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身世
夏季的雨时而缠绵,时而凄厉。
宋静语出来得仓促,没想到突然暴雨,只能赶紧招停一辆计程车。
“金廊琉璃。”她急急忙忙说。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病怏怏的女人大半夜去酒吧,肯定不是去浪的。
“老公在那儿喝酒呢?”
宋静语闭上眼睛不理他。
司机自讨没趣,讪讪闭嘴。
没过多久,金廊琉璃四个流光溢彩的字出现在前方。
宋静语正打算付钱,突然发现一辆熟悉的车横过眼前,直往前开。她的心陡然提起,赶紧催促:“追上它!”
司机吓了一跳:“姑娘,那是豪车,马达发动机都刚刚的,我这装备咋追?”
“快追!”宋静语咬牙切齿。
司机叹了口气:“行吧行吧,看你可怜……”继续往前开。
没过多久,前面的车有意识地放慢速度,明显发现了身后的跟踪。
路过街口,拐进小巷,它停了下来。
计程车也停了下来。
宋静语没有看计价器,随便付了一个整数。司机笑得合不拢嘴,还想说句什么,却发现后座的女孩子已经急不可待地朝那辆豪车跑去。
“宋澜,宋澜。”她不停拍车窗。
车窗缓缓落下,露出宋澜一双冷漠的眼。
宋静语咽了口唾沫,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衣服里灌,她觉得有点冷,身体都轻飘飘的。
忍不住伸手捏住窗户的那一寸缝隙,她抿抿唇,鼓起勇气问:
“我们是不是算……算分手了?”
宋澜敛眸。
反问:“我们在一起过?”
天远处跌下一道雷声,和她世界坍塌的破碎声混在一起。
我们在一起过?
没有在一起吗?
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吗?
宋静语一个趔趄,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望着他细细碎碎地笑。
嘴里发苦,笑得自嘲。
“宋澜,要是分手,你直接说就好啊,不用这样的……你不能否认我们——”眼神落到宋澜的肩头,发现一双圆圆的眼睛正充满好奇地望着她。
眼神朦胧而妩媚。
“哥哥,这是谁啊?”纪雅诗撒着娇嘟囔。
宋澜一声讥诮:“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又放轻声音对她道:“你先好好睡,等到家了我再叫你。”
纪雅诗乖巧点头:“嗯嗯!”抱住宋澜的胳膊,亲昵地蹭了蹭。
宋静语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一股股血的腥气往嘴里蹿,不停翻涌,愈演愈烈。
原本她只是想问清楚,他们之间是不是真的结束了。
没有得到答案前,尚不甘心,想抱住最后一丝渺小的希望。
而现在,她得到的答案却比分手还残忍。
她过得生不如死的几天,他身边却始终依偎着其他的女人。
他还轻描淡写地抹去了那些曾经。
两年。
宋静语倾尽一切,用心用命去认真对待的曾经。
刹那间世界像失去所有光明,她的手慢慢下移,扣在门把手上,却没有打开的力气。
宋澜重新合上车窗,目视前方,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屑给她。
车轮溅着雨水,飞快消失在雨帘中。
后视镜里的人影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
……
景枫赶到的时候,只看到雨幕中有一抹白色的影子瘫坐在地上。
瘦弱的女孩子努力屈起身体,把披肩往肚子上放,想保护自己的肚子。
可雨水还是将她浑身淋透。
“静语!”林薇大声喊她,撑着伞快速跑过来。
她好像听不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眼神空洞。
景枫皱起眉头:“不行,她不能淋雨。你撑伞,我抱她上车。”
弯腰的瞬间,宋静语的眼睛短暂亮了一瞬,嘴里好像呢喃了一句什么,没有人能听清。
混乱里她摸到自己脖子上的项链奋力拽断,松开手指,任它掉在雨中。
然后她笑着闭上眼睛。
……
两个小时后,三人到了机场。
很早以前宋静语就想过出国时,在机场分别的场景。
可能会因为以后长时间不见,难过流泪,也可能因为达成心愿,欢天喜地。
想的场景有千万种,没有一种是现在这样。
林薇红着眼眶,抱着她不想松手,景枫作为一个不算很熟悉的陌生人,站在两米远的地方静静旁观。
宋静语仍旧恍惚。
热水能冲走她身体的寒冷,却冲不走她心上结起的厚厚的冰茧。
脑子里反反复复是宋澜的声音,眼前也是车窗合上最后一瞬,他冷漠而平静的眉眼。
一切的一切都将她狠狠撕扯,她像一只任人拿捏的玩偶,被揉搓得遍体鳞伤。身体中又像有什么在争执喧嚣,要把她整个人彻底撑破。
她死死咬住泛白的唇,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血色。
连流泪也是沉默的,毫无声息。
爱情能轻而易举救活一个人,也能轻而易举杀死一个人,这一刻她切身体会到了。
机场广播开始提醒登机航班,林薇不得不松开手。
抽噎几声,她勉强止住眼泪,吸吸鼻子,口齿不清地说:“到了那边一定要给我打电话知不知道?新给你的这张卡能打过来的。”
宋静语点头。
林薇不安地抿唇。
宋静语的状态看起来太不好了,她实在担心这样一个虚弱的人能不能单独飞那么远。
何况宋静语不是个独立的人,更没有出过国。
忽然有些后悔拒绝了柳鹏程的提议,到了这时候,林薇还是希望柳鹏程能陪在宋静语身边,哪怕是朋友的身份关系,至少有人照顾,他们都能放心。
踌躇着摸了摸手机,宋静语一直暗淡的眸子却亮了一瞬,轻轻说:“放心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林薇:“……”
宋静语浅浅笑了笑,继续说:“就算找不到路,我也能问。”伸手牵住林薇的手腕,握了握:“我这一辈子,除了你的人情,谁也不想欠。”侧目看了景枫一眼,微微敛眸。
不知为何,在那瞬间景枫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脸还是那张脸,感觉却不一样了。
他明白宋静语的意思,略是抬手,用无声的举动回应了她。
机场广播还在提醒,宋静语松手,又笑了笑。
“好了薇薇,我真得走了,不然满大厅都是我的名字,”自嘲地弯弯唇角,“我现在可是网络红人,万一大家把我围住,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
林薇眉头皱了皱。
最后也只能叹口气。
“去吧,”目送她推着行李箱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嘱咐,“一定给我打电话啊!”
“嗯!”
“一定要!”
“一定。”
过了检票口,身后好像安静了不少。
她突然可笑的想,这算不算从阳间到了阴间呢?安检门就是隔断的屏障,隔断了江城,也隔断了她的前尘过往。
临登机前她再次回头。
过道空空荡荡,她是这趟航班最后的乘客。
看不到幻想中的那个人,就连幻想的模样也像墨滴在清水里一般,快速洇开,继而消散。
“小姐,您还有什么事吗?”空乘热心地问。
她收回目光,摇摇头:“没事。”走进机舱。
十三个小时后,飞机停在隐国首都机场。
一切都是陌生的。
她取了行李箱,手里捏着护照,看金发碧眼的陌生面孔在眼前走来走去,自己则像只迷路的羔羊。
偶尔有几张华人的脸,也都是两三结伴,没有人跟她一样形单影只。
慢慢加大手指的力道,她想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安慰。深深吸了口气,决定先给林薇报一个平安。
刚拿出手机,一个强壮的外国男人突然撞了她一下。
没有站稳,她侧摔去地上,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肚子。那外国男人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不管不顾地走了。周围其他的人看着她窃窃私语,但是没有谁上前来帮忙。
她勉强扶着行李箱慢慢爬起来,刚起到一半,眼前的景象瞬间开始天旋地转。路过的空乘看到她脸色苍白,走过来关切地用英语问她怎么了。
她张了张口说不出一个字。
空乘的手放到她额头上,随口夸张地发出一声惊呼:“She’ssick!”
宋静语的心瞬间凉了半截,还没找到住的地方就生病,她哪里能承担得起?
来不及拒绝,几个空乘已经招来担架把她放了上去。机场随时候命的急救医生快速给她戴上氧气罩,她像一只待宰的肥羊,欲哭无泪又浑浑噩噩,只能任由他们摆弄。
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
醒来周围一片雪白。
“你醒了。”
一个温和的女声在耳畔响起,宋静语勉强扭头,看到一个亚裔面孔的护士正在给她换药。
“这是……中国还是?”
护士轻轻笑:“这是隐国,隐国的医院。你发烧了,要不是发现得及时,你和你的宝宝就危险了呢。”顿了顿她又说:“啊对了,我叫克里斯汀,因为爸爸妈妈都是中国人,所以我也很会中文。看到你来自中国,就主动申请过来照顾你啦。”
宋静语尴尬地点头,要不是现在囊中羞涩,她会请这个爱笑的护士喝杯下午茶。
“现在我应该没事了吧?能出院吗?”
“出院?”克里斯汀很惊讶,“你最好在床上别动哦,医生说了,宝宝的情况不太好,你只能卧床休息。”
宋静语:“……”
“对了哦,你得告诉我你家人的联系方式,等下我去联系他们,让他们来照顾你吧!”
宋静语:“……”
克里斯汀懵懵地挠了挠头。
虽然她的中文是带了些口音,但是中文老师说她的发音已经非常标准了,爸爸妈妈也说她的水平和国人交流没有问题呀,为什么这个病人呆了呢?
宋静语咳嗽两声,看到放在椅子上的衣服背包,还有角落的行李箱,想出一个办法。
“我的家人过两天才来,目前只有我在。嗯……我先去缴费吧。”
克里斯汀若有所思:“你真厉害,一个人怀了孕还飞这么远!”又热情地说:“如果你相信我,我去帮你缴费吧,真的,不骗你,你最好还是静卧。”
宋静语咬了咬唇,她不是不相信医院的护士,而是想借着缴费的借口溜走。
有这热心的克里斯汀在,只怕她辛辛苦苦存下来的钱用不了十天就全部花光了。
克里斯汀看她没有说话,意识到自己可能冒犯了对方,于是小小撅起嘴巴:“外面就能缴费,那我先去准备你后面要用的药啦。”
“嗯,好!”宋静语赶紧点头。
克里斯汀一走,她立马下床收拾东西。
简单看了一眼,护照身份证之类的重要物件都在,行李箱……
行李箱有点碍眼。
她皱了皱眉,决定先出去看看情况。
跟着指示朝缴费的地方走,哪知道还没走多远,一个光头女人突然拉住了她。
“夏夏?!”
宋静语吓得心脏猛缩。
这光头女人看上去像是得了重病,脸色蜡黄,眼眶发黑,一双眼睛却直愣愣地盯着她。
“夏夏,真的是你!”女人又重复一次。
宋静语窘迫地想要分开她的手,边拂边解释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夏夏’,我叫宋静语。”
女人拧起眉头,狐疑地再看她两眼,手上的力气却没有收敛。
去帮女人拿药的男人看到这幕,慌慌张张过来,对宋静语赔笑道歉:“我老婆她病了,有时候可能会认错人,小姐您不要计较。”
女人嘀嘀咕咕:“可是她长得真的很像夏夏。”
“夏夏丢了四五年了,现在长什么样还不一定呢。阿若,乖,我们别烦人家了。”
在男人的劝说下,女人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宋静语走出两步,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忽然又转身追上了女人。
“你说……那个‘夏夏’丢了四五年?”
男人和女人齐齐看向她。
“为什么会丢四五年?是不是……是不是她被人拐卖了?”
男人警惕地反问宋静语:“你被人拐卖过?”
宋静语心口热热的,不知为何,越看这光头女人越觉得熟悉。她伸出手覆到女人的额头前,想象女人刘海的模样,顿了一阵,收手,又伸手,再比划了一下。
“我觉得我认识你,你叫……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眼睛一亮。
“我叫周茗若,你有印象吗?”顿了顿:“他叫谈岑,我以前经常跟你提起的,你记得吗?”
谈岑揽住周茗若的肩轻轻靠拢,压低声音:“好了老婆,夏夏失踪的时候十七八岁,怎么可能不认识你?”又对宋静语道:“这位小姐,耽误你的事了,抱歉。”再次带着周茗若想走。
宋静语反应极大地绕到他们的面前。
她眼睛里像撒了星星,熠熠生辉。
“小姐?”
宋静语的瞳孔急促变化。
“等我想一想,等我想一想怎么跟你们说。”她急切地请求。
周茗若看了谈岑一眼。
她的意思很明显,想听听看这个像夏夏的女孩到底要说什么。
谈岑无可奈何,比起寻找夏夏,他更担心周茗若的身体。可是周茗若那么期待,他又不愿让妻子不开心,只能像竹竿似的站得笔直,然后紧紧搂着周茗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过了很久,宋静语才轻轻说:
“不知道你们会不会信,但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十七岁的时候我突然出了点事,我也说不清是什么事,反正昏迷了,醒来已经身在江城。后来有户人家收留了我,带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的后脑被人用木棍敲过,因为淤血凝块严重,所以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那你还记得什么?”
“我的生日……”她咬了咬唇,“八月二十七。”
周茗若的手指掐入谈岑的胳膊。
谈岑低声提醒:“这世上同月同日生的人何其多。”又看向宋静语:“你还记得什么?”
宋静语皱起眉头,零零碎碎地说:
“我醒来的时候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后来我去查过,牌子挺贵的,说明我以前的生活不差。而且……而且我的成绩很好,我还会唱歌,弹钢琴……”
“你、你喜欢弹什么曲子?是——”
“《梦中的》……”
还没有说完,周茗若已经拂开谈岑,双手握住她的肩。
“婚礼!婚礼对不对?”
宋静语讷讷点头。
“夏夏!你真的是夏夏!”
谈岑张了张口,想说做DNA才能最后确认。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如此相似的容貌,还有那些契合的条件,种种线索都能跟失踪的盛夏对上。
看到周茗若激动得浑身颤抖,他也忍不住渐渐感同身受,眼眶慢慢开始发涩,思绪有些凌乱。
他和周茗若谈恋爱的时候,只知道周茗若有个堂妹叫盛夏,因为家里出了变故,所以在她家里暂住,并没有真正见过面。
后来有一天,周家的寻人启事贴得到处都是,谈岑才知道盛夏在一天上完晚自习放学回家的时候,突然失踪了。
一晃近五年。
周茗若被诊断出了骨癌,急需手术。
要不是他们慕名来到这家私立医院,恐怕周茗若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盛夏。
宋静语头疼得厉害,周茗若一声声的“夏夏”像柄锤子,拼命地往她的脑子里钉记忆的钉子。
很多错乱的场景闪过眼前。
她在家里练琴,像电影明星般美丽的妈妈走过来问她想弹什么,她扬起小脸,声音甜甜地说《梦中的婚礼》。
画面一转,家突然变得破败不堪,壁龛没了,热腾腾的火焰没了,漆黑一片。
一向儒雅的爸爸神情颓废地坐在地上,身边到处都是酒瓶。门外时不时有砸门的声音,每当声音响起,爸爸就会转过头来,将她抱进怀里,用温热的手掌安抚她。
之后,一个深邃的夜晚,和爸爸眉眼隐约两分相似的女人把她偷偷从栅栏间抱走。那个女人自称是姑姑,以后她要跟他们一起生活。
在姑姑家里,她又渐渐开心起来,因为大家都对她很好,尤其是堂姐,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宠。至于妈妈去哪儿了,爸爸后面又发生了什么,她不敢想,成长中努力地学会遗忘,不去触碰那块不该触碰的地方……
记忆的齿轮戛然而止,卡在学校门口。
那天她跟往常一样,十点半下晚自习,然后走十几分钟的路就能到家。
可是门口小巷停了一辆面包车。
她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那辆面包车在她停留迟疑的时候突然打开,两个男人飞快跳下车,捂住她的嘴,按住她的手脚把她强行带上了车。
车上很臭,她不敢哭,这条路上没有几个路人,她也不敢呼救。
车上的男人骂骂咧咧:“叫我们哥几个好找!还以为那剁了那孙子就万事大吉,结果这旮旯里还藏了个小东西!哎,这小东西怎么处理,老大说了没?”
“老大没说啊,那孙子欠咱们老大两千多万还不肯和老大合作,老大把他剁了都已经亏惨了,难道这小东西也剁?”
“啧啧,这可是清清白白高中生,剁了多可惜。”
“那咱们玩玩?”
“玩玩。”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
恰好车路过一个土坑,所有人都被颠得一个趔趄。趁人不备,她赶紧用双手扒拉开车门,朝路上滚去。
“我X!”背后传来男人的骂声。
她强忍关节和破皮的疼痛,拼命往大路上跑,可是没跑几步,后脑狠狠一痛,随即她失去意识,朝地面扑去。
再醒来就是在江城的垃圾桶旁边。
她雪白的羽绒服上有很多血水。
大概是那些男人以为出了人命,所以才会将她随意丢弃……
牵了牵唇角,她清澈的眸子里尽是泪水。
想起来了。
都想起来了。
她叫盛夏,是海外归侨,盛天峤的女儿。