,光秃秃枝干的海棠,花瓣被打湿在地的白玉兰,一切都在暴雨的遮幕下变得模糊,像是几欲褪色的旧画纸。
“爷爷!”一声哀鸣撕开了重重雨幕,直直地撞在萧琢摇摇欲坠的心口。萧琢呼吸一窒,手中的食盒应声摔落在地上,仔细摆好的白生生的蒸糕从食盒掉出来,眨眼间便沾上了地上的泥水与落叶。
萧琢不知道他是怎么推开门走进去的,德清穿着他平日最喜欢的那件立领暗青色的长衫,正歪坐在酸梨木高椅上,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是睡着了。
“侯……侯爷?”趴在一旁的小允子哭的满脸都是乱七八糟的泪痕,他抬手胡乱抹了抹,往旁边让了让,“德清爷爷……他……”
“他睡着了。”萧琢的声音哑的可怕,像是有人掐着他的脖子一晚上,喉咙口紧缩的酸疼,咽下口水时像是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小允子一怔,萧琢没理会他,只僵硬地抬了抬唇角,“给他拿毯子来,今日这么冷,待会儿受凉了。”
“侯爷,德……”
“我说拿毯子来!”
小允子被萧琢突如其来的一吼吓到了,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从榻子上扯了块毛毯,哆哆嗦嗦地递了过去。
萧琢小心翼翼地给德清盖上毯子,还仔细地掖了掖被角。
“你好好照顾德清,我先……”
话音未落,萧琢只觉眼前一黑,腿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像是陷入一个黑甜的梦里。
“三殿下,三殿下,跑慢点!”
萧琢手里抱着一本画册,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灵巧地绕过雕着凤羽的廊柱,往前边跑去,“哈,德清你追不上我的!”
“小祖宗,当心别摔咯!”萧琢回头做了个鬼脸,停下喘匀了气,寻了个日头晒不到的假山后边,从容地翻开手里抱着的画册,慢悠悠看起来。
“三殿下!不好了!晋军打进来了!”萧琢正看得入神,德清慌慌张张地扯住他的袖子,不住絮叨,“殿下快跑,殿下快跑!”
萧琢懵懵懂懂地抬起头,他四周竟都燃起了熊熊的火光,火舌肆虐之处杀声震天,夹杂着杂沓的马蹄声和刀剑相接的金石嘶鸣,让他眼瞳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殿下别怕,跟着老奴!”德清一把抓住萧琢冒着冷汗的手,眼中竟是他从未见过的镇定,“殿下别怕。”
萧琢点头,便想跟着德清往外走。可不知哪里弥漫来漆黑的浓雾,严丝合缝地将萧琢包裹了起来,他徒劳地原地跑着,挥着双手,却只能怔怔地望着德清挺直的背影越行越远,只剩他孑然一人。
原来他小时候,德清的背也曾挺得那样直,像清陵永远屹立的山。
一直守在床边的贺暄若有所感地抬眼,看见萧琢乌黑的眼睫上沾了几滴细碎的泪珠,像是被桌上的烛火烫到似的,随着他睫毛轻颤,那滴眼泪滚落下来,倔强地在萧琢莹白的侧脸上留下一道斑驳的辙痕。
好多天以后,萧琢不再固执地让菱香每日给德清的房里送蒸糕,他终于整理出了足够的勇气,站在了德清的棺木前。
“明明一整个冬天都熬过去了。”萧琢手指划过棺木上的横纹,喃喃道,“明明春天都来了……”
萧琢闭了闭眼,轻轻吸了吸鼻子。
“德清……一路好走。”
***
“菱香。”
萧琢手里拿着一个荷包,叫住了路过门口的菱香。
“这个,是我给紫菀准备的贺礼,你到时帮我一起给她吧。”紫菀刚被诊出有孕,萧琢给孩子打了一个长命锁,他毕竟是外男,便不自己过去了。
菱香笑着接了过来,“好,奴婢一定送到。”
“这几日总是右眼皮直跳,也不知……”萧琢蹙眉,望向院中的梧桐树,“殿下还没回来么?”
“想我了?”贺暄拨开回廊两侧繁盛的花枝,笑盈盈地往檐下行来。菱香将荷包收进袖中,十分有眼色地行了礼,便匆忙退了下去。
心思被当场撞破,萧琢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直勾勾地盯着那棵梧桐树的叶子,仿佛那叶片开出花来似的,“怎么突然回来了?”
“有份公文落在府上了,顺道回来拿。”
萧琢下意识地问道,“怎么不让……”
“想你了。”贺暄低笑,抬手捻去落在萧琢头上的一片花瓣,目光在萧琢乍然烧红的耳垂上逡巡,“不逗你了,宫里还有事,我待会儿便走。”
“不留下用膳么?”
“不了。”贺暄顿了顿,“今日是朝节,我……晚上回来,厨房准备了凉面,等我一起吃。”
萧琢愣了愣,“朝节了么?好快。”
“嗯,我先走了,宫里催得紧。”
“好。”萧琢抿了抿唇,犹豫了一瞬,伸手拉住了贺暄的袖子,“你……早些回来。”
贺暄勾唇,揉了揉萧琢的发顶,“好。”
夏夜总是浸泡在漫天低垂的星子与蔷薇的香气之中。
银粟君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踱到小池边上,伸出爪子在水池里乱抓,将一池的星光搅了个粉碎,池里的锦鲤逐水波而去,一晃而过的全是金色的鱼尾。
“侯爷,您一晚上看了一百回了。”菱香端着一盘冰镇葡萄放在桌上,眼角带笑,“今日朝节,宫中事多,殿下许是一时被绊住了脚,侯爷先吃点水果吧。”
萧琢蹙眉望着府门口,心烦意乱地站了起来,“你放那儿吧,我……”
“侯爷,侯爷!”府里的侍卫阿庆慌慌张张地跑进院子,直直地扑倒在地上,话音止不住地哆嗦,“宫里头,宫里头打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有失惑无常之性,引自《后汉书·清河孝王庆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