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落崖(1 / 1)

乌夜啼 霜见廿四 3554 汉字|3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03章 落崖

  好疼。

  四肢百骸似乎被无名的巨兽凶狠地撕扯着,浑身的骨头像是被人一锤一锤敲碎了,只剩下粘连的血肉尚在苦苦支撑。不知是不是嘴唇被咬破了,嘴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带着些苦意。

  萧琢只稍稍挪动了一下手指,右手臂就像是被南疆最毒的蛊虫爬满了,细细密密的针刺一般的痛从骨头缝里一路蔓延,疼得他两眼一阵一阵的发黑。

  他深吸了口气,脑子里最后留下的画面是他掉下悬崖之前匆忙瞥见的,长在高崖边的清虚花,纯白的一株,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摇曳着。

  “醒了?”萧琢一怔,他这才从接连不断的疼痛中省出些心神来,费力地撑开眼皮,打量了一番他在的地方。

  看上去是一个不大的山洞,他身下铺着些干草,右手臂被简单地包扎过,一旁还架着火堆,正簌簌地燃着。

  “还很疼?”见萧琢没反应,贺暄微微蹙眉,他手里攥着水壶,蹲下身递到萧琢唇边,“喝点水缓缓。”

  “暄……”萧琢被自己开口时嘶哑的嗓音给吓到了,顿了一瞬,垂眼凑过去喝了一口水,舔了舔干裂的唇角,“暄哥,这是……”

  “是我不小心。”贺暄坐到萧琢身边,低头仔细地看他右手上简陋的包扎,“很疼么?”

  萧琢咬着下唇,咽下溢到嘴边的呜咽,避开贺暄的目光,摇了摇头。

  “之前查到贺旸在我马上做了手脚,没想到连你的也……”贺暄眸色暗沉,紧紧地攥着拳,借着外头昏暗的日光,萧琢依稀能看见他手上暴起的青筋,还有纵横交错的一道道红色的血痕。

  萧琢愣了愣,他下意识地想伸出右手,却被钻心的疼给拽住了势头,只堪堪将手僵硬地垂在身侧,惨白着脸问道,“你……也受伤了?严不严重?”

  贺暄闻言飞快地将手缩进袖子里,神色如常地摇头,“没事,都是小伤,倒是你,除了右手的伤,可还有什么地方疼的?”

  “没有。”萧琢抿唇,仍担心着贺暄的伤势,显然并不相信他潦草带过的话,“你别蒙我,方才我看你手一直在抖。”

  贺暄给他递水的时候,因为手抖,从水壶里漏出的水顺着萧琢的唇角一路滑进他的衣领里,将深青色的领口打湿了一片。

  “真没事。”贺暄平静地将水壶盖子盖上,拢了拢地上的干草,“我之前安排人来找我们了,应该很快就到,你要是难受就闭上眼休息一会。”

  “嗯。”萧琢确实觉得头有点晕,他外衣已经刮得破破烂烂,被贺暄脱下来挂在一边,此时觉得一阵阵的发冷,他犹豫了一瞬,用尚好的左手偷偷摸摸地攥住了贺暄的衣角,这才稳了稳心神,闭上眼。

  贺暄偏头瞥了他一眼,余光扫过他手里的衣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顺手将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身上。

  其实刚刚萧琢猜的没错,他摔下来的时候背上被树枝割出了一道大口子,他草草地用里衣缠了一圈,现在稍稍动一动就撕心裂肺地疼,他方才手抖……是实在控制不住。贺暄微微眯起眼睛,背绷得僵直,随手捡了地上的一根树枝,拨弄着前面的火堆。

  正在昏昏欲睡间,贺暄听见萧琢轻轻地嘟哝了一声,他转过身去扫了一眼,只见萧琢两颊烧的通红,嘴唇干裂起皮,乌黑的眼睫不安的颤动着,像是在他的心上振翅的雏鸟。

  贺暄伸出手在萧琢额前探了探,果然滚烫滚烫的,几乎要将他也烧成灰烬。

  “萧琢,萧琢!”贺暄拍了拍身下烧的迷迷糊糊的人,“别睡过去,醒醒。”

  萧琢眼睛因为高烧泛着淋漓的水光,眼角也是湿漉漉的,眼尾则像是上了妆一般描的嫣红,仿若将开未开的海棠。

  “怎么了?”萧琢艰难地开口,迷蒙地看着贺暄,“我好困。”

  “你正烧热,我出去打点凉水,你……”贺暄梗了梗,声音里带着从未见过的无措与害怕,“你千万别睡过去,明白么?”

  萧琢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并没有听明白他说了什么,只是仍死死攥着他的衣角,开口的时候一字一字粘连在一起,像是放多了糖的年糕,“暄哥……别走。”

  贺暄起身的动作一顿,背上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他能感觉到里衣被粘腻的血渍贴在皮肉上的触感。

  “别走。”身边的糊涂鬼又念叨了一句,声音更轻了,含混地黏糊在一起,搅的贺暄心里发紧。

  “嗯,不走。”贺暄重又坐下,握住萧琢的手指,将他们一根一根从自己衣角上撕下来,小心地拢进自己的手心,“再撑一会儿,他们应该马上就能找到我们。”

  “嗯。”萧琢合上眼睛,手指在贺暄手里蜷起,乖巧地一动不动。

  四下里陷入一片骇人的冷寂,外头的山风卷起万壑松涛,哗哗地倾倒进狭小的山洞里,将一旁瑟瑟的火堆吹的忽明忽灭。

  贺暄心头倏尔一紧,他略显惶然地握紧了萧琢的手,提高了声音喊道,“萧琢!狸奴!别睡!”

  “唔。”萧琢费劲地回了一声,“没睡呢。”

  “聊会儿天么?”贺暄担心他睡过去,问道。

  “好。”萧琢强打起精神,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脱口而出的是自己日思夜想却不敢说的话,“你能不能不要成亲?”

  贺暄一怔,扭过头见萧琢紧紧地蹙着眉,嘴唇像是沼泽地里挣扎的鱼一般微张着,“你……你……”

  萧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突然红了,左手无助地拨弄着身下垫着的干草,半晌颓然地吐出一口气,“算了,我……”

  贺暄喉咙发紧,难耐地吞咽了一下,强忍住后背趁虚而入的钝痛,安抚似的揉了揉萧琢散乱的发顶,“只跟你。”

  萧琢此时被烧的头昏脑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贺暄说了什么,只愣愣地盯着贺暄紧抿的唇角,犹豫了一会,正要开口。

  “殿下!殿下!”洞外传来数声由远及近的呼喊,贺暄神色一凝,起身往洞口走去。

  ***

  “都是属下的错,请殿下责罚。”

  贺暄冷淡地看着跪在眼前的方绍,将桌上摊凉了些的药一口饮尽,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这才垂眸说道,“何错之有?”

  “属下不该这么久才找到山洞,让殿下等了多时。”

  贺暄扫了他一眼,不发一言。

  “不该没有查到府里丫鬟的底细,也没有仔细检查马匹。”

  方绍抬起头偷觑了贺暄的神色,继续说道。

  “不该连累侯爷受重伤。”

  “嗯。”贺暄终于将手中拿着的折子放下,“自己下去领罚。”

  方绍暗自松了口气,正要退下。

  “下回若是再让侯爷出事。”贺暄敛眸,他眼下犹带着连夜苦熬的青黑,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皱皱巴巴的外衣,却仍让方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就像是一只伏在雪中假寐的豹子,当他睁开眼的时候,没有人会心存侥幸,能从那样锋利而凶狠的爪牙下活下来。

  “属下领死。”

  贺暄抿了抿唇,随意地抬抬下巴,“滚。”

  “醒了?”贺暄掀起帷帐,放低了声音问。

  方才听见里间细细簌簌的声音,贺暄勾唇看着身下装睡的人眼睫止不住的轻颤,没有戳穿他,“我去喊太医。”

  萧琢到底年纪轻,烧热很快便退了下来,如今就是手臂上的伤一时还未好,伤筋动骨的,本也好得慢些。

  贺暄低着头认真地听老太医的嘱咐,末了回头扫了眼萧琢缠满绷带的右手臂,同太医说了些什么。

  待太医走了,贺暄挥退了一旁等着伺候的侍女,坐在萧琢床边,一手轻揉着额,神态带着掩不住的倦色,“头还难受么?”

  萧琢摇摇头,贺暄像是想到了什么,起身去桌上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喝点。”

  “好多了。”萧琢嗓子还带着发热过后的喑哑,听上去微微发涩,像是被人按着琴弦发出的弦音,“你……没事吧?”

  贺暄的背上也绑着厚厚的绷带,他神色不变,随口便开始胡扯,“我做好准备的,就一点擦伤,什么事都没有,你不必担心。”

  萧琢顿了顿,半信半疑地拧眉,贺暄伸手拂过他的脸侧,十分熟练地转移话题,“青杏你打算怎么处理?”

  “什么?”萧琢一怔,没懂是什么意思。

  “青杏是贺旸的人,你……坠马受伤,一半是她的功劳。”此次秋狝是青杏跟着去的,自紫菀嫁人出府后,一直是青杏在萧琢身边伺候。

  “是她?”萧琢也想过府里出了内鬼,只是……他想起青杏的时候,脑海里总能浮现出那个秋日,青杏捧着一碗荞麦面的样子,还有青杏开口的时候耳熟的南梁腔调……

  贺暄垂眸看着他微微发怔的眼神,很自然地伸手擦去他嘴角的一点水渍,“心软了?”

  “没有。”萧琢回答的很快,随后有些心虚地咳了一声,避开贺暄的眼神,“她害的你也受了伤……你……”

  萧琢抿唇,“你不用顾虑我,想怎么罚都行。”他眸子亮晶晶的,右手有些艰难地抬了抬,最后还是懊恼地放弃了,只伸出左手勾了勾贺暄蜷起的小指,声音柔软的就像清陵的水,“我不想再看见你受伤。”

  贺暄曲起手将他整只手握紧,抬手揉了揉萧琢微微泛红的耳垂,“好。”

  虽然当时说是这么说,第二天晚上贺暄来给萧琢喂药的时候,萧琢就着勺子一口一口喝完,还是忍不住问道,“青杏她……怎么样了?”

  “关在南厢房。”

  “哦,葬在……”萧琢愣了一瞬,猛地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你没杀她?”

  贺暄手指捻起一颗蜜饯塞进萧琢嘴里,闻言勾唇笑了笑,“怎么?想杀她?”

  “没有。”嘴里的蜜饯在喝了清苦的药后更显得甜的腻人,萧琢舔了舔嘴唇,还是有些奇怪,“她……”

  “我查过了。”贺暄叹了口气,掖了掖滑落下来的被角,“她父母都在贺旸手上。”

  萧琢其实早就猜到了,他将蜜饯咽了下去,左手将被单紧紧地攥着,像是要揉出一个洞来。

  “我……”萧琢张了张嘴,贺暄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想去看她?”

  被他戳中心思,萧琢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后颈上还留着几道摔下山崖时被树枝划出的红痕,远远看去像是埋在雪里的点点红梅。

  “你伤还没好,我让人把她带过来。”说着,贺暄起身出门,吩咐在门口等着的侍女。

  南厢房离正房不远,不过半炷香的功夫那侍女便慌慌张张地回来了,说话声哆哆嗦嗦的,“殿……殿下,青杏她……自尽了。”

  贺暄蹙眉,拢起萧琢的手捏在手心,安抚似的揉了揉,这才对着吓的魂不附体的侍女道,“你先下去。”

  方绍很快闻讯赶来,贺暄拦着没让萧琢过去,只听方绍在房间里汇报,“仵作验过了,应当是自己上吊没的,桌上还摆着这个。”

  那是萧琢头回见她的时候,送她的一条手串。南梁很常见的样式,萧琢都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了。

  贺暄收回目光,看见他的小猫鼻尖红红的,眼中已生出潮意,几乎下一瞬便要落下雨来。贺暄微微一愣,挥手示意方绍退下,温柔地揽过萧琢的肩,把人搂进怀里。

  萧琢刚刚沐浴过,身上还有着淡淡的杜衡的香气,贺暄感觉到萧琢在他胸前蹭了蹭,声音哑哑的,“那串珠子,是我第一次见她。”

  萧琢顿了顿,他嗓音滞涩,像是被什么难言的隐衷卡着喉咙,须得一点一点地慢慢将那团看不见的棉絮扯出来。

  贺暄嗯了一声,轻轻拍着他的背,听他继续说道,“觉得能在这里碰见南梁人,挺有缘分,就送给她了。”

  “她回府以后一直没见她带过,我以为……”萧琢深吸一口气,左手环住贺暄的腰,感觉脸上凉凉的,将贺暄的前襟染上了一块深色的斑痕,“没事,我就是突然想到从前,有点难受。”

  萧琢抬手胡乱地擦了擦脸,贺暄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乌黑的眼睫上还沾着泪珠,脸上被揉蹭的像是打翻了一盘胭脂,散乱着一块一块的红。

  “就算她迫不得已,但是……”萧琢左手攀到刚刚摸到的贺暄背后的绷带,抿了抿唇,“是她罪有应得。”

  作者有话说:

  感谢Sun浮、易辞岁ア的鱼粮呀~今天是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