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9章 交织
宋澜对于盛夏母亲的事知之甚少,虽然和盛夏在隐国重逢后调查过有关她的事,但盛嗣严有意隐藏。目前对外公布的信息除了盛夏是他盛嗣严已故长子的独女之外,连她生母的名字,都是一个谜。
他想安慰,又无从开口,只能用力回应她拼命索取的拥抱,一下又一下,手掌抚过她突兀的背脊。
盛嗣严脸色愈发深沉。
老二不该在这个时候刺激她。
看向那个身高挺拔的青年,侧脸与手里的情报中,宋嘉泉几分相似的轮廓,他恨不得让人直接把宋澜扣住,逼宋家直接说出当年真相,承认犯下的凶案。
但……
也是这个人救了他一次。
要不是盛明朗那三个人蠢蠢欲动,他也不会临时改变策略,换棋而行,间接促成盛夏和这人联手。
罢了,以前布的局也废了,这次暂时先放过他。
“夏夏。”盛嗣严一声咳嗽,打断她意识朦胧间的呢喃。
盛夏缓缓抬起眼睑,晶莹的泪珠不受控制,再次从眼眶中滚落。
盛嗣严心里很不是滋味。
盛天峤是他最喜欢的儿子。
也是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
可就是这个,从小到大都乖顺服从的儿子,竟然在他五十寿宴那天,突然说打算回国发展。
他怎么能答应?
隐国的一切是他多年来拼死拼活挣下的,盛嗣严很清楚“钱财乃身外物”这个道理,所以这些都不是为了自己,全是为了盛天峤。他希望把盛家交到长子手里,继续发扬光大,至于盛天谚和盛天琪,那时候还小,如果也喜欢这样的生活,他还会另做支持。
可惜盛嗣严安排得好,敌不过老大和老三全身逆骨。
盛嗣严听完盛天峤满怀雄心壮志的计划后,脸色阴沉,不顾高朋满座,举杯掼去地上,狠骂他没有良心,要是走了,就一辈子别回来,盛家不会再认这个儿子。
他迄今都还记得当时场景,盛天峤上一秒还是满脸期待的喜悦,双目神采奕奕,下一秒默默垂下了头,弯腰拾捡起地上破碎的酒杯碎片,从容离开大家的视线中。
第二天盛天峤就走了。
带盛天琪一起。
兄妹二人一个26岁,一个22岁,随身只拿了一些必用资料和衣服,其余存卡全部放在家中。
盛嗣严想冻结资金逼他们回来都没办法。
被自己儿女摆了一道,他气得大病了一场。
病好后他的脾气开始古怪,有时候知道这样可能会伤害到身边亲近的人,也无法控制。盛天谚成为他全力栽培的对象,对外他宣称盛天峤和盛天琪意外身亡,圈子里的人都懂这两个孩子变成盛嗣严心脏上的刺,从此之后,没有人再去主动提及。
日子天天的过,就在盛嗣严以为自己都快忘了还有两个孩子在国内的时候,盛天峤居然主动联系了他。
确切来说,是寄了一封喜帖。
上面的书写是熟悉的,他对着灯光,一遍一遍抚过遒劲的钢笔字迹。又从后面夹层发现了三颗被压扁的星星,是盛天琪小时候最喜欢叠的那种。
他若有所思,拆开星星纸,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内容。
一张纸说,哥哥发展挺好的,已经是当地非常有名的白手起家企业家了,下个月转战江城,继续开拓。
一张纸说,我也挺好的,已经和男朋友领证结婚了。
最后一张纸应该是给盛天谚的,上面的语气是盛天琪以前撒娇时惯用的伎俩。她说,二哥,我爸那古怪的老头子可就交给你了啊,盛家也交给你了。你很清楚我和大哥为什么出来,所以我们也不打算回去,有机会我们兄妹三个再好好聚一聚,爱你哟!
盛嗣严脸色铁青,把那三张纸悉数烧掉,只把喜帖的事告诉了家里人。
他记得当时阿芬非常高兴,难得没有在他面前控制思念儿子的情绪,反反复复念叨说也想回国看看,看看儿子当新郎的样子,还要嘱咐儿子,一定要对媳妇好。在她的观念里,儿子过去是分文未带,素未谋面的儿媳妇一定是跟着他一起吃了不少苦的。
那时候盛嗣严心里也松动了,嘴上没说什么,暗地里还是在留意关注。
距离婚礼还有五天,他们已经做好一切准备。
也就在最后清点东西的时候,那边传来了消息。
盛天峤的新娘沈月娇,表面上是风光无限的双料影后,暗地里一直是江城宋家,宋嘉泉的情妇……
盛嗣严怒不可遏,直接打电话过去打骂盛天峤。
没想到阔别已久的声音是那么冷淡。
他说:“还想问候父亲身体是否康健,听到您这么中气十足的骂人,我也就放心了。老将风范,不减当年。”
他说:“我跟月娇的婚事就不劳您老人家操心了。月娇是什么样的女人我很清楚,外面风评那是外面的事,夫妻之间应该彼此信任,如果这点我都做不到。那还算什么男人。”
最后他还说:“我跟月娇前两个月就领证了,现在不过是举行婚礼而已。她为了我从此息影,在事业当红时期放弃最喜欢的东西,我这辈子,一定不会辜负她!”挂了电话。
那是盛嗣严最后一次听到儿子的声音。
他懒得再去管那两个已经被家谱除名的逆子,越发把所有希望寄托在盛天谚身上。
一晃几年过去,盛天谚被酒后驾车的酒鬼追尾,伤了脊椎,被诊断中位截瘫。娄佳怀胎九月,本来就在临产期,受不了刺激,直接胎动。
盛明朗出生了。
望着这个娇小的孙子,盛嗣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也算是愁云惨淡中唯一的一点慰藉,刚好窗外晴空万里,仿佛暴雨倾盆后的新生,他当即给孙子取了“明朗”两个字。
盛明朗一天天长大,三岁那年,国内寄来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小女孩。
她们站在一只石头做的彩色蘑菇下面,双手像春天新发的芽,张开,放在娇嫩的下巴下面,笑得比花还灿烂。
翻过照片,背面写着:盛夏,五岁,周茗若,九岁。
盛嗣严摸了摸盛夏的小脸,又摸了摸周茗若的小脸,叹了口气,把照片放去了他母亲出嫁时,放翡翠镯子的陪嫁古檀木盒里。
大人不想关注,小的……
某个午后,他突然想通了。
不管怎么说,盛夏和周茗若都是他的孙女,暗地里照顾一下,就算被发现,也说得过去。所以两个孩子在上学期间总会接到包裹。那些包裹全班每个人都有,只是她们两个的会特别一些。老师总说是一个特别慈祥的老爷爷对孩子们的关爱,她们从未多心。
甚至还用稚嫩的笔记回过信。
每次收到回信,盛嗣严总会叫老管家泡壶好茶,然后关上门,一个人坐在阳台一边喝茶,一边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盛天峤出事。
原本他是不知道的,盛天琪也一反常态地没有告诉他。还是他让人又一次送包裹去学校,学校说盛夏转学了。
好端端的转学当然很可疑,盛嗣严联系不上盛天峤和盛天琪,再一查,才知道自己的儿子身陷商业丑闻,什么不能做的,他都做了一遍。现在已经是失踪状态,警方正在通缉中。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盛嗣严相信盛天峤会因为性格正直而被陷害,但绝不相信他会做那些事。连夜想办法回国,联系了以前的老朋友帮忙打听,得到的消息却别无二致。
临到头老朋友说,有人眼红你儿子,要搞你儿子。
言外之意,布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老朋友还说,你儿子恐怕凶多吉少,惹了不该惹的。你还是回去吧,现在这个地方,你说不上话的。我这把老骨头也让位很久了,回去吧,免得你也折在这里。
盛嗣严权衡良久,决定去找盛天琪,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办事谨小慎微,不会和盛天峤合伙。到了这个关头,能保一个是一个。
可惜,盛天琪也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隐国那边打来电话问他行踪,盛嗣严这次秘密出行,对外更是把盛夏和周茗若的身世瞒得密不透风。担心出来太久反而给盛天琪带去麻烦,他给老朋友留了个话,当晚披夜色回了隐国。
再有盛天琪的消息,已经是很多年以后。
而且也是不好的消息。
盛夏被绑架,失踪至今未归。盛天琪因病离世,周茗若癌症晚期……
盛嗣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默默流泪。
抱着阿芬的照片,他絮絮叨叨,从白天说到晚上,通宵未眠。
第二天清晨,他仿佛换了一个人般,精神矍铄,吩咐老管家去查隐国治疗癌症的专家,同时设计,一步一步引周茗若到国外治疗。
遇到盛夏,或者说盛夏找上门,全然在他意料之外。
那么一个,活在照片里的,又消失多年的小人儿就这么活生生的站在面前,他又是震惊,又是高兴,几乎不知所措。
可那个小人儿却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谈岑的。”
果然是女随母!
勾引男人勾引到自家姐夫身上的下贱货色!
……
盛天峤是他心脏上的一根刺,盛夏则是把这根刺延续了下来。
倔强至极。
明明看上去柔弱,骨子里又有一股狠劲。
盛嗣严曾努力心平气和地想和她谈谈,没想到她像头发狠的豹子,龇牙咧嘴说没有这样的爷爷,她不认。
盛嗣严至今还未被谁这样忤逆过,当下让人把盛夏按去地上。
五个月的身孕,肚子已经能触及地面。
快要伤到孩子的那刻,她猛地一声惊叫,慌慌张张认错,要护住孩子。
当晚她就发了高烧,佣人一边伺候,一边听她满嘴胡话。盛嗣严夜半过来探望,盛夏迷迷糊糊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连声喃喃:“宋澜……你为什么不信我?我是被诬陷的,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他们不信我,你为什么也不信?你让我一个人站在雨里,看你和其他女人那么亲密……你是想让我和我们的孩子都彻底消失……是这样吗……你不能这样对我……”
盛嗣严渐渐红了眼眶,叹了口气。
“傻孩子,何必撒谎骗爷爷啊?”
……
盛夏又眨了一下眼睛,眼睫上细小的泪珠也落了下来。
盛嗣严收回目光,对宋澜略一挥手。
“宋先生,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事和夏夏说。”
宋澜担心地看了盛夏一眼,见她情绪在逐渐恢复,伸手在她发顶上放了一瞬,转身出门。
盛嗣严拍了拍床边:“过来坐。”
“不了。”盛夏当即拒绝。
盛嗣严啧声:“你这孩子,让你过来就过来。”
她品了品盛嗣严话里的意思,侧目看了门一眼。意识到盛嗣严这是在担心宋澜会偷听,也就走过去,在他示意的位置坐下了。
“您有什么事?”
公事公办的语气。
盛嗣严的心有些凉。
但想一想,这何尝不是一种咎由自取。盛夏才回来的时候,是最需要他的时候,要是那时他少些戒备,没有把对她母亲的厌恶转嫁于她身上,盛夏现在应该是很黏他的吧。
就像刚才,下意识地去抱那个男人一样。
明明那个男人伤她那么深,无数个夜晚里,还有她才生产后,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那夜,都执念着不停呓语,在刚才,她还是想得到他的安慰。
盛嗣严闭上了眼睛,突然觉得很累。
下了一辈子的棋,到头来,却把自家这盘棋下得一团乱。
家不成家,众叛亲离。
“您要是累了,就休息吧。我明天回国。”
盛嗣严眉头微拧,又睁开眼睛。
“不急……”
他想让盛夏陪陪他。
话到嘴边,又瑟缩了,改口:“家里这边有些事,还需要你接手处理。”
盛夏一声嗤笑:“我?还是算了吧。我应付男人可以,应付这种大场面,只怕会埋没了盛家百年名声。”
“你——咳,这个时候还要跟爷爷拌嘴?!”
爷爷……
好陌生的词。
陌生到她浑身不适。
盛夏沉默一瞬,又抬头看他:“行,那我好好说话。我看二叔现在精神挺好的,以前您不也是把他当未来家主来培养的吗?二叔能接手的。”
顿了顿,继续:“我想做什么,您最清楚不过。盛家对于我来说,跟之前的宋家没有区别,都是供我衣食住行的地方罢了。至于温暖,我自己去找。没有归属感的地方,我永远留不下来的。”
“你的意思是……你回去了就不回来了?”
盛夏唇角微抿:“可以这么说吧,不过也不一定。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还是得回来。”
原本是气人的话,没想到盛嗣严居然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
“好,等你回来给我出殡。”
盛夏睁大了眼睛。
“不用惊讶,我这把年纪,本来也没多少活头了。正好去了地下问问你爸,当年是哪些畜生害了他。你要是查到什么,也别忘了写在纸上,烧给我。”
话越说越怪,盛夏喉头发紧,勉强回他一句:“我还是打电话告诉您吧。”
盛嗣严淡淡笑了笑。
收回手,他指向一直放在角落的保险柜,说:“你去打开。”
盛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道:“密码你是爸爸和你姑姑的生日。”
盛夏对数字敏感,记得家里每个人的生日。狐疑地走过去打开保险箱,看到里面有一个古朴的雕花檀木盒子,明显是上了年头的,小心翼翼捧了,一步一步走回来。
“打开。”盛嗣严说。
她照做。
看到里面东西的时候,她满脸错愕。
最上面的是一环水润翠绿的玉镯。
镯子是老东西,很吸引人。
但镯子下面压着的东西,更吸引。
是一张照片。
她和姐姐小时候,去公园玩,拍的照片。
把照片拿在手上,她看看照片里的小人儿又看看盛嗣严,一脸困惑。
“你怎么会有……有这张照片?”
“不止,你再看看。”
她把盒子里其余叠得很整齐的纸全部取了出来,颤抖着手指打开,里面是她,或者是周茗若的字迹。
“谢谢爷爷寄的礼物,我很喜欢呢!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
“爷爷我这次期末又是年级第一,我觉得一定是您寄给我的小福娃给我带来了好运气,当然,我也有努力学习哦!”
“爷爷我考上市里最好的初中啦!今天我偷偷去学校逛了一圈,发现学校里面很多香樟树,太阳光撒下来的时候,满地都是星星。我原本还想踩‘星星’玩,后来一想,不行啊,我马上就是初中生了,不能这样幼稚,所以最后是走到教学楼的……您放心,我初中也会认真学习,您要保重身体哦!”……
盛夏咬住唇,浑身渐渐颤抖。
过去和现在很快交织在一起,她瞬间就明白了这些信出现在盒子里的原因,扬眸看他,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那个从小到大,给全班寄礼物的人……是您?!”
“嗯。”
盛夏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又再次深吸。
盛嗣严温和地笑了,伸出手,拿出那环镯子,又轻轻放去她的掌心。
“这是我母亲的陪嫁,虽然你现在随便一件首饰都比它值钱,但它真正的价值是用钱无法衡量的。原本我打算给你姑姑天琪,结果她十八岁的时候拒绝了,说自己马虎,戴这些东西很容易就碎了。后来我又想,留给天峤的媳妇吧……也没机会。现在,我就把它给你了,好好留着。”
盛夏动了动唇,很想拒绝。
家里还有二婶在,这镯子哪里轮得着给她?
但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
那些信给她带来太大的震撼,从小到大她和姐姐都以为,全校每个班都有好心人在每年寄送礼物,而姐姐到死都不知道,这些礼物全部来自于盛家。
或者说,来自于盛家这个,她们一直忌惮,甚至讨厌的人。
换句话来说,盛嗣严很早就关注她们了,从照片来看,至少是二十二年前。
沉默良久,她终于开口:“好。我会保管好的。”把镯子套去腕间,同时把信件一一叠起,放回檀木盒里扣好。
锁上保险柜,她又重新站到盛嗣严床头,淡淡道:“医生说了,您恢复得还不错,只要注意饮食,按时体检,再活个一二十年没问题。家里的佣人我都排查过了,几个不靠谱的都换了新的。管家我把张叔提上来了,虽然不如之前那个能干,好歹是个踏实的。至于其他,二叔那边应该有安排,我就不管了。”
“嗯。”
“我明天回国,把小星星也带走。把他留在这里,我不放心。商家那边没达到我的预期,没把商鹤按死,不知道后面会不会死灰复燃。具体的我后续整理资料出来,发给二叔。”
盛嗣严失神一瞬。
突然道:“那天你去了商家酒窖,对不对?”
盛夏怔了怔:“嗯。”
他又不说话了。
那个时候他已经意识弥留,觉得自己见到了阿芬,偏偏隐约听到了盛夏的声音,很近又很远。
后来就被人推了一把,瞬间从恍惚中清醒。
如果那晚不是盛夏出现在酒窖,他应该是坚持不住了。
“要是没什么事,我就走了。”盛夏偏头看他。
见他还是没反应,转身开门。
手指碰到门把的那瞬,盛嗣严低声开口:“回国之后告诉爷爷一声。”
“……”
她指尖一瞬瑟缩。
而后一个轻飘飘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